第5章 離別
離別
接下來一個月，我再沒去找小和尚玩。而媽媽看我一直悶悶不樂，也就從沒問過這件事。
生活中的一切還是照老樣子流動着——上學，昏昏欲睡的幾節課，放學，和同學玩一會兒，回家，如果不是我的身高越長越高，我甚至要懷疑時間是凝固的，它的流動只是人類的錯覺——
日複一日的生活讓人們感覺從未活過，而等你反應過來已經老了。
我一直在等一個道歉，如果小和尚還把我當朋友的話，他就不能輕飄飄地揭過這一頁。在他作出讓步前，我不可能再為這段友誼付出什麽了。
我等了足足一個月，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小和尚不知道我住在哪裏，也沒有我家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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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個科學課上意識到這個問題的。
當時我正對着窗外發呆，在長久的注視下，我的眼睛在太陽光下好像花掉了，藍色的天空開始溢出光斑，各種形态的扭曲圖案在我眼前展開。
而平靜的天空，通過我易幻想的大腦的加工，已經變成一片洶湧的海面，拉扯我進入一艘破爛木船。
船上，桅杆旁的小和尚對我大聲呼喊着什麽，可風浪太大，無法聽清，他最後只是站在雨中揮了揮手。在混沌的意識裏，我才突然捕捉到一絲信息：他想說些什麽，可無法到達我。
風浪越來越大，船上的海盜旗幟被卷成一片枯葉，無力地飄搖着。
海面迅速變成了深黑色，海妖又緩緩升起，她捧着紅光四射的雕像，裏面湧現了巨大的吸力，還沒等我明白發生了什麽，它就立刻将小和尚拉到海底。
海面頓時平靜下來，烏雲退散，只有我還一人站在船上。
正當我茫然無措時，突然被老師從夢裏拍醒。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望着窗外發呆睡着了。可老師只是溫柔地看着我說，“你媽媽剛才打電話，說有事幫你請假，你快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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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媽媽又和我玩“那個游戲”了。
人生中是有很多巧合的，無數個偶爾——比如，偶爾我犯懶不想上學，偶爾媽媽提前下班想帶我出去吃飯，她都會編一個無傷大雅的小借口，把我從無聊繁瑣的課堂中解放出來。
我剛跑回家，就看見媽媽在客廳來回踱步。
她一看到我，趕快走了上來，卻猶猶豫豫地無法開口，“我不知道怎麽說這件事，你不要難過...”
“我不難過，我連什麽事都不知道，媽媽。”
“還記得你那個小和尚朋友嗎？”
“記得。”我盡量克制，用一種故作成熟、平靜且冷酷的語氣回答。我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提到這個。
“他快死了...”她壓抑着難過，“他其實已經病了好久，我剛剛才知道這件事。他求自己的師哥，就是那晚找我去接你的僧人，來聯系我，我才...”
我還沒等媽媽說完，就一股腦沖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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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拼命地往山頂跑去，一邊跑一邊流淚，淚水都積在我的圍巾裏。
我越跑，越感覺自己被不真實感籠罩着，就像跑進了一個巨大的中空泡沫。
只是一個月而已，這一個月和以前的十年沒有任何區別，平凡到我連昨天的午飯都不記得，明明是這樣普通的日子，我的朋友怎麽突然就要死掉呢？
等我跑到寺廟後門，才看見地窖周圍的積雪都被踩爛了，化成一灘髒污的泥水淤在地上。高大的雪松投下重重的陰影，一切完全失去了冬季的潔白明亮，只剩下冷冽和灰暗。
我掀開濕重的木板，一推門就聞到強烈的死人氣息。
這是将死之人的味道——腥臭加上一絲苦糖的氣息，就足夠喚醒人類本能裏的恐懼。可我并不害怕，也許是剛剛跑得太急，我只覺得自己嗓子也湧上同樣的怪味。
我慢慢走到他的床邊。
一個月沒見，我只是度過了自己人生裏重複再重複的一個章節，在同樣的時間裏，他卻迅速枯竭，就像被吸走汁液的樹木一樣，幹癟、脆弱、一折就斷。
他的呼吸污濁又沉重，每吐出一口氣，他的胸部都高高拱起，鼓起到一個近乎畸形的角度，再承受不住一般重重落下，帶出一股爛蘋果的氣味。
我剛把手蓋在被子上，他就醒了，努力睜開眼睛找我，“你來了嗎？”
他的眼睛再沒有一點光亮，只有蒙蒙的白色凝在裏面，就像死去很久、已經變質的魚眼。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都怪你！非要看那本書，都是它害了你！”
大家都說他病了，媽媽也說他病了，所有人都說這病來得古怪又猛烈。但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知道，他是被那本書害了。
他模糊地開口，聲音虛浮幾乎聽不見，“我...不會再對你說謊，我就是因為那書才...”他緩緩閉上眼睛，“生命的代價...只有生命，我早該知道的。”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只能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閉上眼睛，好一會都沒有動靜，我突然湧上一個可怕的猜想。
我憋着眼淚，顫抖着手，壓下恐懼去試探他的呼吸......
可他卻突然睜開眼睛，對我微笑。
“我不會死的，至少現在不會...還有一件事沒做，”他看向我，問道，“你能幫我那本書拿來嗎？就在牆角，以前雕像的洞裏。”
......
那書依然腐臭無比，顏色比之前更深，就像有人用血浸泡過一遍。
小和尚又拜托我找來瓷盆和打火機，我只能一一照做。
只見他努力撐起身子，把書摔進盆裏。可雙手太過無力，試了好幾遍都不能摁下火機。
他再次看向了我。
“你要把它燒掉嗎？”我問。
他點點頭，把打火機遞給我，“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它再也撐不住了...我想見你一面，和你告別，還有...”他死寂的眼中又泛起光亮，如同回光返照，“還有，我必須找你來，幫我把書燒掉...我現在就連這個都做不到了...”
我流着眼淚，拼命點頭，發洩般用力按下火機，調到最大擋，一串火焰立馬把整本書吞沒。一股臭味随即升起，那書瘋狂燃燒，扭曲變黑，發出噼噼啪啪的巨大響聲。
它足足燒了半個小時。
屋子裏的腥臭味也越來越濃重。我聞着刺鼻的氣味，只覺得眼前變黑，思維逐漸模糊...在我昏睡過去前，隐約聽到小和尚的一聲嘆息。
等我醒來，小和尚已經死了。
整間屋子只剩一個冰冷的屍體，和一盆灰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