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難堪

難堪

天徹底暗了下來,四周的草坪燈定時開啓。

暗灰色的天霧蒙蒙的,綢布般懸在頭頂。一抹青藍色的亮光停在半空,為漂浮着的剪影柔化邊緣。

郁清意外地眨了下眼睛。

白靜青藍色的披肩被毫不留情抛到半空,一眨眼又落到低窪處的小水塘裏。雨水濺到郁清的腳腕處,留下淺淡的污漬。

郁清下意識後退一步。

眼前瞬間晃過虛影,她反應迅速,擡手抓住白靜伸過來的手腕,用勁一扭,白靜猙獰的表情瞬間變得痛苦。

郁清的手指忽的一縮,手背上的刺痛陣陣敲擊着她的神經。

剛剛白靜的動作太過突然,她還是躲避不及,被細長的美甲劃破了皮膚。

她看眼手背上刺目的紅血絲,來不及思考,皺眉擋下白靜另一只手。她慢慢攥緊手指,發了狠勁将不死心的白靜往外用力一推。

粉鑽晚禮服不幸被扯破,髒兮兮的裙擺下躺着一只銀白色高跟鞋。白靜半趴在地上,長發淩亂地擋住臉,一雙剔透的眼睛死死盯着郁清。

她從小到大沒有這麽狼狽過。

遠處混沌的天幕下還站着微笑聊天的賓客,不少人被這裏的動靜吸引了注意,看起來有相熟的人認出她,時不時側目,若有似無地瞥她一眼。

那種眼神似乎沒有帶一絲情緒,但是白靜分明感受到了難堪。

她仰着頭,緊緊咬住嘴唇,滾燙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滴落在禮服長裙上。

裙擺上的水漬密密麻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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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靜麻木地擡起手背,胡亂抹了把臉。

絲絲涼意滲進肌膚。

又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小雨突然到來,不遠處看熱鬧的人群一哄而散,空曠的庭院只剩下蓄勢僵持的兩個人。

白靜任由雨水澆在頭頂,潮濕的發絲貼近下颌,臉上的妝也花了。

她卻比任何時候都冷靜,剛剛的難堪和羞恥差點将她淹沒,現在四下無人,她的怒意和不甘重新湧上來。

她不會道歉,她沒有錯,她怎麽會錯。

憑什麽所有人都偏向郁清。

她和郁清同一年進入樂團,郁清學習琵琶六年,她學習十年。從小家裏為她請最好的老師,她每天下課後至少練習三小時,手指的繭厚厚一層,家人覺得辛苦勸她要不別練了,每次她都生氣拒絕,總會驕傲地伸出手,展示自己因為扒弦變得細長的手指。

她喜歡彈琵琶,為了這份喜歡可以排除萬難,直到頂端接受稱贊。

天賦、資源加努力,她從小就沒有對手。

直到樂團首席的位置落到郁清手裏。

她不服。

她的指法、力度、專業能力不比郁清差,她也想得到最多的關注。

于是當聽說音樂會上有市裏的樂團來選人,她心裏的一點點惡意的種子再也壓抑不住了。

她要往高處走,要走到最大的舞臺,在聚光燈下萬衆矚目。

這個念頭掌控了她所有的理智,讓她控制不住的去诋毀郁清、陷害郁清、甚至有了讓白新出面恐吓她的想法。

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她,這不對、這很卑劣。

但她控制不住。

就像現在,她滿身泥漬地跌坐在雨裏,郁清完好地站在她面前,幹淨整潔、冷靜自若。

她最讨厭的就是郁清這種樣子。

好像什麽事情都在郁清的掌控之中,她永遠不會慌亂。

就算是剛剛她差點打到郁清的臉,郁清沉靜的眼底依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還能反應迅速地将她推開。

不該是這樣。

她是白家最受寵的那個,也是最叛逆的那個,白家不讓她學習音樂,她偏要學。

這次,她也不會認錯。

白靜雙手撐在地上,碎石子壓得她手心刺疼,一切都被雨水淹沒,她的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眼角火辣辣的疼。

瘦弱的雙腿止不住打顫,她掙紮地站起來,情緒激動地抽噎着、沖向郁清。

全是郁清的錯,她一定要郁清付出代價。

響雷轟一聲炸在頭頂。

白靜跌跌撞撞地跑向郁清,狹小的視線裏模糊不清,但她忽然看見郁清嘴角動了一下,精致坦然的臉上出現一絲窘迫的裂縫。

哼。

郁清,你也會害怕啊。

白靜得意地仰起頭,盡管雨勢漸大,把她淋得濕透,寒氣已滲進皮膚,她還是倔強地穩住身形,不讓自己發抖,雙手穩穩抓住了郁清的衣袖。

她學着郁清那樣發力,将人狠狠甩到臺階下。

随後伸出手,優雅地提着裙擺,緩緩靠近,大聲回答郁清留給她的選擇題。

“郁清,我什麽都不選。”

郁清用手肘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艱難地擡手,抹了把潮濕的碎發。沒了阻擋,眼前逐漸清亮,她望着門廊的方向,悄無聲息地揚起嘴角。

