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故意砌的不平的牆上有好多釘子, 細麻繩纏在兩端,那年月參差不齊的明信片被細繩攔截在後,有新的在最前面,也有舊的在前面, 桌板抵着的那一排明顯很少, 偏偏是這樣不被注意的角落, 一瞥反而注意到了熟悉的字跡。
明信片的角都卷起來了,常盼正打算抽出來看看的時候, 手機響了,嘈雜的酒館裏根本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來電顯示是個沒有存過的號碼,但并不陌生,常盼猶豫了一會兒,在即将自動挂斷的時候接了起來。
“幹什麽?”
她率先問道,手機放在耳邊,另一只手捂着另一只耳朵,嘈雜熱鬧的環境裏,陌生的語言和頭頂極具特色的燈盞, 光影明滅下, 她神情冷淡, 沒有焦距的看着前方,像在凝視有些悠長的回憶。
“去天海夜市了?”
方游那邊很安靜, 襯得這頭的吵鬧都如同碰撞, 撞得她心浮氣躁。
“你有什麽事?”
常盼一瞬間想說出口的其實是“關你什麽事”但又想到上回自己信誓旦旦的喊了那個痛恨無比的稱謂,又不甘心的咽下去,變成了疏離無比的退卻。
“沒什麽事, 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方游似乎笑了一下,她的氣音特明顯, 在如此吵鬧的情境下,似乎也影響不了半分,反而直勾勾的鑽進常盼的耳朵,讓她全身一顫,而後佯裝鎮定的說:“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這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了。
方游似乎一點也沒介意,她那點海納百川時隔多年依舊讓人感到無邊無際,“一個人的話小心點,在街上嗎?”
“沒什麽好說的”常小姐嗯了一聲,下一刻發現了自己打了自己的臉,一個輕哼,又不說話了。
“天海夜市我沒怎麽去,八廓街你可以走一走,前幾年出貨的時候去過幾次,有個酒館的老板是雁城人,他收藏的CD很多,人挺好說話的,他們家酒還行,嗯……在外一個人還是少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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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游絮絮叨叨的能力倒是只增不減,居然還能在常盼默不作聲的情況下東拉西扯一大堆注意事項,活像個擔心家裏倒黴孩子的監護人,常盼左耳進右耳出,早沒了當年那副恭敬的态度,伸手又去抽那張剛才被電話打斷的而沒拿下來的明信片。
那張明信片隐藏在旮旯角,只鑽出了個角透透氣,不過也算是幸運了,跟其他那些被遮蓋的嚴嚴實實的相比,起碼還能引起人的注意。
字跡很熟悉,可以說跟正在同她說話的這位一模一樣了。
方游的字其實寫的其實還沒常盼寫的好看,寫的瘦長瘦長跟她這個人差不多,游字最後一筆總是要往上扯一點,高考剛結束那會兒常盼閑的沒事還仿寫過,但不太像就是了。
“叫什麽?”
常盼看着明信片上一大串的瘦長字體,手有點抖,但聲音聽上去還是挺冷淡的。
“什麽?”方游被打斷了唠叨,不太明白這乍然而起的詢問。
“你說的酒館。”
“嗯?叫矮房子。”
常盼深吸一口氣,從頭再看了一遍那張明信片,越看呼吸越急促,她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最後狼狽的挂了電話。
而方游被突然挂了電話也沒再打回去,她以為常盼是煩了,對着手機發了會兒呆,就去廚房熱菜了。
[丙申年,立春,有點冷。
看那邊好像是個大晴天,挺好的,你就是不喜歡下雨。
下雨太吵,也太濕,管道會漏水,騎自行車撐傘依舊會被淋濕。
有時候很想給你打一通電話,但又怕你說一句“我讨厭你”。
想了很多事情,也想過當初那樣做到底對不對,但很忙,轉眼就忘了,你不願意見面,那就算了。
但今天從外頭過來,月色很美,突然就覺得應該說點什麽。
又不好意思說,也不敢說,總想對你好一點,又覺得言語太過蒼白,只能今天啰嗦一點,借個地方寫一下。
小盼,生日快樂。]
落款是一個“游”字。
常盼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背面是一張普通的風景,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就是正面的字,反反複複,劃掉又重寫,蹭掉之後髒兮兮的,有好幾句話劃的太重,根本不知道原來寫的是什麽,可偏偏是這張塗塗改改的東西,卻能讓她輕而易舉的想到方游坐在桌上寫這個的樣子,她肯定皺着眉,會無意識的抿嘴,偶爾舔一下幹的唇瓣,坐姿很端正,恪守眼離桌面一尺遠的标準,像個小學生。
一瞬間被她鎖在心底的喜怒哀樂迫不及待的沖破枷鎖,給了她一個非常迅速的浮想聯翩。
月色很美。
月色很美?
