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秦昭明離開的那一日是大晴天。
太陽驟然從東方跳躍出來, 驅走蒙蒙晨霧。
薛聞起得格外早,指揮着秦昭明将早就浣洗幹淨的白梅花瓣混着檀香水揉面。
雖說是為了秦昭明踐行,可誰讓他手勁大, 這般揉捏出的面團筋道又柔韌, 擀制出的馄饨面皮落在湯中才晶瑩剔透、薄如蟬翼。
而作為事主,秦昭明不僅樂于被指點還會故意找話, 一旁正在看顧火候的喬承東都沉默了。
他無話可說。
原先想着怎麽能讓太子殿下幹活,讓我來!
然而太子殿下心裏想着:想代替我?不想活了?
習慣了。
偌大的竈房本應是他們最後的相處時間, 但因為多了個喬承東, 薛聞實在不知該要說些什麽, 比起局促倒好似多了幾分羞怯。
低頭抿着的酒窩都更加明顯了。
等梅花餡兒成了便用五出鐵鑿弄出樣式來, 将馄饨皮兒包上, 一個個撒進用文火慢慢熬煮的蜜湯裏,猶如潔白錦鯉。
出行湯餅, 到家食面。
前途錦繡, 大吉大利,她的心意都在這一碗湯餅裏。
兩人并肩緩步而行, 倒沒有什麽太多話可以說, 等到城郊荒蕪之地, 見到通達路上的一行人騎馬等候之時, 薛聞才有一種真實感。
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兩人同時頓下腳步,秦昭明憶起昨日他等待的那個回答。
——靠在搖椅上的人溫潤無害, 好似容納世間苦痛的神佛, 可她面露慈悲,卻低頭不言, 未曾讓信徒滿意。
——神佛判下罪行,未曾垂憐忠誠她的善信。
“薛......”
妙語連珠的人t三緘其口, 秦昭明遠目看着親衛中心閑置的那匹馬,馬鞍精美舒适,他還專門讓人帶了大氅。
他是想将人帶回京城的。
不管願不願意,她要跟他回去。
但他剛開口,薛聞有些冰涼的手掌就觸碰在了他下颌上。
薛聞想要為他整理身上的鬥篷。
比身形颀長的薛聞還要高上一頭的秦昭明順從地低下頭,将臉頰借機貼在薛聞掌心內。
高高在上的他做出這種動作無異于在只會呲牙咧嘴用鋒利的牙齒狩獵的狼群中最兇悍的狼王,在某個明亮的夜對着玉璧般的皓月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
調子婉轉,十分有儀式感的對月流珠。
月亮早就馴服了狼。
而眼下秦昭明歪着頭蹭薛聞掌心的動作,無異于比對月流珠更為馴服。因為他距離月亮只有一步之遙,卻未曾含在口中。
“你會想我麽?”他問。
“會,肯定會。”薛聞忍俊不禁,壓抑的心情變得柔和起來。
她慶幸,不是只有她一人在不舍。
“會想你,還會在神明求他保佑你。”
秦昭明的索求被一一滿足,所以有些飄飄然,驕傲地揚眉卻還要嘴硬說着:“那些都不準的,否則前朝武宗便不會滅佛,信仰代表着可控,都是上位者借此來安撫民衆的。”
轉頭他又問:“從來沒聽你信這個,所以是我獨有的是麽?”
