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說謊的人
第59章 說謊的人
沛誠回到家後,只覺得又冷又累,他勉強打起精神洗了個澡,還濕着頭發就一頭栽進了枕頭裏。大概是因為精神備受折磨,良心不斷煎熬,再加上吹了一個小時冷風,他夜裏發起了高燒。
打着冷顫被凍醒後,他滿屋找不出一口水,只能裹着被子哆哆嗦嗦地站在燒水壺邊等。破舊的小區和不隔音的牆壁偶爾傳來咳嗽的聲音和突然響起的狗吠,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生病。
後半夜,他再次被嗓子疼醒,點開24小時送藥的外賣。等待途中,他兩次昏昏欲睡又驚醒,外賣始終沒有到。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他被尿憋醒,發現淩晨三點半的時候外賣打了兩個電話他都沒接着。
從門把手上取下感冒藥囫囵吞下,沛誠關掉鬧鐘定時,設置了消息免打擾,還是不放心——他實在不想再折騰了,幹脆給人事發了個簡短的“生病請假”郵件,再次安心昏睡過去。
這一覺,沛誠直接把戰線拉到了下午兩點半,不是因為睡夠了,而是實在太餓了,餓得仿佛肚皮直接貼在了床墊上,像一根曬脫了水的黃瓜。
起床後,他仍覺得有些頭重腳輕,灌下兩大杯水後,方才拿起手機準備點外賣。淩晨那封郵件十分有效,除了包括森澤航在內個別關心他身體的消息之外再無其他,沛誠覺得好久都沒有這樣清清靜靜地一個人呆着了。
也不知道岳望錫什麽時候才要動手,也不知道森澤航什麽時候才會發現。
他會懷疑我嗎?我是不是應該主動和他承認?他聽到後會是什麽表情呢。
兔子APP裏的加速功能還沒有冷卻結束,積分也沒有變化。沛誠等來外賣,百無聊賴地刷了半個小時也沒找出一部想看的電影,鬼使神差地再次點開了瘋狂動物城。
喧鬧的動物們叽叽喳喳,沛誠這次竟然神奇地看進去了,一度甚至忘記把食物送進嘴裏,跟着笑起來。一頓飯吃了三分之一,剩下全部涼成毫無食欲的樣子。
電影結束之後,他又感覺十分無聊,點開手機發消息:等什麽?
岳望錫先是回了個問號,又說:急什麽?
于是沛誠把手機丢一邊不管了,吃了藥再次睡去,醒來後天已經漆黑,半天過去,手機裏一條新消息也沒有,頗有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夕、被全世界忘記的孤獨感。
我平時沒事的時候都幹些什麽啊?沛誠完全不理解怎麽會有這麽多難以打發的時間——原來上班的時候總覺得私人時間不夠,随便做點什麽就淩晨了,現在怎麽剛閑下來一天就這麽難受。
他拖着病累的身體,慢吞吞地收拾垃圾、更換床單、擦桌子,總算熬到了深夜,本來就因為白天睡得過多而完全不困的他收到了又一條來自岳望錫的消息,徹底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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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望錫:明天早上看新聞。
好,很好。達摩克斯之劍總算要落下來。
次日,沛誠猶豫再三,終于還是下定決心去了公司。
說實話,他不是沒想過就此一走了事,徹底消失。總歸“闵效禹”的生平和一切、包括家人聯系方式都是假的,他若是真決心想要躲,搞不好真能逃得誰也找不着他。而對他來說,這無疑就是最為輕松的解決方式。
但他忍不住去設想了一下那個場景。
他不認為自己竊取數據的方式有多高明,畢竟全公司上下擁有權限的也不過就那麽幾個人,而他則是利用了這份信任的卑鄙小人。不難想象,用不了多久,所有訪問痕跡都會變成證據。說到底,他也從未試圖去掩蓋過這件事,更不認為自己蹩腳的技能可以瞞過這一屋子頂尖的技術人員。
而如果自己持續逃避下去,在所有證據都指向這個畏罪潛逃的嫌犯之時,森澤航會怎麽做呢?他是會下令将自己抓捕歸案、認罪伏法?還是會理性地将精力重點放在如何挽救當前的公司危機?
