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吉兇悔吝【三合一】
吉兇悔吝【三合一】
許是喝了酒的原因, 方言修臉色微微泛着紅,不似平時那?樣病恹恹的,手指若有若無地拂過容潇掌心, 将三枚銅板置于其中。
兩人一站一坐,容潇垂下眼簾,默許了他的動作。以容潇的角度, 能清楚看見他垂落的發?絲, 以及那雙充滿殷切期盼之意的眸子。
容潇攏起?手掌, 掂了掂重量, 問:“如何算?”
“扔地上就行,看看是是正是反,一次結果就對應一爻, 需要扔六次。”
暗黃色的銅板自她指縫中滑落, 接連砸在竹林間的石子?小路上,複又四散彈開。
雖是夜晚, 這方?天地在符咒的照耀下亮如白晝,銅板咕嚕嚕滾了幾?圈,顯示出了第一個結果?。
均是有字面。
方?言修道:“一爻,老?陰。”
在金錢卦中,三面相同者稱老?陽或老?陰, 常言道物極必反, 否極泰來,因此這一爻為動爻, 取卦時陰變為陽。
容潇虛虛一握, 三枚銅板自動飛回了她手中。
兩枚有字, 一枚無字。
以有字面為陰、無字面為陽,取少數的一方?——
“二爻, 少陽。”
段菱杉豪氣萬丈地幹完了一整壇酒,整個人醉得?不輕,大?大?咧咧往竹子?上一靠,圍觀這兩人扔銅錢。
“扔個銅錢還磨磨蹭蹭的,”她不滿地哼哼,“我說你們兩個,是算卦呢,還是趁機搞對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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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修也有些醉意,思維遲緩了許多,否則他早就牙尖嘴利地怼回去了——并不是他不尊重前輩,實在是段宗主品行堪憂,讓人尊重不起?來。
他低頭揉了揉太?陽穴,道:“你懂什麽……”
段菱杉撇撇嘴,嘁了一聲?。
第三次,依然是兩枚有字,一枚無字。
“三爻,少陽。”
“四爻,少陽。”
重複的結果?似乎多了些。
容潇不以為意,揮手扔出第五爻。
“五爻,少陽。”方?言修沉吟片刻,“到這一步,只剩下兩種可?能了。”
周易八卦為六個爻組成,每一爻都有陰陽兩種可?能,故而總共六十?四卦——通俗來講,就是二的六次方?。
如今容潇扔出的卦象,初爻老?陰變為老?陽,也就是說前五爻都是陽。
如果?第六爻也是陽,就是最廣為人知的乾卦。乾卦為六十?四卦中第一卦,代表天,象辭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小說裏經常見到的“龍戰于野”“飛龍在天”等等,也都屬于乾卦的爻辭,得?出此卦的人往往是未來的真龍天子?,簡直是主角标配了。
而這一卦動爻為初爻,對應的爻辭是“潛龍勿用”。
若第六爻為陰,則是澤天夬卦。
夬卦排在第四十?三位,位于益卦之後,而易經向來講究物極必反,“夬”通“決”,在益卦一味的增益之後,便輪到決堤的決了。
不管是哪個結果?……似乎都不怎麽吉利。
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緊緊地盯着容潇手裏的銅錢,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容潇背後攬月湖上星光點點,夜風溫柔吻過水面,再?掠過她的及腰長發?。她略彎起?眉眼,露出一點輕松的笑意,手中一松。
銅板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前兩個一有字一無字,只需要看最後一枚……
第三枚銅錢故意和他作對似的,在地上滾了好幾?圈,遲遲不肯停下。
容潇卻微微挑眉,笑了一聲?。
緊接着她毫無征兆地拔劍,磅礴的靈力傾瀉而下,将那?枚遲遲未出結果?的銅板碎為了齑粉!
方?言修:“……”
圍觀了全程的段菱杉撫掌大?笑:“幹得?漂亮!”