薛聞抿唇,上輩子她倒是為人沐浴齋戒祈求平安過,但這輩子還是頭一遭,于是對上圓溜溜期待的眸子,她哪好意思打斷他的希冀,肯定開口:“當然,只你一人有。”
她這可不是欺騙。
她這就是...瞞一下,反正上輩子的事兒這輩子還沒發生。
眼看兩人耽誤時間越來越久,即便城郊行人再少,薛聞怕這一行人打草驚蛇,太過引人注意。
天色也暗淡下來,她總歸是怕霜雪到來的。
臨走,她看着這一行人,終究将心底裏壓抑很久的話踮起腳輕聲在他耳邊說道:“你未曾隐藏,我也能夠猜得到你是喬家人。”不論他自稱喬昭,還是來接他的喬二公子,薛聞都看在心裏。
“此行回京切記剛過易折,要小心為上。”
上輩子見面時他心緒難免帶着陰冷與審視,雖然她并不知曉為何一世家子會落得在宮裏做內侍的下場,但終究這輩子已經更改,不會重蹈覆轍。
還有...有些話她不知道該不該說。
薛聞猶豫,正準備離開之際腰間被攬住,她再一次直觀地感受到秦昭明的力氣。
兩人靠得極近,距離危險到...他只要一低頭,就能夠吻上她的唇。
怎麽,怎麽可以這樣...
她來不及考慮太多,轉念想到若自己怕改變就不會救下阿昭這一條人命,難道又怕別的改變了嗎?
于是趁着秦昭明說話前,趕緊別開臉:“還有,匈奴虎視眈眈,多年沉寂雖有交涉但還稱不上殊死之戰。”
“只因為上次交戰時歲幣尚存,可若他們沒錢了,又有京中之人裏應外合,朝廷危矣。”
上輩子和匈奴爆發的那場大戰纏綿已久,永昶帝禦駕親征,卻依舊節節敗退。
她知曉的消息便是永昶帝率軍誅殺匈奴把持朝政的左賢王,匈奴再一次內亂,主動議和投降。
這些事告天地喻百姓,她記得清清楚楚。
若她重生,能有機會改變眼前人的機會,那時候也能夠改變更多的機會:“若日後跟随太子,切記邊陲布防不可外洩。”
她深吸一口氣:“若是可以的話,阻止太子殿下禦駕親征。”
不論當時朝野上下對繼位後雷厲風行的永昶帝有何看法,但他做的動搖世家根基,給寒門士子入朝為官的機會就足夠名垂青史。
所以,若是可以,讓他不要禦駕親征。
薛聞沉浸在自己思緒中,不知對面的秦昭明那雙狹長的眼眸露出費解的神色,卻又在她擡頭時很好地将自己掩藏。
幽深的神色如同一張灰蒙蒙的大網,薛聞還不知道在她面前向來懂事的秦昭明究竟多麽克制自己,才未曾将她全部籠罩。
良久,他沒有說話,利落地翻身上馬。
但在薛聞眼裏,駿馬、紅衣、少年,他戴上一個詭異恐怖圖樣的面具,猩紅的披風飄揚出風的形狀,随着他的策馬打出一個漂亮的旋兒,他勒緊缰繩禦馬踱步,眼裏好似包含着千言萬語。
“你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來京城對麽?”
這是他的底線。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謎團,不論于公于私,他都應該遵循心底的想法,将她永遠放置在視線之內。
但他偏偏在這很短的時日內學會了壓抑自己的野望。
——身為國朝太子,再珍貴不過的瑰寶都唾手可得。
可偏偏遇上薛聞他需要很多很多耐心釀造舒适的溫度讓她慢慢放松,不能引起絲毫警惕。
為了最終的結局,他願意慢一些。
只要......她堅守底線,那麽他可以好好忍耐,僞裝成一個成熟的獵人。
反正,她現在不會回京。
薛聞點頭,沒有絲毫猶豫。
兩人對視着,最終秦昭明先策馬揚鞭。
他的身形遠去,赤紅的披風如同摧枯拉朽烈焰燃燒,強烈的色彩和灰沉沉的天有着強烈的對照。
如同劃破天際的劍刃,滾燙而鋒利。
