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真的假的?”
蘇雁青被吓了一跳, 連杯子都差點被她碰倒了,方游迅速的扶起,“有那麽驚訝嗎?”
“這能不驚訝嗎?我快被吓死了!”
蘇雁青現在倒是沒什麽可以想的了,就琢磨着這點, 看這一桌菜都覺得沒什麽意思, 她側過頭去看方游, 對方還是一副尋常模樣,似乎只是說了一件很平淡的事情, 小口的抿着酒,看上去跟不會喝似的。
也算是做了這麽多年的朋友,她明白方游什麽德行,會喝的很,在外頭卻不怎麽喝,談個生意也是拒絕不了才喝上一點,最初都是蘇雁青在桌上喝的差點暈厥,方游撐着,應付那一桌油膩的生意對象。
上了年紀的男人總覺得自己閱歷夠多, 足夠騙騙這些初出茅廬的小輩, 聊天總是要用什麽天南海北的經歷裝點自己, 加上三兩不太好聽的段子,自顧自哈哈大笑, 等真正切到正事, 又要打太極,一場下來,累的不行。
過怎樣的日子說到底是自己選的, 還是日子選的你,有時候真的分不太清。
小時候都有仗劍走天涯的豪氣, 覺得這世界以自己為中心,所有都是陪襯,覺得歌詞裏唱的不想長大都是屁話,等真正到了要被推出去面對現實的時候,發現歌詞太對味,每個階段的不同理解,偏偏要等到下一個階段才能明白。
最開始決定做這一行的時候蘇雁青其實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過下去,同樣是當人家姐的,她明明不是孤家寡人,卻跟真正孤家寡人的方游比起來更适用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畢竟爹媽足夠養活自己跟倆崽子,而她這個大的,活下去就成了,不配合安排,也就算了。親情是最有力量的存在,她溫暖的時候足夠讓人涕淚交加,可冷酷的時候卻讓人覺得無話可說。
就該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後會遇到更加殘酷的事情,方游來的時候情況已經好轉多了,但她倆還是得四處奔波,不入流的生意場上女人總是被看低一截兒,而這個生意場在外頭看起來太過高層次,那就更被低看了。
大多的情感無處敘述,都交織在這種時刻一張小桌的溫酒熱菜上,人這一輩子,交心的朋友有一個就能算是無價之寶,更別提還算是一塊長大的。
“我只是沒辦法跟你說。”
方游低着頭,夾了一根青菜,慢條斯理的嚼着,她終年無悲無喜的臉上,好像在此刻開了條縫,灑出了足夠讓人覺得哀戚的不如意來。
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她經歷的大概也有到了七.八分,剩下的那“一”,如鲠在喉,寂夜裏翻來覆去,愧疚浮面,伴随着深入骨髓的想念,到頭來,終究要宣之于口。
Advertisement
“有什麽沒辦法說的……”蘇雁青湊過來,酒杯碰了碰她的,清脆的一聲,“咱倆都過了多少年了,再沒人說,那‘沒人’也不能包括我啊。”
“你就是太喜歡憋着,罵又不會罵,人真的很需要發洩,說話是發洩,跑步是發洩,喝酒也是發洩,你倒好,喜歡壓着,你不說,誰知道你怎麽想的。”
“我啊……”方游嘆了口氣,“學不會不憋着。”
“其他的你可能沒辦法跟我講,但感情上的事兒,和我說應該沒關系吧?”
