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太子病弱, 遍訪名醫。
朝廷世家風聲鶴唳,都認為但凡太子能夠下得了床榻,便不會放任自己病危消息傳遍京城。
各方勢力輔佐着想要扶持的皇子你方唱罷我登場, 要知道, 當今昌平帝除了長子南王、次子太子殿下外,已經序齒的皇子還有十三位。
沒人會覺得太子還能複起。
沒人希望太子還能起複。
但就這尋常的一日, 京城剎那間好似油鍋裏滴進了水花,嘩啦一聲, 瞬間翻湧起氣泡。
東宮勢力大張旗鼓地進京, 絕對不只是為了擺架子殺個人, 東宮勢力早在太子冊立的那一刻太傅、伴讀等天然的太子一黨已經成立。
所有人都明白t, 太子黨羽, 馬上就能重新登場。
而前頭幾個世家女所生,排行在前的幾位皇子, 在太子消失這段時日無往不利, 明白了權力的曼妙。
又在太子消息傳來之時,忽然意識到什麽叫做投鼠忌器, 什麽叫做你想娶我家女兒可以, 讓我明目張膽支持你, 不行。
所有人都等着東宮下一步的消息, 試圖找到下一步該要如何站隊的依仗。
世家控制文化,想要打破王朝變遷, 千百年地将自己姓氏流傳下去;
勳貴貴族想要變成世家, 流傳千年又能夠掌握王權。
尤其是許多一等世家,在經歷過前朝世家巅峰, 能夠主宰朝廷大權,甚至更疊禦座上的皇帝之後, 如何能夠坦然接受自己逐漸沒落。
可大安朝因前朝皇帝仇恨世家、對有功之将卸磨殺驢,這才有了太祖皇帝帶兵起事。
王朝該換成功,多少淵遠流長的世家覆滅在前朝對他們的打壓中,又有多少世家今時今日十不存一。
諸多名不見經傳,祖上或許是馬賊、阍人、商賈之人,都随着戰功和女兒號稱自己成為世家,排在世家譜系中前列。
大安朝讓老牌世家們最不安心之事便是從建立之初,皇權沒有對世家的懼怕,知曉世家可以沒落,甚至可以代替。
也正因為如此,老牌世家急着要将已有“天下為公”理念的太子拉下馬來,換成他們支持的皇子。
再一次回到他們可以主宰朝堂,在百姓中只知x家,不知皇帝是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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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剔透,暗藏玄機的博山香爐內暗香浮動,璀璨奪目的如同龍宮宴席的相府之內,主人湯則鎮的耳朵裏全是壞消息。
“當場便溺!當着城門諸多屬官,諸多百姓,那麽多雙眼睛,你怎麽能做出這般有辱門楣之事?”
湯則鎮長子湯佳問年逾四十,早就因世家氣度講究喜怒不形于色,效仿父親氣度高深讓人捉摸不透,卻因今日城門鬧出來一事而氣急敗壞。
“大堂哥,我也不想這樣啊。”在下屬副将面前鼻子向來沖着天上的湯将軍跪在地上怯怯懦懦,卻又想表達出“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湯家名聲在人間”的氣概。
顯然他也知道自己丢了多大的一個臉,他也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必須裝作不怕死。
不過怕死之人想要裝作不怕死,在旁人眼裏更像個笑話。
湯佳問指着他的手都顫抖起來,罵他爛泥都是侮辱了爛泥,他可真是...有辱斯文!
罵歸罵,湯佳問看了眼負手而立,手掌摩挲靠山石的父親,小心問道:“但是爹,外頭百姓也不知曉這是咱家族人,頂多當個樂事說一說。”
“身為一個士人被貶去做了阍人,您又不肯說究竟為何,他心裏也難受。”
阍者,守門者之賤也。
別說百姓了,就連旁的世家聽了都不能将這個便溺的“湯”和建寧湯家有任何瓜葛,根本不沾邊啊!