“你既然那?麽緊張,那?就別算了。”容潇撩起?衣擺,施施然坐在路邊石階上,“若是吉卦,便無須擔心,只需等待即可?。若是兇卦,便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太?早得?知未來的吉兇悔吝,不過是庸人自擾,徒增煩惱而已。”
方?言修啞然失笑。
和大?小姐比起?來,他确實是庸人了。
——不如說,這世間芸芸衆生,形形色色,但大?小姐始終是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不管是多驚才絕豔的人,在大?小姐面前依然相形見绌,淪為庸人。
“就是嘛,還是容大?小姐通透!”段菱杉豎起?大?拇指,“來來來,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容潇:“我喝不醉。”
段菱杉翻了個白眼,轉向方?言修:“那?你陪我喝。”
容潇:“他身體不好。”
“你成心和我作對是不是!”段菱杉不樂意了,将酒壇子?一摔,“正好上次在酒樓我打?得?不夠盡興,接着來!”
方?言修試圖勸架:“其實我也不是不能喝……”
“閉嘴。”
“……哦。”
他悄悄往角落裏縮了縮,心想,果?然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之前在酒樓沒着起?來的那?場火,終于還是綿延到許多天以後,殃及到了他這條魚。
大?小姐顯然也不是畏戰的主,慨然應下。
段菱杉主動壓制了境界,拔出她那?把“斷水”劍,遙遙指向容潇。攬月宗弟子?大?多是木系靈根,以醫修為主,段菱杉卻是金屬性的劍修,在其中是個明晃晃的異類。
“你是水靈根,而我這把劍叫做斷水……”段菱杉得?意地哼道,“看來是我占了上風。”
容潇不為所動,不論外界如何,她始終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性子?,只憑自己?心意而動。
“不知段宗主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抽刀斷水水更流。”
這種等級的戰鬥當然不是方?言修能摻和的,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當觀衆,時不時給大?小姐喊喊加油,雖然大?小姐壓根不理他。
段菱杉帶來的兩壇酒被她自己?幹掉了一t?壇,剩下一壇容潇和方?言修都沒怎麽喝,壇中酒被凜冽的劍氣引動,不停晃動,攪碎了其中映出的一輪彎月。
趁大?小姐注意力不在這邊,他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前世不論做什麽,都要顧慮到他随時都有可?能原地去世的身體,曾經有一年過節,隔壁床病人的兒?子?帶來了一瓶好酒,他出于好奇嘗了一口,當晚就進了ICU,出來後更是被醫生罵了幾?十?分鐘。
醫生對他咬牙切齒,說你自己?的身體,你不愛惜還指望誰愛惜。
他嘴上嗯嗯好的下次一定,心裏卻不以為然。
如此活着确實沒什麽意思,不如早死早超生。
親情愛情友情,有的他從來不曾擁有,有的他有過又失去,握住什麽失去什麽從來都由不得?他選擇,終于有朝一日穿越進修仙小說,卻還是體弱多病,無法修行。
如果?他有修為的話,他應該替大?小姐殺了左子?明,絕不讓大?小姐親自動手。
可?他沒有。
所以他只能跟在大?小姐身後,替她撿起?無名劍,重新系在她的腰間。
所以盡管他算出了兇卦,卻手足無措,想不出解決的法子?。
大?小姐說的是對的。
方?言修悶頭喝了一大?口酒,偏過頭咳了幾?聲?,沒注意到容潇手腕一轉,無名劍直直地朝他襲來,打?翻了他懷裏的酒碗。
容潇皺眉:“別喝了。”
那?把劍雖然鏽跡斑斑,卻散發?着凜冽劍意,如同那?日在清河劍派見過的一望無際的雪。
方?言修确實醉了,大?腦暈乎乎的,一時間沒轉過彎來,低頭盯着無名劍看了半晌,居然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劍身。
容潇下意識想要收回劍,又忽然想到什麽,停下了動作,就那?樣看着他的手撫摸上鋒利的劍身。
無名劍雖是一把再?常見不過的破鐵,也無法容納靈力,但它已滴血認主,能感受到容潇的意願,劍随心動。
此時容潇剛和段菱杉過了幾?招,正是戰意正盛的時候,無名劍薄如蟬翼,吹毛可?斷,若沒有靈力傍身,輕輕一碰便會被劃出一道口子?。
——但方?言修什麽事都沒有。
無名劍殘存的淩厲劍意,遇到他卻仿佛自動蒸發?了一般。
容潇初見他時,曾将無名劍橫在他的脖頸,那?時無名劍也表現出了強烈的抵抗意願,不肯對他痛下殺手。
“打?着打?着你就跑了,真掃興。”段菱杉湊過來,自來熟地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在這發?什麽呆呢?”