蘇雁青撐着腦袋,她酒喝多了容易上臉,但這點酒量還是有的,交心歸交心,還是有些無法言說的,彼此知道什麽東西無法觸及,什麽東西值得交流,就可以了。
就像現在這樣,難得的時光,她們這個年紀,總是有點尴尬的,結婚了的家庭第一,很難騰出時間給朋友,沒結婚的方游又結不了婚,在育兒經上根本沒有話題,好在蘇雁青沒普通少婦曬孩子的心态,縱使在外認識的一幫朋友在一起,三十的四十的女人們居多,她盡管留心了,但偶爾還是會忽視方游。
這些年,喜歡方游的也有,男男女女,方游可能不太知道,她倒是挺清楚的,問過之後也沒下文了,她那位茍先生甚至用那套剛學的面相研究來分析了方游,認定這人少年孤苦,中年奔忙……啰裏吧嗦一大堆,蘇雁青只認可了自己老公說的那句“少年孤苦”。
人可以苦一段時間,但總不能苦一輩子吧。
那真是老天爺不長眼。
就這麽沉默的一個空當,她倒是憶起每次去找方游時常盼的态度,上高中的臭丫頭脾氣倒是一點沒好,她難得回來找方游敘敘舊,常盼就站在一邊死死的盯着她,蘇雁青當時也不知道這敵意來自哪裏,氣笑了,還瞪了回去,一來一往,那邊方游就發現了,方游一轉頭,臭丫頭臉就變了,還露出一個算甜的笑來。
很多事情發生的時候就這麽過去了,多年後翻回再看,遺留的蛛絲馬跡不少,只不過當時沒有細想。
有些眼神當事人身在局中不敢回味,而旁人一看就明了。
她問方游:“你什麽意思?”
“常盼喜歡你我明白,那你呢?你老可別把照顧當成喜歡,告訴你,要是真這樣一起,遲早要分開的。”
“你當我傻嗎?”
她多年的好朋友無聲的笑了笑,碰了碰她的杯,頭頂鳥巢狀的吊燈灑出暖黃的光,方游沒再抿酒,一飲而盡,酒氣淌在此刻的寂靜無聲,她拍了拍蘇雁青的肩,“說出來挺沒意思的,我又有點害怕這樣的關系。”
“但人的一輩子,就這麽短,嗖的一下就沒了,我怕她走太遠,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
周學姐安排了一個外出攝影活動,宣布的時候還特地問了問常盼。
“你去不去?前段時間說沒靈感的不是你嗎?常攝影觀察入微取材要取于市井,這次要去比較遠,你自己考慮一下。”
開會叫來的都是工作室裏一幫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常盼的名氣跟他們的“小有名氣”顯然不太對等,老板這麽問的時候,都唰唰的看向坐在角落裏的常盼。
常盼擡眼,淡淡的說:“去的。”
能不去嗎?這都來開會了,心知周學姐是特地給個機會,常盼也沒想拒絕,雖然宅的不再宅,但在這方面,還是有心的。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好像有人天生剝奪了她這一種功能,許涵也不是沒培養過她的興趣愛好,音樂類鋼琴小提琴甚至連二胡都試過了,藝術類繪畫戲劇等等也都推她去嘗試,可惜趕鴨子上架,她這人總是一副怏怏的模樣,耷拉着眼,缺了浪漫的細胞,五音不全,即便讀得懂戲劇內容自己上去表演,卻能把所有的角色表演成她自己的模樣。
可以算是另外一種天賦了。
擺弄相機她也試過,還是跟楊迎雪出去玩的試的,可惜沒多久她就被遣返了,擁有過的也變成沒擁有過。
時間兜兜轉轉,到大學她再拿起,也許是那幾年嘗到了悲歡離合愛恨兩難,不知道誤打誤撞通了哪竅,過往那些被許涵硬是熏陶的無用東西也變成了一個踏板,直截了當的,成了她看這個世界最大的鏡像。
周學姐說到“觀察入微要取材于市井”的語氣有點刻薄,但常盼也沒反駁,在正兒八經工作的時候,她倒是非常的謙虛。況且這句話确實概括的非常精準,她的作品大多跟市井相關,偶爾生活氣兒太過,後期過又顯得過于冷酷,這樣強烈的反差,第一眼看總覺得不大舒服。
創作總會碰到瓶頸,常盼總覺得自己被一種莫須有的東西桎梏着,沒有辦法知道那是什麽,只能硬着頭皮去找。
外出活動的地點定在離雲城十萬八千裏的藏區,十幾人的攝影團倒是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年輕人不多,大點都是老資歷的,不算是工作室的,是周學姐請過來的,估計是希望他們能帶帶這幫小的。常盼在外話比較少,加上臉看上也不太好相處,一直就默默的跟着,等到分散的時候才松口氣。
