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闖獻畫
夜闖獻畫
“阿姊,哥哥的畫可逼真了,把小朝都畫上去了!”自那日過後,小朝的話漸漸地多了起來,越來越像真正的孩子,不用去擔心明日。
“是麽?”江意桦夾了一塊餅放入小朝碗中,“哥哥畫什麽了?”
“哥哥畫了好多東西,有碧雲縣的店鋪,還有很多和小朝一樣的人。”小朝興致勃勃道,“就跟真的一樣!”
“畫了碧雲縣?”
江意桦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面的流民随處可見,柳雲則當初的那句話一語成谶,之前見到的財物的确并非朝廷撥款。
施粥的涼棚并沒有增多,反倒是因為災民源源不斷地湧進來,縣令居然下令關閉了城門。
關閉城門那日,哀嚎遍野,強行闖城之人被生生射殺。
江意桦不敢想象那些被關在城門外的人有多絕望,一步之遙卻能決定生死。
想到這裏,江意桦只好對小朝的關愛又多了幾分,摸了摸小朝的頭,伸手替他添了一碗米飯,又夾了些菜,“小朝,多吃點。”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江意桦伸手取出袖中最後一枚碎銀放在手心,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是時候再賺些銀子了,不過她可不打算再去店裏做工,想想當初每天幾十文的工錢,還得賠摔壞的碗,真是不堪回首!
江意桦剛一轉頭,卻看見小朝時不時地瞟向她,見被發現了,便立即低頭躲開江意桦的目光。
“怎麽了?有話想問?”江意桦問。
“唔……”小朝支支吾吾地。
“有話直說。”江意桦揉了揉小朝的臉,笑道。
“阿姊,”小朝拉着她的衣角,“這是我們最後一頓了嗎?”
“你是不是,沒錢了?接下來……我們也要去粥棚搶免費的粥了嗎?”小朝吞吞吐吐,眨着眼問。
江意桦沒有想到他的觀察力竟然如此敏銳,眉心微跳,“你別胡思亂想,說好了會照顧你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同小朝拉鈎,又過了一會兒,盯着他,認真囑咐道,
“小朝,你吃完飯後便回房間,不要亂跑,此事不該由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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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潭碧波空明清透,宛如清亮的翡翠玉石,殘月映在湖面上,波光如鱗,寧靜而幽遠。
江意桦手裏提着一只竹籃,裏面是各色絲線以及榉木繡棚。
說實話,江意桦不喜歡刺繡,但是這是她深思熟慮後,目前想到的最快的賺錢方式。
畢竟接下來的時日,總不能一直這麽坐吃山空。
“在這樣的湖光山色下,也許會多上幾分興致吧。”江意桦喃喃着,借着月色靠近湖面旁的涼亭。
她踩在竹影斑駁的碎石路上,還未走近,便聽見了窸窣的聲響。
那裏居然有人,一盞燭燈明滅,地面上的竹影被風吹得四處搖曳,只有一道身影正襟危坐。
柳雲則在亭中執筆,一晃數月,那個人在蒼茫群山前作畫仍恍若昨日。
就這麽靜靜地停了許久,也許是因為站在那裏太久了,久到柳雲則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她,“既然來了,怎麽不過來?”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缥缈得散在空中,聽得不太真切,江意桦走近幾步,反問他,“什麽時候發現的?”
“你來的時候。”
柳雲則偏頭停下手中的筆,又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快過來坐。”
“好。”江意桦點點頭,落座了,這才有時間看到他的畫。
剛才站得太遠,看得不真切,現在湊近了,真是不得不感嘆——不愧是蓬門居士。
他的水墨畫即便看了無數次,江意桦都還是會如第一次見那般啧啧稱奇。
“這是碧雲縣?”原來小朝說的是這副畫,上面的景色精細到一草一木,就好像囊括天地。
“是。”柳雲則戲谑地問,“這一次可還有什麽見教?”
江意桦搖了搖頭,取出竹籃裏的物件,将糾纏在一起的絲線理順後,又撚着針穿過繡面,絲光流轉,針法百變,手法十分熟撚,“這一次你畫你的,我繡我的。”
柳雲則露出一抹笑意,“好。那我們來比一比是你繡得像,還是我畫得像?”
“那我可未必會輸你。”江意桦自信地答。
現在湖面上的蓮花已經全都開了,清香怡人。
江意桦将天青色的絲線繡在最底層,再疊加藍靛、水綠、蒼黃,一層一層地繡在上面,層次鮮明。
兩個時辰後,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似乎開在了綢緞上。
江意桦已經繡得差不多了,她擡眼往柳雲則看去——
竟詫異的發現他一向流暢的筆墨,這一次竟然停頓着,懸在空中很久!