常盼想了又想,手機拿起又放下,最後四處張望了一下,把這張陳舊的明信片塞進了自己的包裏,然後從桌上的的卡槽裏拿出一張新的,在上面寫了幾句話。
這場将近半個月的外出攝影活動常盼還是能找出幾張自己滿意的東西來,回去後又過了半個多月,她整理好自己的作品,給周學姐看了看,然後請了幾天假,去了滇城。
時隔多年蠢蠢欲動的心态又被撩起,等到了玉行齋的門口,她又有點忐忑。
風塵仆仆到底是什麽,以前她總覺得方游無論從哪裏回來,這個詞都可以精準無比的扣在她身上,而自己,聽到獨屬于方游的腳步聲就迫不及待從凳子上蹦起來,跑到門邊去等着,等她的姐姐鑰匙插入鎖扣的那一瞬間,打開門,撲過去。
她對自己的秉性清楚的很,記仇比記恩的多,但到了方游這裏,似乎翻了個面,方游對她多好永遠占據上風,而那天碘酒擦拭傷口的疼痛只是在剛回來的幾個月裏清晰無比,馬上就被日益成災的思念沖到了旮旯角,在動搖的時候才會被拎出來鎮鎮場子。
但現在“鎮場子”的再積極踴躍也始終無法抵擋那種堆疊太久被一點甜勾起的勇氣了,也許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乍然看到自己多年前想聽卻聽不到的話,常盼覺得自己心裏那點變扭終究還是消下去了。
她太清楚方游的性格了,堅強趨于冷酷,溫柔又趨于脆弱,她對你的好如同春雨,潤澤而無聲,一對上她的眼,你那點希望對方娓娓道來心聲的要求又無法說出口了。
本以為她們後來的關系會用“老死不相往來”來概括,沒想到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可惜她的一廂情願也只是一時賭氣,最心底的想法依舊是本能的去靠近,無論這幾年經歷過多少事,獨自學會了很多,學會去承擔了什麽,到頭來看到方游的臉,十幾歲的自己好像隔着漫長的時光走了過來,輕而易舉的改頭換面,用那樣的無理取鬧去迎接對她永遠保持溫軟的姐姐。
深巷裏的這間小店每日都會來很多客人,五湖四海,來了沒多久又去下一站,常盼最初登上玉行齋官網的時候看過簡介,創店的時候是她們分別的那一年,其中的沉浮她沒有細想,好多年了,她刻意的去回避在祿縣的記憶,更別說回去看一眼,喜怒哀樂太過嘈雜的記憶,生活氣息的太過濃重的筒子樓,她在常家的那幾年明白了人分三六九等,而跟着親媽那短暫的日子裏,又被感情的三六九等砸的眼冒金星,太多紛雜不等她喘息就簌簌落下,一地的滄桑,漫長的等待。
以為會重新喜歡上一個人,其實也沒有。
很多東西可以将就,不喜歡被人拍照片,久而久之也習慣了,不喜歡跟同事走太近,但年會還是不得不去,那就算了,但感情,真的很難将就。
她從出生開始就注定缺失某種長大必須要的養分,常家沒給,外婆斷斷續續的喂了一點,而回到原點,生母毫無給予,那必須要的養分就只能是方游來提供,她提供的養分包含太多,以至于常盼從那個被定義為“姐妹”的牢籠裏走出來,發現其他人想給的,即便是牢籠,也沒方游打造的那個那麽精美了,不冰冷,帶着濃濃的市井氣息,卻沒讓人覺得厭倦,入夢都是對方懷抱的清冽氣息。
兜兜轉轉,她在此刻才明白,她等了這麽久,不過是想弄清楚方游的态度。
老天爺閉目養神了那麽多年,終于願意把目光分給她們,讓她能在萬千祈願中,找到她喜歡的那個人書寫的難言心思。
她站了很久,人來人往,好多人都好奇的看向她,戴着帽子的女青年滿身風塵,盯着門店緘默不語,像是等待什麽,又像是在最後确認什麽。
正當常盼要擡腿走進去的時候,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小盼?你怎麽在這?”