頭幾天去了什麽聖湖什麽仙境的,她都沒什麽興趣,自然廣袤縱然值得驚嘆,但呈現在自己手中的時候,又覺得索然無味,好不容易可以在熱鬧的地方溜達,她真是求之不得。
晚上她一個人出了門,看了看手機的導航,去了天海夜市,這地兒五月份晚上還是挺冷的,她外頭穿了一件藏藍色的抓絨外套,款式有點複古,黑色的腰帶打了個結,手機挂在脖子上,肩上挂着相機的包,漫無目的的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
這幾天正好是假期,游客比往常多,來來往往都要人擠人。常盼耳朵塞着耳機,走動的時候寬大的褲腳擺動的幅度很大,手腕上還是同行的女攝影師早晨給她買的銀镯,從頭到腳都提示着這個人是個文青。可常盼從沒覺得自己是文青,雖然楊迎雪楊總經常用這個标榜自己,但她還是不敢茍同,畢竟人家身上的銅臭味都可以散發到十裏開外,到她這個小市民這兒,“文”都沒了,只剩下還能貼幾年的“青”。
青年的青。
她拍了幾張照就原路返回了,公交車開也沒點路,中途她在自己的主頁上傳了幾張剛用手機拍照片,算是紀念一下,定位也懶得開,她的個人主頁其實簡單的完全不像個紅人,偶爾幾張自己的照片,也都是配合工作室的主題傳上去的,哪天心情好了,發一個搔首弄姿的自拍,也就完事了。
不過總有人讓她接廣告,她看了看私信,覺得那點錢還沒她去給人修個片來的多,非常大方的留給自己主頁一絲清明。
手機拍的街景她甚至連濾鏡都懶得加,羊肉串成堆的攤子,人來人往有點模糊的街道,異地的風味在這麽随意的模糊狀态下就出來了,她才發了沒一分鐘,提示就蹭蹭蹭的挑出來,來來回回的就是那幾句,她也沒興趣再看,等公交車慢悠悠的開到八廓街,她下了車,這才去買了瓶水。
商業街的晚上比白天熱鬧,霓虹燈影綽下人影都好像模糊了,據說曾經是手工打磨鋪成的石塊街道,巨型香爐彌漫的香火氣息蔓延在這樣寬闊的街道上,常盼在轉經道走了沒多久,餘光裏有一條窄道,不知道通向哪裏,兩個人正朝這裏走來,一大一小,似乎是姐妹,看上去是當地人,高個兒的那個攬着靠着她說話的女孩,走出窄道經過常盼身邊的時候說的話都是她聽不懂的話,但可以聽出來的是,她們此刻的心情都很愉悅。
窄道,攬肩,依偎,說笑。
明明處在連風中氣息都截然不同的城市,她卻可以輕而易舉的想到被自己靠着的方游。
方游對祿縣熟悉無比,穿街走巷都不會迷路,周末她倆都有空的時候,吃完飯就四處走走,陋巷設施陳舊,髒亂的電線四處拉着,傍晚有群鳥站在電線杆上叽叽喳喳,方游攬着她的肩,指着這個那裏,告訴她哪裏住過什麽人,發生過什麽事情,她小時候曾經怎麽樣。
方游很少提及她的幼年,那時候常盼也不敢貿然去問,有些東西在日漸相處中早能揣測一二,她能問的,她不能問的,方游都似乎給了深刻的界限。
有時她想,喜歡真是世界上最不合算的一種感情,一旦産生,就意味着要失去自己的一些東西。
比如她最初的口無遮攔說問就問,在那樣的時刻都消失的一幹二淨,變成了煎熬的想問不能問,只能狀似無意的拉起對方,随手指個地方,說:“去那吧。”
她走進窄道,兩側是非常具有當地風格的浮雕,還有一些刻痕,前頭似乎有經幡飄揚,也許是個店鋪。
是個酒館。
背着相機的女青年推門進去,這個酒館沒有因為推門的風鈴聲而安靜,常盼挑了個地兒坐着,沒想到牆上挂了許多明信片,陌生的語言在這個陌生空間裏蔓延着,她點了杯酒,為了驅趕不斷湧上來的回憶,一張張的看起上頭的明信片。
酒館開了很多年,明信片上的時間也不統一,又五六年前的,也有近期的,無非是一些祝福到此一游或者跟誰誰誰在一起百年好合之類的暗戀的明戀的,傾訴有時候只需要一張紙片,就可以完成。
常盼随意的拍了一張,想着權當留念,低頭的時候撇到了旮旯角的一張,這麽虛虛晃晃的一眼,只看到一個眼熟無比的“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