江意桦站起來揉了揉酸疼的脖頸,又往畫上看。
已經畫好的地方是富麗堂皇的街鋪鬧市,災民流民失所的場面只畫了一半,雖然如此,但兩相對比已是格外刺目。
柳雲則落筆之處是一個流浪的乞兒,他緊鎖眉頭,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落筆。
按耐住心中的複雜,江意桦笑吟吟問,“看來我要獲勝了?”
柳雲則停筆,端着手腕思索,“你一身武藝,不像世家貴女,可這女紅刺繡,偏偏又像是世家貴女。”
“倒是奇怪了!”柳雲則搖着頭嘆。
江意桦笑了笑,望着天上的明月多了幾分愁緒,“柳雲則,你喜歡作畫嗎?”
“我畫群生,群生亦慰藉我心。”只有作畫之時,他才能靜下心來。
江意桦摩挲着指尖的紗線,輕聲道,“看來是喜歡的,可是我、不喜歡刺繡。”
“自幼時起,我便有諸多身不由己之事,我不喜歡刺繡,卻不得不去博一個溫婉賢良的名聲,我喜歡自由,卻不得不困于府內,進出都是烏泱泱的一群人圍着。”
這些話,她埋在心裏七年時光,卻在此刻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只因她知道,她和柳雲則皆是困厄之人。
他們兩人在月光下對望,江意桦卻有一種感覺,就好像——他們只是在想一個人躲着的時候,胡亂地躲進一個山洞裏,卻發現原來另外一個處境相同的人也躲在這裏。
這個世道不容寒門子弟,更不容許特立獨行的女子。
柳雲則失笑,難過直抵心頭,滿溢心尖,也許只有同樣處境的他才能感同身受。
然而,這樣的落寞沒有持續很久,江意桦擡起頭來,很認真地望向柳雲則,“柳雲則,你考取功名是為什麽?”
柳雲則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麽問,愣了一下,但還是遲疑着回答了她,“衆生皆苦,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想為天下做點事情罷了。”
他的目光略過江意桦,落在眼前的畫紙上,沉重而複雜。
江意桦卻高興地站了起來,滿臉贊許地喃喃道,“為天下做點事。”
“也許你是對的,災情之下,流民遍地,世人皆是不易。我以為我的一生沒有選擇,可比起他們來,反倒像是無病呻吟了,不是嗎?”
江意桦,“我是追求自由,可他們還在求生存!”
“是啊。”柳雲則幽幽輕嘆,不知道是該為她高興還是難過,她本不必看見這些真相。
可心裏又隐約高興于他們之間心裏的距離更近了幾分。
柳雲則剛想要出聲,卻聽到了江意桦用更堅定的聲音道,“這麽說起來,有一件事情我想問問你。”
柳雲則笑了,“答應過你不會隐瞞,你問什麽,我都會告訴你。”
“柳雲則,數日前押送進入碧雲縣的財物并非來自朝廷撥款,你似乎并不驚訝?”
原來是此事,柳雲則耐心解釋,“你說得不錯,我不驚訝。不過這只是因為比你多上幾分閱歷。”
“是我疏漏了什麽?”
“朝堂赈災向來是運送糧食,即便真有什麽迫不得已的緣由,非要撥款也多用的是官銀。”
“原來如此。”
江意桦了然地颔首,似乎确定了什麽,驀然擡頭,直勾勾地盯着他,“柳雲則,你只是缺一個機會而已。”
“現在有個機會就在眼前,你可敢同我賭上一賭?”她的眼睛明亮,帶着幾分飒爽。
柳雲則差的這個機會江意桦想幫幫他,何況,也不只是幫他,也是幫這些難民。
已經說了是賭,江意桦忐忑地望向柳雲則,等着他的決定,卻沒想到柳雲則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覺得很可笑?”江意桦問。
柳雲則搖頭,但嘴角的笑意并未收斂。
他既無家族做靠山,也無人脈舉薦,在京城奔走三年無果,早已習慣了孤身一人與世間纏鬥,卻沒想象到在這裏遇到了那只遞出來的手。
柳雲則的笑意越來越大,“這樣的機會若錯過了,恐怕此生都不會再有。”
“我有何不敢?”柳雲則眸色深沉,裏面夾雜了太多濃厚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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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風高,碧雲縣府衙內寂靜無聲。
江意桦帶着柳雲則翻牆跳進府衙,府衙之內沒有守衛,靜得出奇,一路上竟然毫無阻礙地走到了庭院中央。
面前的屋子燭火明亮,江意桦在屋外踏道前站定,聲音清亮而堅定,
“縣令大人,民女深夜闖入府中,是為獻計而來。”
江意桦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府衙,屋內燭火未滅,卻無人回應。
一切都太過安靜,安靜地令人覺得異常?
思考之間,一雙手伸過來按了按她的手心,無需開口,踏實的感覺就已經襲來,像是無聲地訴說——無論如何,柳雲則都會同她一起面對。
江意桦無意識地勾了勾嘴角,看着柳雲則朝屋內作揖,再一次恭聲道,
“縣令大人,萬望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