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喬承東和姜逍的到來, 薛聞告訴蔡大娘他們是來帶阿昭離開的。

他們原先的作息影響着,天大亮後便起身,逐漸也習慣了聚在一處。

就是原先說等三日雪停, 太子殿下說再等等。

又等了三日, 太子殿下說再等等。

三日又三日,轉眼一月過去。

三日複三日, 三日何其多。

我生待三日,萬事成蹉跎, 真就太子不急太監急呗?

呸, 他才不是太監。

究竟等什麽?

內心的急躁加上吃得又多, 喬承東沒幾日就有些上火, 蔡大娘看了後讓查查給他分點茶祛火。

喬承東坐在屋裏頭, 在各自忙碌的人群中再一次感受到了薛聞此人究竟有多奇特。

他有機會近距離接觸的小娘子要麽便是族裏的同齡姑姐妹,她們或是溫婉或是熱情或是嬌怯但都是向往美好的。

譬如身邊的侍女都是好看的, 身上的衣衫要漂亮, 頭上的珠釵要精美。

不過,這些都是淺嘗辄止的了解, 在于和長輩請安之時相遇的一剎, 在一同參加宴會時的蛛絲印象, 不深刻, 不完全,如同石子落在湖面, 漾起漣漪。

但也只能是這些了, 剩下的就會消失在水面上,無影無蹤。

當然, 沒有了解的機會和必要。

他是太子伴讀,是太子外家最得意的小輩, 現如今東宮屬官,任東宮洗馬,和家中姊妹見到的天地不一樣,自然無話可說。

可他在這裏,他并非皇太子鎮壓下的外家第一人,并非世家族中三六九等裏最上等的分配,他只是一個......有點錢的好友,借宿在這裏。

即便他懷揣着挑剔質疑百姓愚蠢,主動沾染是非必定有利可圖,質疑着有美人投懷送抱必定想要借機勾引太子以謀前程。

挑刺,即便是在太子威嚴之下給面子,但不露聲色的瞧不起也在他的謀算之內,若非太子在這裏,他定然不會在個破地方住。

但他幾天下來吧,挑無可挑。

甚至若非心在京城,他願意老了在這裏住一個一年半載。

重現陶翁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心境。

現在他抱着一杯剛沏出的苦丁茶,看着查查在打開紫紗杯盞,皺着眉将剛才已經放置三顆苦丁的盞裏又放了三顆大苦丁,猶豫一下又放了三根。

坐在一旁的喬承東聞着自己杯裏的直白苦味擰了擰眉,大幅度地咽了下口水,好似已經感受到了這個刺激。

但查查咬着牙又放了三根,那張看起來就可愛的面容緊緊皺在一起,最後又閉着眼睛放裏頭一根,眉毛成了倒着的八字。

熱滾滾的水倒進去,晾幹了的葉片全部發開,味道也散發出來。

查查在倒水的一剎別過頭去,獨留還沒意識到恐怖的喬承東承受撲面而來所有苦澀。

嘔。

世家子在這維持風度數日,終于放下了身段,幹嘔了許久。

拿清茶漱口後,他面露難色:“這...這是薛姑娘要喝的茶?她一直這麽喝?”

他們這些人不都愛喝一點甜的嗎?怎麽會有人自讨苦吃?難不成真要借與衆不同來勾引太子?

即便不知道太子殿下身份,也必定看得出非池中之物啊。

查查點頭:“對,這就是她每日要喝的,不過以前不這麽喝。”

喬承東輕蔑一笑。

“她以前喝三根就差不多了,從家裏出來後就要這麽多了。”

喬承東抿嘴,倉促把手邊剛沏好的苦丁飲了,結果燙得連連咳嗽。

查查手足無措,沒見過這麽笨的。

一旁正忙着給煮熟栗子去殼,準備攢一攢一口全部吃掉的姜逍擡起頭來,對查查安撫:“不用管他,燙一燙或許就好了。”

姜逍家起家是靠蔔算,這一門自小便要深入百姓之中,他天資不如妹妹姜遙但比起生在喬家最先河之時的喬承東要好太多。

一個救命恩人,即便心有所圖又如何?

問跡不問心,能在最難時候幫你一把的人,人家幫不幫你都行,但你可就完了。

當然,只要太子在喬承東就不會有機會面對這個境地。

同樣,喬承東對這裏的惡意并非沒有由來。

而是一個救命恩人占據了太子殿下的注意,喬家下一輩要做外戚的想法又會橫生枝節,增加難度。

蔡大娘那雙洞悉所有的眼眸沉靜,沒管他們這些小争鬥,但身t為過來人點點頭贊同姜逍的話:“嗆着是舌頭不老實,燙一下就知道厲害了。”

喬承東惱怒,從太子失蹤開始便提心吊膽的人如同山洪暴發,站起身來:“你們知道在跟誰說話嗎?”

姜逍擡頭,嗷嗚吞了一把栗子:“是誰?”

喬承東還有理智,沒真把自己身份當作炫耀的本錢,偃旗息鼓又坐下了,含恨将苦丁茶吸溜進去。

他想,坐在這裏的東宮洗馬,太子伴讀,皇後外家之子,太子表哥,英國公府嫡系,京城最受歡迎的郎君,蹴鞠前鋒。

——喬承東。

說出來吓死你們。

他也幸虧沒說,因為要是說了,不明所以的查查會用她天真爛漫的眼眸,一本正經地問:“我們地方小,這麽多人能夠坐得下嗎?”