而她在身影離開視線後,朝着反方向走去。
素麻裙袂拂過地上雜草,紅繩挽起的長辮子垂在肩上,因着她臉上的笑,寒風吹過她的面頰,都好似風在親吻。
這一年,快要過去了。
-
曹國公抱病,沈今川作為長子帶着長孫幼弟在老家服侍父親,在他早有準備的運作之下得了個賢名。
炭火燒得很旺,暖閣裏熏得人眼睛生疼。
府裏的府醫十分驚奇,他想了許多辦法都不見好,等着沈今川來侍疾時甚至委婉開口:“國公身體不好,恐怕熬不過這個冬日。”
因為看幾位公子長大,說的全部都是肺腑之言:“公子不如早些打算,抑或者備下壽材,好為國公沖一沖。”
眼下之意,若有需要,恐怕要早做準備。
但沒想到他第二日來便聽聞曹國公大安,這簡直從閻王爺那裏搶來一條命。
沈今川沒有開口,裹着大氅的他矗立在風雪之中,如玉做的人物。
冰冷的光被六棱窗分割成一個一個細小的光點,落在他的身上,明明暗暗。
鋒利的匕首鑲嵌着朱紅色的寶石,他掀起寬大的衣袖,眼神冰冷如霜雪,看着血液蔓延出如玉的肌膚。
血落在藥罐裏。
大夫看着此景驚訝的瞳孔瞬間放大,只覺眼前充斥着荒誕。
他屏息凝神,在看着沈今川臉色之時斟酌開口:“這...或許便跟前朝烈女鑿腦救父一般,公子如今割肉喂親,曹國公不藥而愈也是段佳話。”
沈今川容色稍霁,大夫也不再執着要為曹國公請脈一事,這般識相下剛一出門便從小厮那裏收到了一大包銀子。
老大夫越過門檻望從小看着長大公府公子,在他渾濁的眼內看不真切。
老了,老了。
這世道......早就該是年輕人的天下。
年長者,就不該占着位置不松手,不然,惹人嫌啊。
他也該,服老了。
沈今川無閑暇時間來為大夫思考心事,在他們這種人眼裏只有能不能用這一條法則,而這個老大夫注定和曹國公府在一條船上,免于紛争。
這個冬日誰都不好過,他要做的也只是想讓大多數人都好過些。
為父請辭不算常事。
可他割肉喂親,這才算。
隆冬,曹國公府長子沈今川割肉喂親,曹國公沈克不醫而治,本朝孝聞增一。
此後曹國公遁入空門,一心探求菩提,不願再問世事。
上旨請爵位交由長子繼承,折子壓在中央,帝未允。
但收到消息的沈今川自認已經成了大半,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畢竟本朝延續前朝舊俗,不論辭官或是別的,一定要三辭三讓才算名正言順。
上輩子父親去世沒有給他任何緩沖的空間,昌平帝壓制,定要他為父服喪三年後才可繼承爵位。
而永昶帝繼位後雖說要收拾世家勳貴,但沒讓他繼續守孝,給了他應有的國公之位。
如今孝道再加上父親請願,他必定會順利坐上國公之位,任使昌平帝也無法壓制他該有的爵位。
而只要繼位t的并非永昶帝,那不論是哪一個皇子,皇位就絕不會坐得安穩。
這樣情形之下即便非他扶持的皇子,也不會主動為自己招惹是非,甚至還會因為他置身事外,主動來招攬。
反倒等到了最後或許會盡收漁翁之利。
暖房內放置着精致的博山爐,散發袅袅青煙,濃郁的香氣貫徹整個房間之內,屋內輕紗羅綢,地上鋪着柔軟的、踩一下仿佛就要陷進去的地毯。
室內家具皆由昂貴的沉香木制成,散發着屬于木材的淡淡香氣,雕刻着精致繁瑣的牡丹花紋,雨過天晴瓷器分外溫潤,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枝子。
轉角處用的大小一樣的珍珠,一下一下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奢侈又清貴,有着濃郁的個人喜好。