沛誠最不願意看到的畫面,是當所有人都認定他是兇手之時,森澤航對他心中還存有一絲僥幸之情。對方或許會想起他們一起在草莓鎮的日子、他們一起吃火鍋看電影的日子、他們無數個在出差路上的日子,他會不會孤立無援而執拗地對所有人說:不是的,小魚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他會回來解釋清楚的。
光是想象這個畫面,沛誠的心都要碎了。
他絕對不能讓這樣的場景出現,為此,他必須親手為“闵效禹”畫上一個句號。
到公司的時候,森久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沒有任何一個人在原本的工位上,全都跑來跑去,或者擠在某一個人位置前不停看各種滾動刷新的新聞——已經一路從IT板塊鬧到財經板塊再到熱搜了。
賀躍飛速掠過他,跑出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小魚你來了?病好了嗎?我還有事先走了!”他問了兩個問題,卻一個答案都來不及等,又匆匆進了電梯。
沛誠目不斜視,一路快步走進森澤航辦公室——男人坐在桌後,也是顯得焦頭爛額。他電話響個不停,電腦挂着和謝行的語音通話,兩人聲音都有些大。
“你別催了!我在排查!”謝行那頭聽起來很嘈雜——他本來今日和團隊在外地出差,這會全都着急忙慌地往回趕。
“我不催不行,電話要炸了!投資人那邊我怎麽解釋,我現在到底能對外說什麽,你給我一個準确的信息,多的我一個字都不說。”森澤航惱火道。
“沒有!”謝行也火冒三丈,“現在最準确的信息就是存儲密鑰百分之百是洩露了!怎麽洩露的、被誰洩露的,我們一無所知!”
“愚蠢!”森澤航嚴厲道,“‘被誰洩露’這話說出去你知道能被做多少文章嗎?人家會直接默認是有內鬼!”
森澤航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屏幕上滾動的內容,把眼鏡往桌上一摔:“簡直本世紀最大的笑話,以信息安全和用戶隐私為賣點的公司,最核心的數據信息被洩露了,我都沒臉出門見人!”
謝行火冒三丈:“不和你說了,耽誤我時間,怎麽公關是你的工作,自己看着處理吧!別再來電話了,有進展會通知你的。”
森澤航被挂了電話,周身仍竄着憤怒的小火苗,氣勢非比尋常,沛誠下意識都想轉身跑了。不過森澤航好似這時候才注意到沛誠的存在,喘了口氣,按着太陽穴說:“你來了,身體好一點了嗎?”
“身體已經沒事了,我……我有事情要和您……和你說。”沛誠艱難地開口。
森澤航心不在焉,手上還在飛快地打字:“嗯?嗯……現在有點忙,看新聞了嗎?你幫我去叫賀躍過來。”
“讓我先把話說完……你會想先聽我這件事的。”沛誠迅速說。
森澤航有點疑惑地擡頭看了他一眼,這頭又有電話進來,他剛聽了兩句就罵到:“找謝行!找他去,他在排查!沒事兒別往外面瞎說!”
對方還在說什麽,沛誠直接劈手将手機奪過來挂斷了。
森澤航懵了,愕然道:“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嗎?現在真沒空……”
但沛城已經将辦公室的門反鎖上,回身嚴肅道:“就現在,聽我說!”
森澤航似乎有些吓着了:“你說,怎麽了小魚?你家裏出什麽事兒了嗎?一早上太忙了沒顧上你。”
沛誠深吸了一口氣:“不,我要說的就是你關心的事,讓謝總不用忙活了,幫他省點時間,我知道是誰洩露的存儲密鑰。”
森澤航瞪着眼,不可思議道:“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是我,因為就是我。”沛誠說,“是我洩露的。”
空氣安靜了好一會兒,整間辦公室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隔音磨砂玻璃外,所有人在無聲地忙碌穿梭,仿佛一場蒙太奇的電影。
“哈,哈哈,”森澤航幹笑了兩聲,“你開什麽玩笑呢。好了,我現在認真聽你說話,你到底要和我說什麽?”
“我不是在瞎胡鬧,也不是在故意耍寶。”沛誠聲音中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抖,“是我洩露的,我前天離開公司之前,把密鑰文件拷在一個閃存盤上帶出去了。”
森澤航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站起來:“你怎麽這麽不小心?那個數據不能複制也不能帶出公司的你不知道?你昨天真是生病了?不對,這到底什麽一回事……”
沛誠深吸了一口氣,提高音量道:“你還沒有聽懂!我不是不小心帶出公司被弄丢的,我是故意的!我蓄意做了這件事,把密鑰洩露了出去!”
