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愛人的鬼魂
第97章 愛人的鬼魂
次日傍晚,兩人最終還是去聖約翰禮堂看了話劇,觀衆席裏的人比他們想象得要多,但除了周圍學院的學生之外就是學生家長了。進場時沛誠發現大家都拿着票根,只有他倆捏着一張海報,驗票的學生一看就笑了起來,将海報翻過來,露出背面一個潦草的簽名。
“啊……”沛誠之前完全沒注意。
驗票的男生笑笑,說:“沒事,你們兩個人是嗎?進去自己找位置坐吧,前兩排留出來就好了。”
今日演出的劇目是麥克白,說實話沛誠對這部劇的劇情不是特別熟悉,畢竟不像羅密歐與朱麗葉或者哈姆雷特那麽脍炙人口,但劇目開始不久,他就完全沉浸進去了。
燈光剛一暗下,全體觀衆便十分配合地噤聲,一束追光落在舞臺上,近處是枯黃的草坪,遠處是淩亂的石頭,荒原上響起陣陣悶雷聲,一名女巫登場了……
雖然只是學校劇,但不得不說劇組在舞美、服裝和各處細節上都很用心,三名女巫的妝造搭配燈光和音效,甚至有了一股子邪典的氛圍。轉眼女巫退下,號角聲響起,幾名盔甲上沾滿鮮血的士兵圍在營地軍帳邊,場景也随之迅速切換。小演員們各個信念感十足,讓人不費力氣便能投入到劇情中,随着劇情不斷推進,人物的狀态和情緒也在不斷疊加,無論是麥克白夫人被自己的野心與欲望所吞噬,還是麥克白從最開始只是被蠱惑而犯下錯誤,到最後冷酷殘忍、暴虐成性、多疑癫狂,還是每一位慘遭橫死亦或飽受苦難的人凄慘的悲怆,都悉數傳達了出來。這種傳達雖不精致更不完美,卻帶着一種原始的生命力。
沛誠完全看入迷了。
尤其是麥克白夫人在第三幕中的一段獨白,狠狠戳中了他的心:費盡了一切,結果不是一無所得,我們的目的雖然達到,卻一點不感覺滿足。要是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着疑慮的歡娛裏,那麽還不如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慮。
她轉而又寬慰麥克白說:您為什麽一個人孤零零的,讓最悲哀的幻想做您的伴侶,把您的思想念念不忘地集中在一個己死者的身上?無法挽回的事,只好聽其自然,事情既然已經做了,就讓它這樣罷。
不知怎的,沛誠也生出一絲心有戚戚的悲哀來。
最終,這個女人在壓抑和幻境中走向崩潰,而她的死亡沒有對早已失去自我的麥克白造成任何影響,因後者也注定在行屍走肉的無盡癫狂般迎來滅亡。
麥克白的結局誠然是一個悲劇,令人唏噓之外卻完全在邏輯之中,因其雖有命運的力量,但其更多是自身無盡貪婪和無限野心發酵的結果,女巫的預言無非是催生了他心中早已埋下的邪惡、冷酷的種子,滅亡之路上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踏上去的。
劇終落幕,觀衆們十分捧場地起立鼓掌,不大的禮堂中口哨聲和叫好聲此起彼伏,小演員們激動不已,出來謝幕了三次。從頭到尾沛誠根本沒認出來昨天發傳單的幾個學生演的劇裏的誰,或者說他完全忘記了去找。整部劇全過程裏他都鮮少說話,偶爾有不懂的地方才小聲問問森澤航,而劇情來到高潮的部分之後,他便一直安靜着,直到劇場燈亮,才恍然間回過神來。
幾次謝幕之後,不少學生家長圍到舞臺邊去拍照,森澤航自然不會給他留下和演員交流的機會,拽着他就往出口走,沛誠也不在意,還在為這次新鮮的體驗感到奇妙——明明是一個這麽古老的劇本,無論是裏面的歷史背景還是人物角色,都早已與現實世界脫節,但是人性的掙紮和命運的捉弄,倫理的困境和欲望的掙紮,這些生與死、愛與恨的命題,恐怕再過百年也不會過時。
他一出劇院,便叽叽呱呱拉着森澤航說個不停:“那個班柯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嗎?我看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有點不确定了,感覺那就是麥克白的另一個人格。他後面是作為鬼魂回來了?還是只是麥克白的幻覺啊,好像他在那之後就完全瘋癫了,還有那個黑色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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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澤航聽得多說得少,偶爾搭幾句白,也不糾正他的理解,最多只補充一點“原著中是這麽描寫的”,沛誠興奮了半天,口都說幹了,忽然扭頭要買水喝去。