“段宗主,借你劍一用。”
段菱杉沒好氣道:“不借!你用你那?破鐵劍就得?了,別惦記我的斷水……哎哎我沒同意呢!懂不懂尊重前輩啊!”
容潇拔出段菱杉的斷水劍,微微睨了一眼,便拉過方?言修的手,在他指尖輕輕劃了一下。
鮮血頓時流了出來。
他指尖微涼,白皙得?近乎透明,那?一點紅色便分外顯眼,淡淡的血腥氣融入到寒涼夜色之中。
方?言修:“嘶……”
“忍着。”容潇眼也不擡。
方?言修委委屈屈地閉上嘴。
……果?然,只有無名劍是例外。
容潇問:“你以前見過無名劍麽?”
方?言修搖頭。
頓了頓,他又道:“我看過關于它的一些文字描述,算嗎?”
“不算。”
看他這副摸不着頭腦的模樣,問他肯定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到了這一步,容潇基本可?以斷定,方?言修必然和她的本命劍有關系,而早在十?年前,拜訪清河劍派的搖光已經告訴她,讓她十?年後前往劍廬了——搖光知道的信息遠遠比她要多。
但搖光雲游未歸,誰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師父——你又躲在這裏偷偷喝酒!”
白毓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越來越近:“你不是說你在閉關鞏固境界嗎?這幾?日大?師兄養傷,長老?們也都有事要忙,我東奔西走,還要負責鶴水村的善後事宜……師父你倒是清閑。”
段菱杉神色有些不自然,小聲?地自言自語:“她怎麽回來這麽快?我還以為最早也得?明天呢,早知道……”
容潇道:“你就不喝了?”
“我就約你去外面的酒樓,保準讓我徒弟找不到。”段菱杉嘿嘿一笑。
白毓已經走到了她身邊,将這句話聽得?一清二楚,嘆了口氣,無奈道:“師父……”
段菱杉立馬變臉,故作嚴肅地皺起?眉:“咦,剛剛我在和容……蕭無名切磋,沒注意,空氣裏怎麽一股酒味?”
反正她懷裏那?壇酒早就被她自己?砸了。
“到底誰喝酒了?”她吸了吸鼻子?,“居然敢在我攬月宗的地盤上偷偷喝酒,還不叫上我,該罰!”
容潇:“……”
段宗主的演技實在浮誇,很?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容潇揚揚下巴:“他。”
還在對着無名劍發?呆的方?言修:“?”
而段菱杉堪稱陰險狡詐,仗着自己?有修為傍身,偷偷施法清除了身上的酒氣,将所有證據毀屍滅跡。
“該罰!”她自己?成功洗白,立馬嘚瑟起?來,挑起?眉梢,“攬月宗有規定,非休沐日不得?飲酒,我不管你是不是攬月宗弟子?,只要在我攬月宗的地盤上,就得?乖乖遵守規定——好徒弟,門規規定,私下飲酒如何處罰來着?”
方?言修歪了歪頭,被酒精影響的大?腦許久才反應過來:“……你碰瓷是吧?”
搞得?好像之前頻頻勸酒的人不是她一樣。
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今日算是長見識了。
“我師父她一喝酒就喜歡胡鬧,我代她給二位道歉。”白毓尴尬地笑笑,依然好脾氣地回答了段菱杉的問題,“門規第二十?六條,非休沐日飲酒,罰俸祿兩周,或在宗門周邊巡邏一天。”
段菱杉趁機獅子?開大?口:“我不多要你的,一百兩銀子?如何?就當我請你們喝我這兩壇好酒的價錢了……哎,我知道你沒錢,那?就讓你家大?小姐拿她的法器來抵。”
白毓想要勸:“師父,開玩笑要适可?而止……”
“你是不知道,這位……”段菱杉嘴快差點說出容潇身份,及時改口,“無名姑娘來頭可?是大?得?很?,身上随便什麽東西就價值連城,哦除了她這把破劍,是個沒人稀罕的破玩意兒?。”
“你不願跟我學?劍,偏要走醫修的路子?,萬一以後我和賀逸都不在,你自己?一個人遇到危險怎麽辦?總得?有法器護身吧?只是我自己?的銀子?都拿去買酒了,湊不出給你買法器的錢——現在這麽大?一位富婆擺在眼前,為師不得?趁機替你敲詐一筆?”