當然,湯佳問不是出于情感才來保人,純粹是因為他們家不論本家分支,能夠成才的真的不多。
姑奶奶和離歸宗後前任丈夫死了,他們都願意為了名分再将人送回去作為未亡人來守寡,更何況是族內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士人。
湯佳問雖說不敢說,但心底裏一直盤算着他爹真是老糊塗了。
能擺在湯則鎮書房內的靠山石本應絕非凡品,形似青山、色調強烈,濃墨重彩的好似一幅山水畫映襯在上頭。
但在湯則鎮手中的這塊質地嘈雜,除了幾道水墨痕跡鮮明外無任何特點。
他聽了兒子的分析沒有開口,只摩挲着經年以來輪廓都變得圓滑的頑石。
這個靠山石,是秦旭出生那一年他在北岳機緣巧合得到的。
這麽多年,不論底下人孝敬了多麽好的石頭,他都未曾更換過,後來底下人知曉他的意思,改口誇贊他這塊石頭天然去雕飾,難得的瑰寶,這才讓他心情愉悅。
“現在最要緊的,便是東宮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還有陛下那裏究竟哪種态度。”
“太子門下欺人太甚!”湯佳問咬牙看着自己父親,全然失了風度。
倒是湯則鎮他臉色淡然,銀白的頭發寬厚的身軀,好似一位和藹老人。
他沒有任何喜怒,可許多人的生死就在他一句話之間,良久,他帶着褶皺和淡淡斑點的手輕輕敲擊在石頭上:“就按你的意思去辦吧。”
兩人還未來得及高興,外頭就沖進來一個小厮裝扮之人。
剛被赦免了人剛站起身來想要戴罪立功攔一攔這個無法無天的小人,緊接着就被迎面一腳給踹在地上。
湯佳問顯然認出沖進來的人是誰,即便如此他的臉上也是青一陣白一陣,聽着身後一聲輕咳連忙低下頭行禮,這才維持住風度。
“二姥爺,怎麽辦,他一定是回來了。”
“他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絕對不會放過我的,城門的事就是明着朝我示威啊!”
在秦旭眼裏莫說是踹了一人,便是他要打死個人,人都得半死着爬起來朝他謝恩:多謝南王賞賜。
他根本不會在意踹的究竟是誰,一進來便直撲湯則鎮面前,眼裏的惶恐快要溢出來,再配上他出生十七年從來未曾穿過的粗布料子,對他來說簡直堪比卧薪嘗膽。
“禦前那個太監總管現在傳口谕讓我進宮,這會不會是他早就被太子收買,假傳聖旨故意引我進宮然後借機殺了我?”
湯則鎮示意他人退下,然後看着在他面前踱步的秦旭,聽着他最後一句話時反問:“你說陛下口谕傳你進宮?就在你知道消息之時?”
“是,前後腳。”懼怕讓秦旭不再嘴硬,倒顯得難得的乖順。
這般乖巧的秦旭,讓習慣了看猴戲的湯則鎮也增了幾分慈愛。
難得和顏悅色:“這事究竟是東宮放出來的迷霧還不得而知,但眼下陛下宣召你進宮必然是為了保住你。”
連陛下都知曉太子的邪性啊...
其他人或許會因為時間忘記,但湯則鎮這個一輩子都在朝堂這個深淵裏攪風攪雨的人沒有遺忘在太子“病重”之前,昌平帝和太子就已經政見不和。
逐漸年老的帝王和風華正茂繼承人,誰看了甘心服老?
“萬一...父皇也護不住我呢?”
“秦昭明那個雜種,瘋起來可什麽都敢啊。”
“你現在知道怕了,你當時怎麽不斬草除根?如今春風吹又生你就老老實實按我說的做!”
湯則鎮那點慈愛在眼前人蠢而不自知的狀況下再一次崩盤。
“可...”
“沒有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這是殺人不見血的鬥争,你當這是你王府裏和妻妾過家家嗎?”