一眼望去,仿佛身在雲樓宮闕,瑤池仙境。
他獨自站在這裏,老家的侍從都活得跟個人精似的,自然不會來這裏讨嫌。
唯一能夠來到這裏的,唯有他的親信小厮:“回禀公子,果然不出您所料,少夫人又換了藥方,是...是...”小厮欲言又止,想起那血漬呼啦的場面他就忍不住一陣幹嘔。
他實在想不明白少奶奶這是圖什麽,八十老翁但凡有些家底病了都想請大夫,怎麽他們家少奶奶就活活等死呢。
沈今川眉頭一皺,轉過身子,連聽都不願意聽,直接讓人退下。
手裏是已經傳來已久的信箋,來自京城,來自他現在的妻子薛阮阮,這上頭的每一個字他都摩挲過無數次。
上書寫着:“夫君為公,我為母。”
源自之前他說過的一句源自禮記的“天下為公”,不知怎麽的,在薛阮阮聽來便演變成這樣,好似“天下為公,我為母”,也沒有什麽不可。
但這種啼笑皆非的信箋,在沈今川看來卻是在他的引誘之下,薛阮阮會将他期待的那個人再一次送回身邊。
——即便薛阮阮無法,讓阿聞出出氣也好。
他們已經分離得太久,甚至還隔着生死,讓他擠壓太多的情緒。
此時此刻,在和他記憶中如出一轍的房間布置,才能夠讓他流露出一絲脆弱。
沈今川想起他掀起蓋頭是那雙氤氲着淚珠的眼眸,回想起從前她受過的所有冷待,所有的冷言冷語,還有她在大廈将傾之時沉穩堅韌,撐起整個門第。
昔日薛阮阮的算計不算高明,但誰也想不到會有人拿命來博死後惦念。
他從前多心疼薛阮阮,如今便多恨她。
恨她把他當成一個傻子來愚弄!
——直到上輩子他纏綿病榻,才願意承認他愛上了薛聞。
——愛上了那個罔顧長姐性命、勾引姐夫、貪慕虛榮的薛聞。
——可直到最後,薛聞狠心到不顧名聲,也沒來病榻前看顧他最後一眼,未曾知道他的心意與悔恨。
——他悔恨因當年誤會冷眼看旁人欺辱于她,看着她在後院艱難摸索,把自己打磨得光滑,悔恨他發現得太晚太遲,又礙于自己顏面不肯低頭。
想起她這輩子出現時候的驚慌無措,還有那一日裙擺拂過門檻時的翩跹,最後是那一場抱病回府的借口,用來逃避和他的再一次會面。
阿聞,你也怕重蹈覆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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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祖父已然大安,不知兒子可否上山入廟,向祖父請安?”外頭傳來長子沈寧還帶着稚嫩的聲音,将沈今川從過往思緒中拉回。
他站起身來視線遠望,便看着自己一雙兒女聯袂而來。
兒子沈寧穿着一身妝花百獸補服,進退有度,看着就有精神氣。
而套了件絨毛比甲的女兒沈穎低着頭一言不發。
他招手讓人進來,看着這個與他幾分相似的一雙兒女,好似和幾年後在他病榻前乖巧溫馴一遍遍替他回話說着“阿娘還未過來”的兒子對應在了一起。
時間重疊,他呢喃問道:“這裏,你覺得,你娘會喜歡麽?”
——上輩子,他抱病之時便只能居住在為薛聞建造的房內,只可惜從來未曾等來它的主人。
沈寧八歲,自幼在府中被萬千寵愛,又因為他是孫輩唯一的男丁誰都不能壓過他一頭,脾氣極其霸道,連他同胞姊妹都懼他。
而他比沈今薔強的地方在于,他未來也會有爵位,所以他要臉面,他會掩飾。
聽了父親這話沈穎沈寧一起擡起頭來張望四周。
沈穎下意識想說這種風格阿娘不會喜歡,阿娘最讨厭梅花驕矜做作,偏在冬日裏開,阿娘不喜歡太過柔軟的長毛毯子......