容潇不屑地哼了一聲?。
段菱杉繼續耍無賴:“不想給?那?你還我酒錢,一百兩。”
她和容潇第一次見面,就因為付不起?酒錢一起?被關了小黑屋,所以段菱杉料定容潇拿不出一百兩,只能用法器來抵——容大?小姐一人繼承了清河劍派那?麽多遺産,讓身為宗主的段菱杉都忍不住眼紅,畢竟她還要受到幾?位長老?的掣肘,錢財被限制得?死死的。
“等等。”方?言修突然出聲?,“區區一百兩,我拿得?起?。”
被段菱杉擠兌了這麽久,他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
段菱杉不可?置信:“你哪來的錢?”
“這就要去問你們宗門的賀逸與向明亮了。”
誰讓向明亮開賭局,押大?小姐會輸給賀逸呢。
開玩笑,大?小姐怎麽可?能會輸。
容潇悠閑地支起?一只腿,下巴枕在膝蓋上,微微閉上眼。前方?攬月湖上吹來的風帶着淡淡的潮氣,融入到空氣裏久久不散的酒香之中。
月色,湖水,竹林,美酒。
每一個意象都代表了人世間許多美好,組合在一起?,更是令人心向往之。
修仙者想要修成大?道,不僅要出世,也要入世。她曾在蒼山之巅數十?年如一日地揮劍,不需為凡俗之事挂心,眼中除了劍別無他物,連最基本的人際交往都不擅長,只懂得?做一塊冷冰冰的沒有人情味的石頭。
此謂出世。
她讨厭聒噪的場景與聒噪的人,如今別人在她身邊打?打?鬧鬧,因着她從不放在眼裏的一百兩銀子?吵了半天,她卻沒覺得?煩。
大?抵人本質上都是雙标的,對于親近的人總是多了幾?分縱容,她讨厭的标準也要因人而異。
“我這裏有一件防禦類的法器,也許适合你。”容潇說着,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把青白色的扇子?,扔給了白毓。
白毓一愣,想要推辭:“我從未真正幫過你什麽,怎能拿你的東西……”
“這是我原來宗門留下的東西,名為破雲扇,能扛住金丹期的全力一t?擊,适合修為低的弟子?在關鍵時刻自保。我所修功法偏重進攻,它于我無用。”
白毓道:“方?言修比我更需要這個,還是給他吧。”
“這把扇子?啓動需要一定靈力。”
方?言修摸摸下巴,心虛地笑了笑。
這東西制造出來本就不是給凡人用的,這個世界的凡人和修仙者之間有一層泾渭分明的壁,除了有事求助,很?少與修仙者往來,沒有人會像他一樣,成天跟着修仙者東跑西跑。
“但我不欠你師父酒錢,此物贈你可?以,算作你們師徒欠了我一個人情。”
白毓還在猶豫,段菱杉不耐道:“給你你就收着,有什麽人情是我還不起?的?”