白靜沒注意到,她身後出現了兩抹撐傘靠近的人影。

她完全沉浸在反擊的痛快情緒中,看着比她還要狼狽的郁清,情不自禁地笑出聲。

不夠,她覺得還不夠。

郁清還沒感受到她痛苦的萬分之一。因為郁清告狀,大哥才會知道她和白新做的事,逼她道歉,讓她感受到孤立無援的痛苦。

現在下着雨,在白家,沒人看到這裏發生的事,她要讓郁清也好好感受一下孤立無援的痛苦。

沒人會來幫她。

白靜這麽想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餘光裏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很快她被人用力拽住手腕。

“靜靜,你想幹什麽?” 她被大哥白深阻止了動作。

白靜錯愕地停下腳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忽然覺得身上一股寒意,顫抖地回:“沒……什麽。”

她大腦空了片刻,只剩下一個本能想法,不能讓大哥知道。但大哥眼裏黯淡的光很快讓她意識到,他都看到了。

一陣風吹過,盛滿雨水的葉子輕輕地晃着,水柱忽的下墜。

白深下意識将傘向白靜頭頂偏了偏,水砸向傘面的聲音幾乎蓋住了他的話。

白靜動了動幹澀的唇,眼底滿是悲凄,“哥,你剛剛說什麽?”

白深面色沉穩,“我說,我很失望。”

噠。

禮服上的蝴蝶胸針應聲而落。

白靜怔住,雨聲輕易被隔絕,只剩白深平靜的陳述。

“做錯事了就要認錯,這是基本原則,我沒想到,我的妹妹不僅不認錯,還會動手打人……”

白靜瞳孔渙散,心不在焉地望着大哥,大哥身後似乎有道人影靠近。

那人身姿挺拔,握着傘柄緩緩走來,幽暗的燈光打在他側臉,描摹着分明的輪廓、高挺的鼻骨、幽深的眼神……

白靜終于認出來了。

那是沈家少爺,小沈總沈暮舟。

也是郁清現在的哥哥。

她的心猛的一墜。

沈暮舟從她身邊走過,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忽然開口打斷她大哥的話。

“你沒想到的多了,她還會綁架……白神,你不是說你了解你妹妹嗎,看來還不夠了解啊。”

他嘴上嘲諷着白深,腳步未停,走到郁清面前,自然而然地将傘撐在她頭頂,不露聲色皺了下眉。

白靜緊張地觀察着沈暮舟的表情,捕捉到了他臉上的不耐煩。

她舒了口氣。

看來傳言的沒錯,沈暮舟确實厭惡郁清,看他單手插兜、愛搭不理的樣子,一定對郁清現在失态狼狽的樣子煩躁透頂,怪她丢了沈家的面子。分她一點傘是沈暮舟的底線了。

下一秒沈暮舟卻單手解開紐扣,将傘柄放到手心輪換,毫不遲疑地脫下西裝,彎下腰,提着衣領将西裝外套蓋到郁清身上。

白靜僵住,她的肩膀止不住顫抖。

不知道是因為濕透的輕薄衣料帶來了寒氣,還是因為緊張。

在她徹底崩潰之前,大哥擡手搭在了她肩上。

“抱歉,小沈總,我為自己之前的失言道歉。”

沈暮舟淡淡道:“該道歉的,另有其人。”

白靜感受肩上的手用勁壓着她,大哥扭頭看她,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道歉。”

白靜堅持提着裙擺,遲疑地躲開白深的視線。

她不能道歉。現在,更不能道歉。

道歉,就是認下所有。等她承認了,沈暮舟會做什麽,她不敢想。

肩膀上的力道加大,她倔強地仰頭,始終沒有說話。

僵持了片刻,白深忍不住吼一句:“快道歉!”

白靜執拗地咬緊牙。

一直沉默坐在地上的郁清忽然開口:“算了,我不需要道歉,太遲了。”

沈暮舟轉頭向白深點頭:“既然妹妹說不需要道歉,那就不用了……” 他略一頓,“億達街區的項目,我再考慮考慮。”

白深臉色一變。

他聽出來,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他的眼神冷了下來,沉聲催促白靜:“道歉,快道歉……”

沈暮舟擡手打斷,指指白靜的裙子,“其他事不急,先帶你妹妹回去整理幹淨吧。”

白深不放棄,“這不急……她馬上就道歉。”

“急。” 沈暮舟的耐心耗盡,“我妹妹急。”

白深愕然,望向坐在地上的小姑娘。她澄澈的眼裏蓄滿了淚,下颚處沾染了淡淡血跡,在瓷白的肌膚上更加刺目。她無措地緊緊抓住沈暮舟給她的外套,不安地看着他。

他莫名有些愧疚。

白靜為什麽要跟沈暮舟這個體弱的妹妹過不去啊,把人打成這樣,他要怎麽跟沈家交代。

現在這樣,他也不适合繼續呆在這裏。這姑娘應該不希望別人看到如此難堪的場面。

他嘆口氣:“好,我們先走了。”

白深終于拉着白靜離開。

沈暮舟靜靜望着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廳,垂下眼,語氣淡淡:“人走了,不用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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