但手臂傳來一陣痛意,她話在嘴邊囫囵了一下,一旁的沈寧點點頭,稚嫩的臉上滿是欣喜:“爹爹心意,娘一定會喜歡的。”
伸手滿懷慈愛地摸了摸虎頭虎腦的乖兒子,對着不善言辭小家子氣的女兒嘆了一口氣。
他志向遠大,不知女兒在聽到他嘆氣時一瞬間蒼白的臉色還有滾落下的淚珠。
沈今川只感嘆,原先他未曾看出薛阮阮眼裏只有自己,從無孩子,教出來的女兒也慣随了她的模樣。
幸好阿聞最擅長教孩子,上輩子連穎姐兒都能教導得落落大方,這種賢妻,他自當不願錯過。
更何況他會将所有的阻礙一一清掃,會讓阿聞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
沈今川看着自己重新布置後的居室負手而立,如同沒有登基的王者,展望着他的王國。
不論從前如何,這一次,他們有一生的時間可以慢慢來彌補。
而這一次,他會讓薛阮阮求仁得仁,來為他和阿聞之間的錯過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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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裏剛剛下了一場雨。
寒冬的雨帶着冷氣,如冰錐似的刺骨。
等到雨停了,被陽光暈染的雲彩十分漂亮,雲蒸霞蔚,陽光隐藏在雲海之下,将整片天空渲染燃燒成火燒雲的轟轟烈烈。
那潋滟的赤紅吞雲吐霧,直叫人連眼睛都舍不得眨。
一幅壯麗美景。
城門口車轍印子有些年頭,雨水在裏頭彙成一汪河流。
沉澱的水汪泛起漣漪,倒映着疾馳而來的馬隊。
随着聲音遠望,一行馬隊策馬而來,其中幾人戴着昆侖奴面具,上頭圖騰詭異,筆畫凜冽,讓人不敢靠近。
但值守城門之人和尋常百姓不同,他們的職責便是篩查所有可疑之人。
讓能進京城的百姓進來,讓不該進來的百姓永遠都只能在京城外頭。
轟轟烈烈的馬蹄聲震懾雲霄,在城牆之上本面露不虞的将士張別致遠望着其中一人的駿馬,立刻眉開眼笑。
看着急馳而過的馬匹揚起來的黃土倒也沒有尋常氣焰,粗糙的臉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一旁頗有些眉清目秀的小将領王岸皺了皺眉,先斬後奏示意下屬攔阻,婉言提醒頭領:“東宮那邊許多月沒有動靜,不若咱們先好好審查一番,也好對上頭有個交代?”
“太子殿下脾性溫和,咱們是為了大局考慮,想來不會為難我們。”
太子都病得起不來了,朝野之上人人都知道太子之位只怕要帶到皇陵裏面,他們還懼怕個什麽太子威嚴?
另一小将也應承說道:“是啊,張将軍,茲事體大,不如我立刻去請湯将軍過來,兩位将軍一同審查,也好杜絕別有用心之人帶兵進京。”
他笑了笑,張大個子語氣絲毫沒有對上峰的恭敬:“湯将軍有權力來審查,而張将軍正好是個聰明人,自當識時務,知道何為俊傑。”
張別致哼笑,玩味地看着這兩個湊上來的人,一個顯而易見,湯家的随從,還拿今日不在崗上的湯家人壓他。
這倒也能想明白。
南王一系嘛,反正看着就是和太子一系挑事。
一看這行人便是東宮衛隊,而太子現在抱病在身,誰都不知道接下來如何。
南王身為長子,身份比太子殿下低一籌,觊觎之心昭然若揭。
倒是另一個,奇哉怪哉,平日裏也看不出來到底是哪一邊的人,不顯山不露水的。
娶的妻子前些時日喝喜酒時也只記得是個沒落貴族的女兒,這時候露頭來違抗他這個直屬上司的命令,怪哉。
被兩個人緊緊盯着,張別致咧嘴一笑。
兩人同時想,成了!
但張別致這個從未站隊哪個皇子、出身草莽、全靠軍功的匹夫從來不走尋常路,他大喝一聲:“陛下親令,東宮屬人,免予搜查,立刻放行!”
眼看着隊伍休整完便要駕馬離開,張大t個子急得熱鍋上的螞蟻——湯将軍怎麽還不來,該不會還在溫柔鄉裏吧?