她這才伸手接過,眼眶微微發?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出身鶴水村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在白毓為數不多的幼時記憶裏,處處皆是忍讓二字。
罵她打?她要忍,餓着肚子?要忍,父母常說,家裏這麽窮,都是因為她身為女娃帶來的晦氣。
她曾以為有了弟弟便是了卻了父母的執念,連帶着也能對她好一些,沒想到是一步讓,步步讓,所有好東西都是弟弟的,而她連口飯都吃不上。
她與世間無數女孩子?處于相同的困境之中,因為性別便生而有罪,不得?不将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盡數讓出去。
她與世間無數女孩子?一樣,懦弱、膽小,在別人面前永遠是溫柔如水的模樣,從來都以他人意願為先,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好,不夠體貼。
可?她依然是被父母抛棄的那?個。
她以為自己?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半途殺出了一個段菱杉。段菱杉本是追查邪修而來,卻恰好撞見了這一幕,當即豪氣萬丈地說,這孩子?和她有緣,她帶走了。
那?時鶴水村的問題尚不嚴重,村民非常敬畏攬月宗的修仙者,白父白母慌亂跪下,而白毓則悄悄後退了一步,無意識地捏着一角。
她見過許多人終其一生也無法邁入煉氣的門檻,所以她不敢邁出那?一步,她害怕她沒有修仙的資質。
這種惶惶不安一直持續到了跟着段菱杉學?劍時,她拿着寒光閃閃的刀兵,只覺得?無從下手。
她想,她太?過優柔寡斷,懼怕手中利器傷到別人,定是不适合學?劍的——所以段菱杉也會棄她而去,就和她以前認識的所有人一樣。
段菱杉哼道:“哭什麽,真沒出息。”
白毓抹了抹眼睛,道:“我沒哭。”
“這幾?日你一直待在鶴水村,都沒怎麽見你,善後的事怎麽樣了?”
“那?邪修作惡多端,所幸大?部分女童尚未遭到毒手,能救的我都救了。”白毓臉色有些蒼白,顯然是靈力虧空所致,這幾?日為了救人,她一直沒有歇息。
“我告知了村民這些女童被賣給人販之後的經歷,許多父母本以為自己?孩子?能去往一處好人家,聞及此事多有悔意……我怕再?有此類事件發?生,所有幸存的女童我都給了她們進出攬月宗的憑證,如之後再?發?生拐賣幼童之事,她們可?自行來宗門尋我。”
段菱杉懶懶應了一聲?。
“至于鶴水村真正的問題所在……此事要歸功于二長老?,他仔細研究了邪修留下的陣旗,言明鶴水村的地脈可?以恢複,這才讓村民有了希望。說起?來,多謝方?言修的提醒。”
這其實是評論區提出來的點子?,方?言修厚着臉皮接受了白毓的道謝:“一句話的事。”
白毓笑笑:“還要感謝無名一路上的照顧。”
容潇道:“無事。”
“啧,你在這搞感謝大?會呢?”段菱杉道,“我聽了賀逸的報告,追蹤邪修的是你,救下那?些孩子?的是你,負責善後的也是你——鶴水村的事能順利解決,你才是首功,明不明白啊?”
她搖搖頭,拎過剩下的一壇酒:“哎,真不知道當初為什麽收你當徒弟,一點都不像我……這壇酒沒剩多少了,一人一杯,幹了!”
竹煙波月之間,容潇微微垂眸,端起?酒杯:“敬過往。”
——敬埋葬在風雪之中的清河劍派。
方?言修緊随其後:“敬未來。”
——敬難料吉兇悔吝、唯有大?步向前的明天。
段菱杉哈哈一笑,舉杯對月:“敬我杯中美酒!”