-

薛聞再一次感嘆,秦昭明真的很好哄。

當然這個“好哄”只是言語上的好哄,即便哄開心了,割地賠款也是少不了的。

不過薛聞對這個有欠缺,她沒在長輩面前撒過嬌,也沒有小輩在她面前撒嬌的機會,僅有的查查和她有默契會争吵會撒嬌,卻又和秦昭明的得寸進尺不一樣。

他總有辦法讓她心軟。

卻不是那種讓她轉過頭來後悔的心軟,而是那種等脫離了這個場景,冷靜下來搖頭輕嘆自己上了小混蛋的當,卻還在笑着的心軟。

“那阿聞你是舍不得我對麽?”

說來說去,秦昭明聽着這話心底裏熱得發燙,感覺要到外頭冰天雪地晾涼才能壓住他內心的火熱。

誇贊太子!

誇贊他!

雙重認可!

他笑得像是抓住大人小辮子的小孩,他從來沒有期盼薛聞回答,生怕聽到他不愛聽的話,但只需要一點點可以被他理解的話,就足以讓他心滿意足。

秦昭明不明白這種感覺的由來,但他并不讨厭。

他低下頭,抿着嘴笑,緩解一般轉移話語,用一個更簡單的事讓薛聞同意:“阿聞,阿聞——”

跟我回京吧。

然而秦昭明話還沒有說完,被他攏在掌心裏的手指抽離,換成整個手掌包裹着。

她的手比他的要小很多,卻安撫一般抓住他的手,一道不算大,卻在他們兩人距離間清晰可聞的聲音打斷了他:“......是。”

那些撒嬌撒癡的話淹沒在喉嚨內,他一下就說不出話,眼裏寫滿了驚愕,好似真是一個單純無害的少年郎:“什麽?”

薛聞心下一顫,掌心內溫度不知道為何牽連到她臉頰上,如同被坐在竈爐前被火焰蒸過一般滾燙。

她想抿嘴當作沒有說話,但轉念想起自己這個“姐姐”一直在逃避,反倒是秦昭明主動朝她挑明,自己太過膽小,也就直起嗓音,好似若無其事般:“我是說,是,我舍不得你。”

人總會模仿。

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由來,薛聞也在回憶自己上輩子的事時檢讨過自己不會和人相處。

不交心的人形容她總會用“老實巴交”“沉默寡言”來形容她,皆因她找不到該用什麽狀态來和表面上最為親近的關系,實際上無話可談的關系相處。

秦昭明的出現,本就在她奔赴黎明的路上。

是她救出來的希望。

是因為她重生後的改變而有了與上輩子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的存在,本身就與衆不同,足夠讓她作為标杆來看待自己究竟有沒有重蹈父母覆轍,足夠讓她堅持自己的想法。

“我是舍不得你的。”她臉頰上的酒窩随着話語的猶豫顯露出來。

“正因為舍不得,所以不願意面對,但我願意成全你的前途。”

不願意面對分別,但願意成全更好的前程。

或許每一個家人在看着本應最親密的人要奔赴遠方時都會有這樣的情緒,只是她告別懵懂太晚,感受得太遲,如今才遇到。

向來主動慣會沒話找話的秦昭明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他也才恍然間意識到,原來離得這麽近。

他能夠看到她的睫羽,嗅聞到她身上屬于皂莢的清香,近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舍不得自己。

心裏那個一直張牙舞爪想要吞噬所有的無底洞好像一下子被填滿,停住了向外界索取的根源。

外頭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

可他們兩個都沒有注意過。

仿佛真正的日出從來不是循序漸進的緩緩上升,帶着初生的期盼,一下子從山下跳上來,光斑落在她臉上,那雙入水的眼眸清澈得他無地自容卻又生出無端的占有欲。

為什麽要分開。

為什麽要成全。

他從來不懂,也不需要懂,既然如此何不跟他一同離開?

秦昭明想說,但又不知道要怎麽開口才能夠說明白這一切,如果要說的話是不是要從他故意撒謊拿捏住她的善心開始?還是從喬老三和半瞎子來找自己開始?

他在戰場上有三分可能就願意帶兵突襲,可現在無萬全把握他完全開不了口。

要怎麽說。

“阿聞,你為什麽離開京...?”百轉千回起承轉合的疑問還沒有問出口,外頭就傳來院子裏查查的喊叫聲,正在拍着對面薛聞的門。

“姑娘姑娘,你起身了嘛?”

“前幾日,前幾日雪太大,孫婆婆家的小兒子大牛起了風寒,來咱們這個幫工的孫家大娘子不知怎麽離開家裏往山裏去了。”

“然後...現在外頭說,發現了孫大娘子的屍體,被狼咬的已經看不清楚面貌,但從手上戴着的紅繩來看,是她。”

“真的是她。”

薛聞大夢初醒,趕緊推開秦昭明,眼底裏同外頭的查查一般無措。

孫家大娘子是姐姐,一手撫養幾個妹妹弟弟長大,長姐如母這句話好似在她身上壓了一座大山,她不能有任何反抗甚至甘之如饴。

薛聞來不及想太多。

她只知道,一個她熟識的人,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就這樣,悄悄地離開了。

她心底裏的慌張,好似要跳脫她的肋骨,朝外跑出去被迎面而來的冷氣襲了一臉,才降下這個溫度,眼淚龜裂在臉頰上,只能看出點點淚痕。

倉皇之下,她回頭看在屋裏的秦昭明。

想說的話錯過了最佳開口的時間,就變得不合時宜。

“你要好好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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