這可是相公親自交代下的大事!
雖然他也不知究竟是什麽大事,但命令便是要對可疑之人嚴防死守——絕對不能讓任何有東宮标志之人進入京城。
否則提頭來見!
這個命令讓他們湯将軍都被下放過來做着守門賤業,可見茲事體大。
眼下見人都要出去了,裏頭還沒有湯将軍的動靜,張大個子想着若此事成了豈不能入湯相公的眼?
更何況這張別致除了軍功外無靠山無背景,但凡湯将軍來了便不敢這麽說。
要不——
電光石火間,他大喝一聲:“給本将軍攔住他們!”
說罷,掀起袍子提着劍便往城下而去,自從說完那幾句話便沒有開口過的小将面色猶豫,最終還是一鼓作氣同樣沖了下去。
不論他們究竟是誰的人。
但此刻只有一種想法。
東宮式微,此時那東宮立威是借機效忠的最好時機。
兩人前後跟一陣風一樣沖下去,眼見那威風凜凜一行二十餘人都在城門外頭,心下稍安,更加猖狂起來——連東宮自己都知道今時不比往日,他們還有什麽理由小心翼翼?
“搜,仔細查驗令牌,看看是不是有人膽大包天冒充官員。”
張大個子氣勢洶洶地下來,橫眉看着這行人絲毫沒有下馬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朝着身後的下屬示意:“你們耳朵聾了啊,還不快些将人帶下去仔細搜查?”
一聲嗤笑從人群中響起,分不清是誰。
但身後無人行動,眼前人又不把放在眼裏的行為徹底惹怒了準備建功立業的張大個子,拿起劍來就想要借此立威。
轉念一想,不對,将身後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将推出去:“你去,收拾他們。”
而後冷笑着扯着白眼掃視城門所有将士:“藐視朝廷法度,你們就是這麽當差的嗎?”
全然未曾發現将士們看他的眼神看屋頭傻子差不多。
唯一被他煽動的小将正是原先早早機緣巧合下受了曹國公府提拔之人,聽了他這個命令便拔起劍上前,挑了一個在兇神惡煞的身影中寬肩窄腰、位置在最邊上的軟柿子。
——刺啦。
劍劃過劍鞘的聲音。
而那軟柿子顯然已經害怕到不知如何是好了,小将躍躍欲試,卻見眼前一道白光寒芒閃過,還未來得及反應,那柄曾經讓他引以為豪的劍刃就這樣劃破了他的脖頸。
臉上的笑像一張手藝極其拙劣的面具凍結,根本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倒在地上。
而他捂着鮮血淋漓的脖子,在氣絕之際都想不明白。
分明劍在他的手上,死的人為什麽是他?
一切來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應,但被張大個子盡收眼底。
他瞳孔收縮連連後退幾步,等聽着奔馳而來的馬蹄聲心髒像是剛燒開的沸水,咬着牙站定:“你這可是襲擊朝廷将士!”
“你想反了不成?”
“來人啊,快将這反賊”
被一而再再而三當成軟柿子的人沒有說話,血液迸濺在神秘的面具上,更添了幾分詭異。
那雙骨節分明的白皙手掌拿出帕子來擦了擦手,而後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懷裏。
漫不經心間他拿出一個看不出細節的器物:“東宮屬人,立即放行,誰敢阻攔。”
“斬、立、決。”
說着他有些玩味:“本不想在城門前當着百姓們鬧這種事,但顯然有些将領食君之祿,卻罔顧家國,把城門當作你家院子,如此,便按律例行事吧——”
馬匹一聲嘶鳴,握着缰繩的人沒有絲毫停留,本氣勢洶洶的張大個子在這一刻逃也似的讓開,卻在低頭之際看到了插在自己脖子裏的令牌。
一行人轟轟烈烈,身後有一個雀躍的聲音喊着:“太子殿下千歲,太子殿下千歲!”