“那?我,”白毓想了想,輕聲?道,“便敬此間月光吧。”
月光慷慨地灑滿天地,公平地落在每一個人頭上。
她的人生因段菱杉的出現而改變,而今後鶴水村那?些身不由己?的女童,命運也将因她而改變。
四人酒杯相碰,清脆之聲?在靜谧的林間回蕩,似玉磬輕敲。白毓偷偷觀察着其他人的神色,又垂下眼睛。
她想,今後她也要像師父與無名那?樣,不管世間繁雜,只堅定走自己?的路。
夜風吹得?人犯困,幾?位修仙者不需要休息,方?言修可?不行。
他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偏過頭看向容潇。
月色下大?小姐神色清冷,眼底卻是極為柔和的。她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察覺到方?言修的視線,微微轉過來。
方?言修心中有千言萬語,話到嘴邊卻只是彎了彎眉眼,道:“大?小姐,明天見。”
“嗯,明天見。”
真好。
看來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我也要走了。”白毓跟着起?身,“大?師兄受傷閉關,我去看看他。”
“好。”
容潇靜靜目送她離開,忽然想起?,經過段菱杉一通攪和,她忘了詢問白毓戒指的事。
罷了,反正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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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逸在幻境中受了不小的傷,全程強撐着一直沒表現出來,直到回到攬月宗後閉了關,白毓才知道他的真實情況。
問起?他在心魔幻境中看到了什麽,他依然輕描淡寫:“一些過去的事罷了,總歸不是好事,不提了。”
賀逸拜入攬月宗之前的經歷鮮有人知,只知道他父母早亡,獨自一人無牽無挂,便來攬月宗碰碰運氣——這在修仙界并不是什麽稀罕事,凡人想要踏上修行之路,必須先斬斷塵緣,否則時常挂念着比自己?先一步老?去的家人,往往會耽誤了修行。
因而越是形單影只,就越可?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遠。
可?能是那?段經歷的原因,賀逸對變強有着強烈的執着,入門之後便成了攬月宗裏最卷的一個。拜入段菱杉門下不成,他轉而拜同是劍修的大?長老?為師,短短幾?年便盡得?大?長老?真傳,更是成了繼段菱杉之後,宗門內第二個掌握了萬象霜天的劍修。
加之他生得?俊俏,追随者衆多,人人提起?他語氣都充滿敬仰。
但賀逸态度禮貌之中透着疏離,規規矩矩從不越界,只對段菱杉門下的白毓頗為照顧,少年人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久而久之,任誰都看出來了他的心思。
而白毓則顯得?有些相形見绌了——她于劍道上沒什麽天賦,轉而學?醫,雖然醫術精湛,但在弱肉強食的修仙界,沒有自保能力,總歸是要矮人一頭的。
連對此不甚了解的白母都覺得?,是她高攀了賀逸。
白毓前來拜訪時,賀逸正在打?坐療傷。
“大?師兄,我有些不放心你的傷……”她擡起?頭,看向面前人人敬仰的大?師兄,“我過來看看,有我幫忙,你也能好得?更快些。”
“那?便有勞白師妹了。”賀逸側身讓出位置,又問道,“你既然有空過來,想來鶴水村的事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吧?”
白毓便講了自己?的安排。
她将右手搭在賀逸的肩膀上,溫和的木系靈力注入他體內,悄然運轉起?治療的術法。
“很?好,看來即使我不在,你一人也可?獨立完成。”賀逸贊許地點點頭,“那?個叫小月的孩子?怎麽樣了?”
“我将她送回了她養父母身邊,她養父母家中已無餘量,又被我弟弟花言巧語迷惑,萬般不得?已才做出了這個決定……我告訴了他們邪修與我弟弟的交易,讓他們看了幾?個沒救回來的女童的慘狀,他們表現得?非常後悔。”
“……既是生活所迫,便難保不會重蹈覆轍。”賀逸低眉,沉吟道,“我這些年存下了一些銀子?,回頭我親自去一趟,起?碼要保證他們能順利等到田地恢複的時候……你弟弟呢?我記得?你當時出手,保住了他的命……”
白毓道:“還在昏迷當中,我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了村民,等他醒來後由村民自行處置。”
“我還以為你因着這層親緣關系,會舉棋不定呢。”賀逸笑笑。
白毓下意識想要解釋:“我……”
賀逸擡手打?斷了她:“無需解釋,你做得?非常好,自信些。”
白毓一愣,旋即勾起?唇,輕輕應了聲t??好。
賀逸半是認真半開玩笑道:“白師妹,宗門內你我的傳言甚嚣塵上,人人皆知我對你的心意,你一直沒有回應,卻在此時前來探望我……我可?以理解為,你也有那?方?面的意思嗎?”
這一刻終于還是來了。
白毓緩慢地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
“對不起?大?師兄,我想明白了。”
“嗯?”
