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燈火闌珊
燈火闌珊
太陽即将沉入地平線時,段菱杉一腳踹開了容潇的屋門。
“我閉關出來找了一圈,結果一個個都有事要忙不肯見我,我那好徒兒也不在,好無聊……”她扯着嗓子喊,“容潇,來陪我過兩招——”
賀逸在心魔幻境中受了內傷,回來之後就閉關了,白毓主動接過了善後的工作,這幾日一直和二長老待在鶴水村沒回來——之所以麻煩二長老,是因為方言修無意間發現了邪修留下的陣旗,并言之鑿鑿可以借助此物弄清楚邪修的功法,從而改變鶴水村的地脈。
攬月宗二長老是陣法宗師,這活便當仁不讓落在了他頭上。而二長老離開後,流月琴無人看管,容潇本打算溜進去再研究一番,被段菱杉逮了個正着。
“不來。”容潇幹脆利落地拒絕,“正好我也有事想問你,段宗主,你有沒有見過這枚戒指?”
流月琴沒有失竊,鶴水村的邪修也基本上解決了,後續收尾用不着大小姐親自出馬,她便動了離開的念頭。
但離開之前,還有一事尚未完成——清河劍派山下的墓地裏,死不瞑目的女屍,與她脖頸間致命的傷口。
還有她無名指上的寶藍色戒指,做工說不上多麽精美,卻也能看出來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戒指是半月形的镂空設計,邊緣處凹凸不平,顯然能與另一枚完美拼接。
容潇能想象出那種場面——女子戴上屬于她的戒指,含羞帶怯地等待自己拜入仙門的情郎。她沒有靈根,否則早就随着情郎一同走了,但情郎信誓旦旦地表示絕不會抛棄她,于是她便信了。
結果等來的卻是香消玉殒。
入殓時沒有人發現她脖子上的傷口,也許有人發現了但懼怕修仙人的實力不敢挑明,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情郎為了隐瞞此事,親自尋來一口棺材,将她入殓。
村莊裏少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并非什麽新鮮事,墓地裏多出一座無名墳冢也再常見不過。過不了幾日,她的失蹤便會成為一則流言,成為鄰居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偏偏遇上了容潇,将她的屍體從棺材裏拉了出來。
段菱杉瞥了眼戒指,一開始沒在意,而後面色微變,一把搶了過來:“這股靈力,是出自我攬月宗的功法……你從哪找到的?”
“清河劍派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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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劍派離這裏可不近,我們門內弟子很少去那邊出任務。”段菱杉想了想,“我就知道清河劍派出事後,淩霄宗要求徹查,我當時在外面酒樓喝酒,就讓大長老帶人跑了一趟……我和下面弟子接觸不多,要不你回頭問問白毓?”
“咦,說起來,你那小跟班呢?”
“他去尋開陽前輩了,說有問題請教。”
段菱杉頓時樂了:“開陽昨天就帶着他徒弟走了,這小子天天被開陽抓去上課,能不知道這個?我看他就是有事故意瞞着你吧,容大小姐。”
她将戒指塞回容潇手中,順勢一把攬住容潇肩膀,笑嘻嘻道:“我徒弟不要我,你跟班也不要你,哎我們兩個孤寡老人,真是同病相憐……”
“段宗主,”容潇嚴肅糾正,“我今年剛滿二十。”
段菱杉實際年齡已不可考,但早在十幾年前她就突破金丹名揚天下了,怎麽算都至少比容潇大了一輪。
這個孤寡老人,容潇不認。
段菱杉呵呵一笑,簡直刀人的心都有了。
最終解決了兩人矛盾的,是一壇酒。
段菱杉嗜酒如命,不管是誰只要願意陪她喝酒,她就是誰異父異母的親姐妹。
酒入陶碗,蕩開一汪明澈透亮的琥珀色,入喉清寒淩冽,不多時,便有一股熱氣在體內彌漫開來。
容潇捧着酒碗,看見裏面自己清晰的倒影,于金黃色的餘晖中蕩漾開來。
遠處落日西沉,長風掠過茂密竹林,沙沙聲響不絕于耳。
她忽然想起幻境中的場面,大雪紛紛,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畫。
書中總喜歡勸人放下,放下執念,放下過往,只管向前看。但這些話說着簡單,只有真正經歷過那些事的人才知道其中難處,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修仙人因心魔而隕落了。
所以說要學會放下,看淡世事生死,将自己變成一座高高在上悲天憫人的神像,才能有朝一日脫胎換骨,飛升成仙。
但為何要放下。
人不就是由過往種種組成的麽。
容潇深知,讓她走出心魔幻境的絕非什麽放下,而是她心裏有更強的一股氣,她要為清河劍派枉死的一百多條人命報仇,她要兇手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所以她決不能被困在這裏。
比起心魔,這更像是某種執念。
也許未來會成為心魔,成為擋在她飛升路上的一道天塹……也罷,過不去就過不去吧。
“……你不知道,當時那個長老氣得胡子都歪了,我憋笑憋得難受死了……”段菱杉在旁邊喋喋不休地講八卦,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哎,你是不是根本沒在聽?”