玉行齋門外是條小巷,巷道牆壁上挂了一個青色的帆布,上面是篆書的店名,布角被風吹起,有點微微的晃動。方游站在這面牆布前,篆書勁瘦挺拔,直線較多,她也一樣。
她走過的路在別人眼裏看似坑窪不已,對她來說或許只是一條規劃全面的路,連拐彎改道走的也是曲直的,做什麽都凝重而認真,唯獨感情是普遍懸針中的圓筆,不頓不折,一駐即收。
常盼想做那個一駐即收的末尾。
她轉頭,微風中望着方游有些訝異的面容,輕快的說:“來找你呀。”
“找我打個電話,我來就是了,這樣跑來跑去的,累不累。”方游把常盼拉進了店內,她那點老媽子的心态即便斷了五六年在一瞬間還可以恢複原狀,“先進來坐坐,外面太曬了。”
滇城的六月底已經熱的不成樣子,店內開着冷氣,方游跟櫃臺的工作人員點了點頭,走進店深處一個僻靜的小院,有個小天井,隔絕了剛才一路走過來的喧嚣,又是另一層的寂靜了。
還有點涼快。
檐下是一張古舊的木桌,方游拉着常盼坐下,給她倒了杯水,然後又去沖了壺茶。
常盼喝水的時候都要偷偷瞄着她。
前幾次被不服輸占了上風,她甚至不敢好好看一眼這個好久不見的姐姐。方游的成熟從她們第一次見面就能感覺到,而現在,成熟之餘她那點冷凝更是入木三分,在那張天生帶點嚴肅的臉上盤踞許久,加上一副冷冰冰的細框眼鏡,更讓人覺得她這個人是個頑固。
她還是瘦,估計老了也是個瘦老太太,沖茶的時候一絲不茍,連旁的眼神也不肯分給她。
茶沖好,方游自己倒了一杯放在桌上,常盼拿了去,一口就喝了。
好在是涼的,不然她這一飲而盡估計得燙出什麽毛病。
方游有點無奈,她不知道長大了一向冷臉示人不願搭理她的妹妹怎麽找上門了,她自己再倒了一杯,準備拿起潤一潤喉的時候,常盼伸手過來,又拿走了。
“你等會,”統共就三個瓷杯,常盼用了三個,口紅印大喇喇的印在上面,跟她主人一樣張牙舞爪,方游頓時不知道如何下嘴,她猶豫了一會,幹脆不喝了。
這個決定才剛做出沒幾秒,常盼唰的從包裏掏出一張東西拍在她面前。
方游掃了一眼沒在意,第二眼的時候一個激靈,伸手就要拿走,她難得的慌亂和羞赧過讓常盼有些得意,她一把抓住方游企圖拿走明信片的手,湊近,一字一句的說:“姐,今、夜、月、色、也、會、很、美。”
這一聲姐,聲調尋常,可常盼卻清楚的明白,她那點怨恨消失的無影無蹤,或許早就消失了只不過是她留了個虛假的位置,企圖作為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攻擊方游。
闊別六年,她終究還是選擇心甘情願的踏進這個牢籠,等待制籠者溫柔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