她斟酌着說:“大?師兄人很?好,我知曉師兄的心意,但我對大?師兄并無男女之情,目前也沒有尋找道侶的打?算,以後請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抱歉,我以前一直不敢說……”
畢竟所有人都覺得?,她一個缺少自保能力的醫修,必定需要劍修的保護,面對賀逸的主動示好,她應當死死抓住這個機會,好在将來締造一段佳話。
從沒有人考慮過她的真實想法,她自己?一度也這麽想。
可?段菱杉說不能給賀逸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硬是把蕭無名和向明亮塞了進來。
蕭無名抱着劍立在門口,目光肅肅,問她真的喜歡賀逸麽。
她答不上來,只好生硬地轉移話題。
而後那?位如出鞘利劍般銳不可?當的無名姑娘,斷然選擇進入山洞救人,沒有瞻前顧後,沒有猶豫不決,她只是想這麽做,便去做了。
于是白毓第一次覺得?,她也應該為自己?争取些什麽。
賀逸沉默了下來,屋內寂靜無比,落針可?聞。
白毓鼓起?勇氣,直直對上他的眼睛。賀逸的目光溫和而專注,讓她頓時就起?了逃避的心思。
她抿了抿唇,最終也沒有別開視線。
“……早說嘛,我看起?來是那?種糾纏不清的人嗎?”許久,賀逸淡淡地笑起?來,“你終于邁出了這一步,我這個做師兄的應該恭喜你才對,今後你的修為必然能更上一層樓。”
白毓心下一松,也笑:“将來還要仰仗大?師兄多多指教了。”
“自然,這是我分內之事。”
終于把話說開,白毓自在了許多,盡心盡力地為賀逸治療,直到靈力受阻——她體內靈力早已透支,治療賀逸的傷勢還是太?勉強了。
賀逸迅速察覺到了這個問題,随口道:“師父給過我幾?株補充靈力的草藥,在最下面的抽屜裏。”
“好。”
白毓彎腰拉開抽屜,動作微微頓了一下。
她看到泛着靈力光芒的草藥旁邊,赫然躺着一枚寶藍色的戒指,戒指上的裝飾呈半月形,顯然原本應是一只對戒。
不知道另一只如今到了何處。
“大?師兄,這是……?”
她沒有發?現,背後賀逸身形驟然一僵。
這一刻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久,賀逸終于開口:“沒什麽,以前別人送給我的……如果?不是今天翻出來,我都快忘掉它了。”
他話音一轉:“白師妹,這幾?日我閉關,鶴水村的事務全都由你負責,我看你神色有些疲倦,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我沒關系的,倒是大?師兄你的傷……”
“我自己?來便可?。”
見他堅持,白毓也不好再?說什麽:“好,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養傷。我過來時遇見了大?長老?,他還問起?你的傷勢……”
攬月宗因為段菱杉的緣故,吸引了許多慕名而來的劍修弟子?,但段菱杉當慣了甩手掌櫃拒不收徒,教導這些劍修的重任便落在了大?長老?頭上——如今被迅速成長起?來的賀逸接過了一大?半,大?長老?才清閑了許多。
大?長老?是個脾氣暴躁的主,當初去調查清河劍派滅門之事,就差點在衆目睽睽之下和淩霄宗打?起?來。這幾?日賀逸閉關,沒有了穩重可?靠的賀逸在中間做緩沖,大?長老?早就煩不勝煩了,不管是他還是戰戰兢兢的弟子?,都無比期盼着賀逸的歸來。
“我無礙。”賀逸沖她笑笑,神色看不出絲毫異樣,“幫我轉告師父,我明日便去演武場。”
白毓沒有多想,又輕聲?囑咐了幾?句,便轉身離開了。
她雀躍地想,今日總算把一直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了口,她本以為大?師兄會生氣,會大?聲?斥責她,她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她所擔心的事并沒有發?生。
不管是師父還是大?師兄,都是值得?她好好珍視的人。
在可?以預見的将來,她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她可?以遵循自己?的心意而活。她可?以繼續走醫修的路子?,懸壺濟世,救人于水火之中,也可?以試着再?度拿起?劍——作為殺人兇器的劍她不敢碰,但若是用來保護自己?和重要之人的劍,她有何不敢的呢?
她還可?以幫助鶴水村那?些和她有相同經歷的女孩子?,讓這場延續了許久、牽扯到無數無辜之人的悲劇到此為止。
她對着門外的月色彎起?眼,笑意盈盈,張開雙臂迎接輕柔的晚風。
敬過往,敬未來。
敬杯中酒,敬此間月。
所以她沒有注意到,她關上門時,賀逸驟然變得?幽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