兩人本都快走到宿舍樓下了,又得繞回到食堂一樓的小賣部,森澤航完全順着他,給他買了一瓶姜汁汽水,又選了一袋鹹味的爆米花,準備明天看電影的時候吃。
沛誠咕咚咕咚灌下去小半瓶,森澤航伸手道:“給我也來一口。”
他喝完後擰緊瓶蓋,拿在手裏,無名指夾着爆米花口袋,空出一只手來牽沛誠:“你不要走那麽快,小心摔跤。”
“嗯嗯。”沛誠敷衍地答應。
“好看嗎?”森澤航又問。
“好看!”沛誠立刻回答。
森澤航微笑了一下:“以後常帶你去,這邊很多話劇,有空的時候也可以去倫敦看。”
“好啊!”沛誠開心地答應。
兩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森澤航忽然又說:“雖然我已經知道了,但是你和我想象中或者記憶裏的你真的完全不一樣。”
他這話一出,沛誠頓時有些心虛,暗道不好,一定是自己太沒見識被發現端倪。
“不只是性格上,連喜好上也和我以前認知的不同。我以為你會喜歡豪車跑車,結果你扭頭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我以為你會喜歡槍戰片,結果你看Youth那麽平靜的電影反而哭了;我以為你愛去夜店喝酒蹦迪,結果你喜歡看話劇;我以為你性格冷漠,不愛待見別人,結果你對誰态度都好,給我惹來一堆桃花。”
“哪有!”沛誠忍不住反駁。
“我最開始發現自己喜歡你的時候,其實心裏還挺糾結的,怎麽了?我沒表現出來?不難理解吧,你有多糾結,我就有多糾結。”森澤航說,“可能我還更糾結一點,畢竟選擇權在我,我得要選擇是否告訴你、是否也把你拖下水這件事。不說,就是我一個人的事,說了,就變成我們兩個人的事了。”
“我沒看出你糾結什麽了。”沛誠咕哝道。
森澤航笑起來:“那當然不能被你看出來了,不然多不帥啊。”
“畢竟是你,畢竟是認識這麽多年并且關系還向來不好的你。”森澤航繼續說,“但現在我越來越感覺到,我愛上的是一個完全新鮮的、陌生的人,只不過他叫着你的名字,長着你的臉,說話也是你的聲音而已。”
沛城完全聽呆了。
森澤航側過臉來對他笑了笑:“是不是很奇怪?我不是說你過去哪裏不好啊,但我已經産生這種想法很久了,我只是覺得……很神奇,還有點開心。我相信我現在看見的你就是最真實的你,什麽其他什麽過去也重要了。”
沛誠必須要用盡全力才能克制住指尖的抖動,他鼻子發酸,眼眶發漲,喉嚨緊得難受,一種強烈的想要流淚的沖動難以壓抑。但這淚水和那夜在月下的淚水卻完全不同,他此刻一點都不傷心,他好似在大霧彌漫的茫茫黑暗中獨自徘徊了很久,終于有一個人提着一盞燈找到他,并牽起了他的手。
森澤航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定不知道,這番話對我來說的意義是什麽,沛誠心想。
但即便如此,也已經夠了。
沛誠緩緩地深呼吸,胃部的肌肉都在發顫,而後緩緩地舒出來。他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努力地平複情緒,沒有被看出異樣來。
森澤航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問:“我能親你一下嗎?”
“為……”沛誠剛開口發出一個音節,發現自己嗓音啞得不像話,“為什麽忽然問我。”
“因為這是在外面。”森澤航說。
這個時候校園裏也沒多少人在外面走動,何況路燈不算明亮,月亮也被雲層遮蔽,只有路邊結冰的積雪反射着些微的銀光。
但森澤航還是選擇先詢問他。
沛誠沒有回答,而是直接主動勾過他的脖子。
這個瞬間,他已經完全想不起自己之前在猶豫什麽,遲疑什麽。我還想要得到什麽、還想要追求什麽呢?得到再活一次的機會時我激動嗎?得到了七位數存款的銀行卡時我真的高興嗎?拿到一百五十個積分的時候我快樂嗎?
我想要再活一次的,是怎樣的人生呢?會比現在、會比此時此刻更好嗎?
既然答案都是否,我為什麽還要一直執迷呢?
“這樣你不覺得很可怕嗎?”沛誠問他。
“哪樣?”
“或許我真的是一個陌生人,穿着岳望錫的殼子呢,”沛誠手掌放在自己心口,“或許我就是班柯的鬼魂,附身在了這具身體裏呢?”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褲兜裏的手機再次發起燙來,隐隐還在震動,可他完全不想伸手去看。
“那就太好了,”森澤航卻道,他也把手掌按在沛誠胸口處,“如果你攀附在了另一個陌生人身上,我們還有一定的概率不會相見也不會認識。但你來到了這裏,以這樣的面貌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已經很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