“退一萬步,太子就算真的回來,但凡想要光明正大地奪得皇位,也絕對不敢跟你動手。”
五指有長短,掌心手背的手還有厚有薄,更何況還是帝王家。
道理再一次掰開了揉碎了說給秦旭,他這才懵懵懂懂地離開,但他聽明白了最後一句話:“雖然你文比不上太子,武比不上太子,但你純孝,就足夠讓陛下喜愛。”
一個不會對帝王産生威脅的人,才會讓他放心喜愛。
但這話聽在秦旭耳朵裏就成了簡單的:陛下更愛你,秦昭明比不上。
秦旭覺得自己傳說中飄飄缈缈的神仙洞府,在遇到主人時才算伸出雙腳,有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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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朝的東宮是縱觀史書唯一一個建在宮外的東宮。
不過因為秦昭明是皇朝第一個太子,身為“第一個”,幹什麽都是祖宗家法。
畢竟,昌平帝雖說繼位極為順利,但他從未做過太子,甚至...太祖皇帝一開始只将他當作賢王培養。
太祖皇帝同元配喬皇後是患難夫妻,兩人共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兒子跟随太祖皇帝一同上陣殺敵,死在戰場上。
第三個兒子一直養在後方,當做接班人培養,可天有不測風雲,還沒來得及取大名就沒了。
直到追封太子之位,名字才塵埃落定。
彼時建寧湯家早已經跟随太祖皇帝,昌平帝早就出生。
但太祖要立皇太弟,後來一字并肩王戰死沙場,太祖又在宴席上說他的侄兒有他風範,該接下他的擔子。
直到後來,喬皇後一脈和一字并肩王一脈全部無存。
跟着太祖打江山的妻子、兒子、弟弟、侄兒一個個化成牌位上一板一眼的字,其他的人再也不會跟太祖皇帝道家常,只剩下昌平帝一個獨苗。
皇位沒有任何疑問,t太祖皇帝卻始終沒有立太子。
秦昭明出生沒幾日就喪母,小時候被昌平帝親自撫養,再後來在宮裏的“東宮”。
再後來有了軍功不想待在宮裏,直接繼承了當年給一字并肩王建立的王府,改換門庭成了東宮。
配置的小朝廷一應俱全,班底全是大儒清流,提拔的都是他的親信,還将前朝太子對外通訊不便的弱點給補足。
那時候父子之情是最深的,昌平帝是真的盼望他的兒子能夠成為一個好皇帝的。
而被萬衆矚目的秦昭明在鬧了那麽一出之後什麽都沒幹。
他從并州這麽快回來,就是為了這個效果,讓他們把伸出來的爪子都老老實實收回去!
士人以前都說自己是儒生,表明他們是聖人弟子,是傳遞聖人思想的正統。
可那時候聖人思想還不是正統,他們那些弟子要面臨着重重危難,也正因為聖人身體康健才能平安傳遞自己的思想。
但随着王朝更興,聖人思想成為主流,随着知識只在內部流轉,世家便有了。
他們把握着知識、擁有了随之而來的特權、田地等等。
有了就不想失去,他們認為應該生生不息地流傳下去。
莫說是秦昭明這個太子有傳遞“天下為公”的意思,組織的科舉考試選拔寒門被世家破壞。
便是聖人活到現在說起“天才為公”,都得被世家打為異教,立刻絞殺。
秦昭明明白那時候自己太過着急,但事情總要做了才知道,他的想法也從未更改過。
世家哪有那麽光鮮亮麗,弘農楊家還是因為分了西楚霸王的大腿才建立起來的。
即便他身為皇朝的繼承人,他心底也明白,沒有一個皇朝會永垂不朽,但有世家把持,那一定又亂又久不了。
只不過現在他需要長長久久的打算,更因為薛聞學會了文火慢炖。
他只讓喬承東回家,該說的不該說的喬承東自己有數。
再讓人将他帶回來的兩個狼崽子給洗幹淨。
然後讓京兆鄭家如今的宗子鄭雲起前來東宮,再然後......他屏退所有,緊緊盯着姜逍。
姜逍感覺自己心都要跳出喉嚨眼了。
他在腦海裏把近的從蔡大娘那偷吃一塊點心、幹活時候偷懶,遠的從小時候尿床誣陷自己妹妹的缺德事兒全部回憶了一遍,然後聽着太子殿下鄭重其事地問:
“淮陰侯在京應該帶着姜遙一同來了?”