而被張大個子期盼已久,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湯将軍在鮮血迸濺的那一刻,馬匹下方稀裏嘩啦地冒出一股水流。
戴面具的男子,秦昭明“心慈手軟”地放過了這位湯将軍。
畢竟,有人在有名的大善人湯則鎮的把持下,湯家絕對不會放過既丢了顏面還辦事不利的人活下去。
秦昭明向來嗤笑這些用民脂民膏來裝點門面,表面上光風霁月實際上醜陋不堪之人,讓他們死在自己人手上,是他為數不多的一個樂子。
“走!”
此後,一路暢通無阻。
城牆之上,張別致遙遙行禮。
守門的将士因為湯家兩個頭頭自己找死樂的壓不平嘴角,誰喜歡一邊說着“賤業”一邊還要讓他們上交孝敬的上峰?
這不,撞上鐵板了。
-
太極殿。
已近年節,朝廷已然封筆。
昌平帝難得幾日清閑,卻又開始籌算着将四妃空置的二位填滿,宮裏的世家貴女們紛紛活絡起來,惹得太極殿內熱鬧非凡。
冬日的風穿堂而過,讓被暖爐弄得熱烘烘的宮殿內綢缦翻卷,娘娘們步搖碰撞,發出清脆悠揚的聲音,伴着絲絲甜蜜笑聲。
素來最為嚴以律己的禦前總管腳步匆忙,同昌平帝一般大的年歲一邊喘息一邊奔跑着,越過層層侍女和花招盡出的娘娘們,走到坐姿懶散身形慵懶的皇帝面前,壓抑着激動,小心耳語:“陛下,東宮異動,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酒杯裏醇香的酒液灑在地毯上,無人關切。
昌平帝霎時間站起身來,大殿絲竹聲随之斷絕,衆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帝王的命令。
他頓了頓,又坐下來。
對着身邊人說道:“去,宣旭兒進宮。”
“那太子殿下那裏...”
“太子既然已經無事,朕自會處置南王!可若朕不護着南王,太子真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如同全天下的父母一樣,年輕時想做出豐功偉績名垂青史的昌平帝,如今年歲上來,也只是一個對蠢笨的孩子有些偏愛的人。
可農家只有仨瓜倆棗、銅盆瓷碗都能因為分多分少而起波瀾。
何況這些兄弟之間分的是萬裏山河,算計的是人命啊。
陛下這般一直偏袒弱一方,試圖維持平衡。
村口小兒都知曉石頭換不來他手裏的白饅頭,更何況還是從不肯吃虧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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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聞沒有因為秦昭明的離開有任何反常。
随着年節将至,時間好似慢慢地緩慢起來,連天好似也在眷顧辛勤了一年的百姓,唯一有些變動的便是秦昭明離開當日,他們隔壁院兒換了一個深居簡出的老奶奶居住。
看起來比蔡大娘要大十來歲,但精神很好。
薛聞從和查查做最後對賬後宣布封賬,從密密麻麻的數字內擠出一抹頭緒問着:“我這幾日沒有出去,想來他們家應當怕沖撞便沒有宣布,但我們要盡盡心意。”
說的是進山被狼咬死的那個娘子。
雖說狼被絞殺後山裏安全了些,但死去的人命終究沒有辦法再回來。
查查鄭重點了點頭,她愛跟人唠嗑,就是老唠着唠着遠離重心。
她們兩個在交際上各有毛病,但因為薛聞大,所以她把打聽事這個任務交給了查查。
一旁的苦丁茶已經冷透,查查撐着頭看好似有用不完氣力的薛聞,心想姑娘好似又長高了,還好看。
她今天悄悄捏了一把娘子的臉頰,像剝了殼的荔枝!
雖然她沒吃過,但她見過啊。
眼看着薛聞又開始忙碌,查查忍不住問:“姑娘,你沒有思念誰嘛?”
薛聞瞪大了眼睛,酒窩都消失了可見鄭重:“我才沒有想阿昭!”
查查:“......”
她其實只是想問姑娘有沒有思念梅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