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望星
望星
晚上文創園果真熱鬧多了,本來這就是個類似于七九八的藝術街區,滿園都是藝術工作室、樂器行、畫廊、酒吧、餐廳之類的,晚上人氣一直很高。
樂器行門前的小舞臺鋪好地毯,音響也已經調好,孩子們也鬧哄哄的很興奮。
觀衆已經很多了,看樣子有挺多都是老粉兒,見着一個樂隊成員就嗷嗷大叫一聲,叫十七的把嗓子都叫劈了。
南見凝五六年前才跟着他們玩兒的時候就是固定妝面,黑長直齊劉海的公主切,黑色美瞳,小煙熏長眼線,兩邊眼睑下有貼鑽的淚痣,梅子色口紅。
短黑T配水洗藍的直筒牛仔褲,露出一節纖細的腰來,腳上蹬一雙白板鞋,又潮、又酷、又簡約,跟平常的白毛眼鏡妹形象完全不沾邊,江潮老說她上妝如易容。
“剛才誰在那兒撕心裂肺地叫十七?”南見凝随手撥着吉他,調整麥克風的位置。
下頭好幾聲人狼嚎起來:“十七,今天唱什麽?”
南見凝坐到鼓手的椅子上輕輕地笑着甩廢話:“問也沒用,我唱什麽你們聽什麽,拒絕點歌。”
“小凱!小凱!”
下頭有女生瘋狂地呼叫樂隊裏常駐的主唱,南見凝慢條斯理地說:“你們小凱哥哥上個月畢業,現在是個血統純正的社畜。”
“社畜知道嗎?打工人,試用期得好好表現,最近都不能來唱歌啦。”
女孩子們又哇哇大叫:“十七單身嗎?談戀愛嗎?性別卡得死嗎?”
南見凝擺擺手,很酷地拒絕:“不告訴你們。”
人聚得差不多了,一開場就很燃,排練過的歌一首一首地唱過去,臺下觀衆們很給面子,現場氣氛烘得很熱烈,畢竟這種在外面拉着樂器随時就能開口唱的樂隊都是有點能耐在身上的。雖說有挺多野路子,但一沒聲卡二沒修音,誠意十足,所以招來的人氣都是實打實的。
南見凝唱歸唱,但姿勢很單調,從來就是背着吉他直板板地往那兒一站,不搖頭晃腦、不閉眼陶醉、不尖叫助興,當貝斯手的時候也一樣這德行。早幾年人看不慣她,說她小學生彙報演出,像個木頭,一點激情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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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長了,直挺挺地彙報演出倒成了她的特色,在嘈雜的人群裏安安靜靜地站着,認真地唱着歌,特別有那種喧嚣一隅裏衆人皆醉我獨醒的範兒,勁兒勁兒的挺招人。
中場休息時間,南見凝坐那兒喝水,臺下有人喊她:“十七,保溫杯裏泡的啥?枸杞嗎?”
南見凝對着人群晃一晃:“猜少了,除了枸杞,還有黃芪、陳皮、羅漢果呢。”
這話不好笑,但人群裏依然有人笑,這是他們熟悉的十七,冷冷淡淡的一副愛理不理人的樣子,卻從沒有某些玩藝術的人身上的油膩勁兒,她身上總是有種濃妝都掩不住的另類的純粹和幹淨。
休息時間結束,鼓手随意來了一段兒,眼看着現場要熱起來,南見凝突然舉高雙手,以右手掌壓着豎起的左手食指向着四面八方晃了一圈,下頭人都安靜下來。
江潮牽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女孩兒慢吞吞地踩着幾級小臺階上到小舞臺上,南見凝過去接着小孩兒領到了臺子正中央,又拉個麥過去調好高度立在小女孩兒跟前,跟她站在一起。
臺下有老粉兒立馬反應過來,這是個盲童,紛紛舉高雙手以暫停手勢示意觀衆安靜。
南見凝在臺上以食指壓唇比了個“噓”,輕緩的吉他前奏響起來。