“那你幫我問問她們,原先全然不怕,但驟然間怕黑無法入睡,怕密閉之地,會心跳加速出冷汗,究竟因為何故?”
“還有...普通人有沒有掐算的本領?”
“若也會有的話,于身體、壽數上可有影響?”
秦昭明并非會被美色沖昏頭腦的色中餓鬼,也全然不是因為情愛而瞎眼的傻子。
他清楚薛聞身上所有的疑點。
清楚她所有的改變。
甚至薛聞自己可能都不曾知曉她改變了很多。
查查雖然言語有分寸,知道有些話咬死不能說,但在有刑訊手段而且被列為自己人的秦昭明套話下除了最緊要的,什麽都說了。
——“姑娘原先不怕黑的,倒頭就能睡,睡得可香了。”
——“姑娘怕小地方麽?這我倒是沒有發現,不過姑娘以前願意坐馬車,現在倒寧願騎馬,雖然我也不知曉她什麽時候學會的。”
——“姑娘當然不止蔡大娘一個親人啊,姑娘以前最聽...她娘的話了,只不過很奇怪,姑娘說走就走,也沒說過想她娘這件事。”
......
謎團、怪異。
他想要弄清楚薛聞身上的變化。
他不是讨厭薛聞身上的疑點。
他是不喜歡薛聞有秘密,而他并不知曉。
秦昭明到最後都覺得自己該要順應自己的內心,将薛聞直接帶回京城,然後借機讓淮陰侯好好看看,該找哪個神仙找哪個神仙,該喝安神湯喝安神湯。
她本應該,就在他的咫尺間,就在他的眼眸裏。
但不得不說,薛聞用這些時日的相處将他改變,他的血肉、心境完全已經被充斥到富足,再也沒有那種連靈魂都在喊着饑餓,叫嚣着吞噬的時候。
所幸薛聞她說任何人都無法動搖她對京城的抗拒,所以他願意等,等有了萬全之法,再慢慢來。
而非,他分量不夠,所以拒絕。
姜逍聽了前面的話面色古怪,等聽到後頭才正色起來,話不用說透,聰明人已經明白,而後他深施一禮:“是。”
“太子伴讀,姜逍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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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姜逍走了之後,從小看着秦昭明長大的東宮總管看着他怎麽稀罕也稀罕不夠,眼淚朦胧。
“老奴,差一點沒法跟死去的皇後娘娘交代。”
若是從前秦昭明他對這種真情流露會手足無措,下意識地逃離,但現在他擡起手來,拍了拍身形早已不再高大的長輩,說道:“叔叔,我娘會很欣慰,你一直在我身邊的。”
東宮總管還沒來得及驚喜,太子殿下就已經讓女官進來,宣召他的命令了。
“原先的草木不要動,多種些牡丹,還有,将那盆流金浮闕給放在主殿。”
“床帳不要這樣密實的,換成薄紗,透光的那種。”
“......”
半年沒活,一朝要加班的女官腦袋麻麻地。
但太子殿下還是事無巨細地說完了,換成一句話就是:他原先安排的寝殿真是一無是處,全部按照新的要求給我換了!
最後的最後,他說:“最要緊的,将如今京城時興的衣裳繡樣、款式拿來給孤。”
女官:“太子的服制都在規格之內,男裝...”也不會有太多變化。
她沒說完,就見遇神殺神,遇鬼殺鬼,威名讓匈奴都怕了的戰神太子那昳麗俊秀的面容上好似多了一抹紅,偏偏一本正經說道:“女子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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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是真的能熬。
鬧出那麽大的事全京城都知道,南王躲着進宮後就沒出來,跟着年祭,跟着還沒封王的皇子還有公主們一重重宴請下來,東宮愣是什麽動靜都沒有。
轉眼又是新的一年,大安的百姓早就習慣昌平作為年號。
上元節馬上就要到了,傳說天上的神明會在這一日賜福百姓。
上元節到來,就說明春天很快就要來了。
薛聞想着人生在世就全靠盼頭,盼除夕、盼上元、盼來盼去,一輩子就過去了也很好。
但她沒想到,比春天和上元更快一步的,是蔡大娘帶來的,匪夷所思之事。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