森澤航看起來十分困惑、茫然、不解,他完全無法理解這幾句話的含義,張口好幾次也沒組織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沛誠不知為何,覺得這個場景有些滑稽——他站在此處堵着門,理直氣壯。而森澤航吞吞吐吐、結結巴巴,仿佛他才是那個做了虧心事的人。
森澤航的眉毛擰起來,雙眼中依舊充滿疑惑:“可是……為什麽啊?”
“因為錢啊,有人出了價錢,我考慮之後,就同意了這筆交易,就是這麽簡單。”沛誠一口氣把自己排演多次的臺詞念了出來。
“誰?”森澤航下意識問。
“這不重要,總之你現在知道是我做的了,也不用讓技術在那邊瞎忙活了,反正他們最後一定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沛誠說,“現在謝總和技術肯定還在排查系統和數據傳輸漏洞吧,因為你們預先假定了這是個意外,是技術問題,才會一直摸不着線索。如果是其他公司和其他老板,肯定是先把員工關起來,電腦沒收,直接從查內部人員開始入手了。”
“這就是你,這就是你做領導的弊端,你識人不清,才會誤以為所有員工都是好人、都是值得信賴的人,才會把像我這樣的人放在身邊,還給我這麽高的機密權限,才會從早上事态爆發直到現在都朝着錯誤的方向一個勁努力。”沛誠捏着拳頭,指甲嵌入掌心,但仍然堅持把話說完,“可惜世界不是伊甸園,也不是少爺的城堡,世間就是有很多……壞人。”
他說完這麽大一段話,森澤航都沒有吭聲,也沒有震怒,他期間好幾次眉頭緊鎖,眯着眼像不認識般看着沛城,直到表情越來越平靜。
“我不懂。”最後他說。
“這有什麽不懂的,你還不懂?你……”
“我不懂,我不懂你為什麽這麽做。”森澤航固執地一遍遍重複這個問題。
沛誠狠下心說:“因為錢啊,我別說什麽有錢的父母了,連一個可以依靠的家人都沒有,我總得為自己考慮吧。難道我真的就打一輩子工?有捷徑可以走,我為什麽要這麽辛苦?”
“你騙人,”森澤航斬釘截鐵地說,“這根本就不是你會說出的話,我不信,到底是誰教你這麽說的?還是你真的發現了什麽,你在替誰背鍋?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一個人沒有牽挂,就可以犧牲自己保護別人,我告訴你闵效禹,你不要這麽天真。”
“天真的是你!”沛誠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這句話。
他的演技一定太差了,他的心理素質也實在糟糕得可以,但他已經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我已經告訴你真相了!你不要再一廂情願地為我開脫、為我解釋了,我就是這樣的人!人不為……人不為己,人在利益面前……”
“你看,你根本就是在撒謊,不然我問你把密鑰賣給誰了你怎麽說不出來?”森澤航瞧着竟像是松了一口氣,“好了小魚,告訴我真相,到底怎麽回事?”
“岳望錫。”沛誠忽然吐出這三個字。
森澤航倏地靜了。
“是他,就像我之前說的,他開出了不錯的價錢,我就答應了。他早年一直想挖角我的你還記得吧?之後我們一直有保持聯系。”沛誠說,“反正這件事你很快也會知道了,他已經準備好了公關稿,應該……”
沛誠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應該還有一刻鐘就會全網發出了。”
話說到這裏,森澤航看起來簡直冷靜得吓人。他居然坐回到沙發上,示意沛誠也坐:“那麽也就是說,我們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對吧。那就好好聊聊吧,他怎麽和你說的,他拿什麽威脅你?”
沛誠側過頭去,閉了閉眼,他全身止不住地戰栗,手腳冰得像石頭。
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早知道會這樣,所以他才不得做這件事。
必須讓眼前這個人完全放棄幻想,必須讓眼前這個人徹底對自己失望,必須讓他明白。
最終,他轉過臉來,一字一頓地說:“停下吧森澤航,你再這樣幫我找借口,我都覺得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