容潇:“沒有。”
段菱杉大怒:“我就知道!你喝着我的酒,都不願意聽我說兩句話!”
她懷裏酒壇已經差不多空了一半,說話時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顯然是醉了。
“不行,你得自罰三杯,”段菱杉酒品很差,一喝醉就喜歡胡鬧,“今天我必須把你喝倒,然後笑話你一整年……”
容潇面無表情,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微微斜了一眼:“段宗主,我靈根屬水,喝不醉的。”
“嘁——”段菱杉伸手一指,“那就讓他跟我喝!”
方言修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過來,此時就站在容潇身後。他氣息很輕,若非專門留意,一般人很難發現他。
容潇眨眨眼,回頭對上他的目光:“從開陽前輩那裏回來了?”
她沒有點破,方言修借坡下驢:“嗯,大小姐……”
他垂着眼,一副t?心事重重的模樣,幾次欲言又止,直到容潇遞過去一碗酒。
“心魔幻境的影響?還是你占出了什麽兇卦?”她道,“你們這些算命的總是滿口天道命數,規矩甚多,依我看何必在意,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天道不曾将我們修仙者統統誅殺,看來也并非多了不起的存在。”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偶爾裝裝傻沒什麽壞處——喝吧,別想太多。”
方言修輕輕嗯了一聲。
段菱杉先是不滿容潇拿她的酒送人,而後看見方言修接過,便又興奮起來,拉着方言修要和他拼酒。
方言修前世身體原因滴酒不沾,哪嘗過這個,第一口就嗆到了,咳了個驚天動地。
段菱杉搖搖頭:“看來你酒量也不怎麽樣嘛,我還跟容潇打賭來着……”
她不提還好,一提大小姐方言修脾氣就上來了,豪氣萬丈地自己倒了一大碗,同段菱杉碰杯。
“再來!”
皓月東出,清河影動。攬月湖上起了薄薄一層霧氣,浸在夜色之中,滔滔湖水幾乎和低垂的夜幕連成一片。
竹林間夜明珠自動亮了起來,段菱杉尤嫌不夠,又點了幾張照明用的符咒,一時間亮如白晝。
方言修左手撐着臉,擡起眼看向容潇,燭光穿過他的額發,細細勾勒出他好看的眉眼,複又落入他眸中,映出眼底隐隐約約的水光。他眸色比正常人稍淺些,因此這一點并不明顯的水光,看上去倒好似脈脈含情。
許是醉意讓他膽子大了許多,他直勾勾地盯着容潇看了一會兒,忽而伸出手,似要觸碰她的臉。
容潇沒動,等他下一步動作。
那只手微不可見地顫抖着,遲遲沒有落下,最終又被他收了回去。
“大小姐還是本來的臉漂亮,這副人皮|面具美則美矣,卻不适合你。”
系統提供的面具符合大多數人的審美,溫婉可人,如出水芙蓉,讓人看着便憑空多出幾分好感。
而大小姐原本的臉,美得過于張揚,眉宇間滿是傲氣,任何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只會聯想到出鞘名劍,而非美人。
但他還是覺得大小姐原來的模樣最漂亮。
對于這種骨肉皮相的美,人大抵總是無法抗拒的,在意識到之前,身體已經不由自主想要親近了。即便日後成不了一段姻緣,萍水相逢之時,能多看上幾眼也是好的。
而這世間生靈千千萬萬,人與人的相逢不過那麽一瞬,能相互扶持白頭到老的固然可貴,然而更多的人,在那一瞬之後,就淹沒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那次劇情偏離之後,他擔心發生意外回身去找大小姐,在大小姐一劍“水天一色”斬了邪修的同時,他正好得出了那一卦。
六三,來之坎,坎險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大兇。
燈火闌珊間,大小姐的神色看起來比平日裏柔和許多,呼吸近在咫尺。方言修下意識放輕了聲音,仿佛怕驚擾到她似的:“大小姐,其實有句話在我心裏憋了很久了……”
“嗯?”
方言修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
“——我想給你算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