“有些老粉兒知道,我們俱樂部給孩子們寫過一套歌,對外唱得不多。今天,我請你們聽《望星》。”
《望星》是南見凝寫給聽障群體的歌。
南見凝唱歌咬字清晰堪比朗誦,不像某些熱門歌手們的發音都怪裏怪氣的,不看字幕都聽不清在叨咕什麽。
潮哥說她這種唱法很不時尚,太板正了不洋氣,但聽久了反而覺得也很好,她唱歌就像她這個人給大家的感覺一樣,幹淨。
幹淨是一種很特別的氣質,讓人覺得舒适又神秘。
南見凝的音色有些低沉的沙啞,但她從前是那種清亮型的,就是今夏突然變了,潮哥說十七是二次變聲,幸好沒變劈了,如今這把啞嗓自帶混響,一開口就故事感十足,感覺很值錢的樣子,唱起歌來反倒更有韻味。
人群一片安靜,南見凝的歌聲靜靜地流淌在炙熱的夜色裏,像細沙掠過溫吞的溪流。
[你說這世界安靜無聲,處處都是沉默。
你說這人間海闊天空,卻不聞鳥兒唱歌。
你說這大地蒼茫無垠,卻沒有駝鈴路過。
你說這靜默太久太多,決意要沖開心鎖。
嗅探啊,采摘啊,跟着那春光自由灑脫。
觸摸這夏風潮熱纏綿,去追尋北鬥星座。
淋濕吧,狂奔吧,伴着那秋雨撒野奔波。
仰望這冬雪漫天飛揚,看醉客揉雲成末。
(童聲+三角鐵)
天上星星眨眼望着我,
點點微光照亮了坎坷。
天上星星悄悄告訴我,
擡頭望就能看見銀河。
天上星星眨眼望着我,
點點微光帶我到銀河。
燦爛星河照進我心窩,
無垠蒼穹勸我莫蹉跎。
你說這世界安靜無聲,處處都是沉默。
人間喧嚣如故事王國,卻不聞一語歡樂。
四季繁花盛開如焰火,輪轉間簌簌墜落。
你說這絢爛太短太靜,要打破沉默超脫。
歌頌啊,歡呼啊,追着風登上雲間列車。
颠簸在雲端萬裏招搖,去傾聽天空的歌。
飄蕩吧,綻放吧,夢的王國閃耀着星火。
心鎖再也不能鎖住的,是自由無羁的我。
(童聲+三角鐵)
天上星星眨眼望着我,
點點微光照亮了坎坷。
天上星星悄悄告訴我,
擡頭望就能看見銀河。
天上星星眨眼望着我,
點點微光帶我到銀河。
燦爛星河照進我心窩,
漫漫長路有光不寂寞。]
*
次日中午,大巴車停在樂器行門口,幾個店員領着孩子們上車,江潮立在車門口挨個把孩子們的頭發揉得一團糟,南見凝懷裏抱着一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死活不松手,這丫頭小小年紀力氣不小,藕節一樣的小胳膊箍着人脖子跟鐵鉗子似的,勒得人差點上不來氣。
這小丫頭正是跟南見凝合唱《望星》的盲童,華鈴。
“鈴鈴不能再哭了哦,再哭就唱不了歌啦,你不是想跟十七姐姐唱歌嗎。”南見凝頂着一頭白毛看起來很酷,實際上對小孩子完全沒有抵抗力,特別是華鈴這個小盲童,小丫頭很乖很粘人,相貌上跟她還有幾分相像,南見凝已經為她預約了眼角膜排隊。
不知道是南見凝的運氣不好,還是華鈴的運氣不好,小丫頭等了兩年多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排上。可相對于那些無法攻克的致盲原因來說,角膜盲已經算是華鈴的幸運。
人都上齊了,江潮拍拍華鈴的背:“鈴鈴乖,跟十七姐姐再見吧。”
華鈴乖就乖在這裏,她雖然看不到,但聽了半天動靜知道大家都在等她,便戀戀不舍地松開了圈着南見凝脖子的小胳膊,南見凝抱着她往前一舉,遞給跟車的一個小哥。
“鈴鈴乖,想姐姐了跟姐姐打電話。”南見凝握着她的小手捂到耳朵上,輕快地模仿了個電話鈴響,“叮鈴叮鈴——”
華鈴睫毛上還挂着濕漉漉的淚珠,抽泣着用稚嫩的聲音回應她:“叮鈴叮鈴——”
江潮對着司機揮揮手,又沖着車廂裏喊了一嗓子:“孩兒們,路上照看好這些小豆丁,不論是哪家的務必要一個個的親手交到人手上!”
跟車的幾個人調皮地曲起二指敬了個禮:“潮叔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大巴車逐漸駛出視線,江潮偏頭看了看南見凝:“放心吧,十七,這幫孩子們挺靠譜的。”
南見凝不置可否地嘆了口氣:“人怎麽這麽苦啊。”
店員都被打發走跟車送孩子們回福利院了,樂器行裏只剩下江潮。
南見凝檢查好自己的背包,抱着頭盔敲了敲茶臺:“潮哥,我走了。手續辦好了我抽空送給你。”
江潮也不起身,一手拎着茶壺燙杯子,一手往外揮了揮:“走吧。”
門外驕陽如火,南見凝罩上頭套和頭盔,擡腿跨上摩托車,一騎轟鳴隔着店門響得耳朵直嗡嗡,眨眼的工夫就跑了個沒影兒。
江潮抿了一口茶,望着空蕩蕩的門外笑着搖了搖頭:“這小十七,真沒良心。”
*
南見凝剛到家,江潮就把剪輯好的視頻發了過來,是昨夜他們的戶外演出。
和華鈴合唱《望星》的單獨剪了一份兒。南見凝主歌部分的節奏和情緒循序漸進,到了副歌部分,她拍一下華鈴的肩頭,華鈴就跟着節奏進,其他樂器都停了,只有江潮敲三角鐵伴奏。
稚嫩童聲和清脆的三角鐵很搭,又恰好将拉起來的主歌情緒緩緩地順下來,平穩地過渡到第二部分的主歌。
華鈴唱的時候,南見凝就站在她的身後,将副歌那幾句詞用手語打出來。
觀衆們始終都很安靜,臺下有許多個手機對着她們。
《望星》結束後,直到華鈴鞠完躬,臺下才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哨聲,南見凝揮揮手說今天的表演就到這裏吧,緊接着就有人喊了第一句“返場”,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地叫了起來。
江潮當時不知道被觸動了哪根弦兒,興致勃勃地問:“想返場啊?”
“想!”
“知道潮哥什麽出身嗎?”
“潮哥是鼓神!”“鼓王!”
江潮潇灑地甩了甩汗濕的頭發,對着話筒哈哈大笑:“猜不着吧?潮哥是民樂出身!二胡王子!小樂,拿哥的二胡來!”叫完又趕緊補一句,“把笛子、琵琶、阮,都給你十七姐拿上來!”
臺下觀衆更興奮了,“十七也會民樂嗎?”
江潮“啧啧啧”的,“你們是不了解十七!我們十七是撥弦兒的一摸就會,帶鍵的整不明白!”
南見凝尴尬不已,拉着話筒無奈求饒:“潮哥,少說兩句吧。你這麽吹我,一會兒我掉鏈子了多尴尬。”
“沒事兒,只要你不尴尬,”江潮“嘿嘿”一笑,“尴尬的就是別人!”
琵琶、阮都是江潮的私人樂器,拿上來的時候弦還是松的,南見凝就坐在那裏一邊擰一邊撥一邊調音,下頭有人在那兒嗷嗷叫喚:“十七,教教我呗,怎麽不用調音器調音啊?”
江潮嗤嗤嗤地笑:“想啥呢,音感是幾句話能教的啊?你不如問問她的腦子往外租不?”
視頻裏的江潮歪着腦袋聽臺下的人嗡嗡一會兒,笑眯眯地叫南見凝:“十七,他們說要聽《生生世世愛》,說這是他們童年神曲。”
南見凝已經纏好義甲,微微笑了笑,跟江潮比了個OK,臉上、脖子上、鎖骨上的汗珠在鏡頭下微微閃光。
潮哥二胡拉了全程,曲調婉轉纏綿,南見凝一段用了琵琶,又一段江潮讓她用笛子,她又在間隙裏着急忙慌地卸了義甲換笛子,樂聲悠揚嘹亮,還真把一曲《生生世世愛》奏出了生死相随的氣勢,觀衆大呼好燃好炸。
奏完這一首,江潮興致更高了,“十七,阮還沒用呢!”
臺下一個小夥子大吼一聲:“潮哥,我失戀了!”
江潮撩一撩頭發:“哦,那潮哥給你來首老歌,祝你趕緊找到下一個!”
南見凝換了中阮做好準備,捏着撥片以為要來個《分手快樂》,心裏還想着《分手快樂》這個曲用二胡拉出來,那就是悲傷加倍啊。
搞不好會是《失戀陣線聯盟》,結果前奏一響,是《我要找到你》!
好家夥,南見凝跟江潮一曲奏完,感覺心潮澎湃的都能接着去蹦迪,好好一首情歌給奏得像尋仇,也真是別具一格了。
園區畢竟不是酒吧,戶外表演不能鬧到太晚,九點半之前必須結束,奏完這兩首曲子演出才徹底散了。
不散也不行,南見凝快要被假發熱死了!
返場的《生生世世愛》跟《我要找到你》也單獨剪了出來,南見凝把視頻傳到備用機投屏到電視上,一邊聽一邊打掃衛生。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電視裏正播到《生生世世愛》。
南見凝開了免提,曾澈上來就開足嘲諷:“你一單身狗跟誰在那兒生生世世愛呢?”
“管得着麽你,有事兒快說,別耽誤我做飯。”
對面曾澈輕輕地笑了兩聲:“看我這電話來得多及時,別做飯了,上我家來。”
南見凝立刻拒絕:“大哥,你家連油都沒有,讓我去幹嘛?”
曾澈無語嘆氣:“我不是叫你來做飯的,真有很重要的事兒必須當面說。這還有別人呢,不然我就去你家了。”
“行吧,就你事兒多,”南見凝看了看時間,“我略微收拾一下,這回給你帶了特産,一會兒給你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