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淩晨一點,試播集的錄制在一片靜默裏潦草結束。
除了陳蒙那些似是而非的醉話,唯一可用的甜蜜素材大概只有雲璞背着陳蒙從衛生間走進卧室的那幾步路。
節目編導趁機站出來,指揮着他們倆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确定各個角度都拍到些素材,才甘心讓他們回到卧室。
一進卧室,看到占據了大半空間的工作人員,雲璞的狀态又在頃刻間肉眼可見地低沉下去。
陳蒙喝了酒,又被人背着在兩扇門之間迂回,天旋地轉,只想好好躺着;雲璞給他蓋好被子,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到床的另一邊躺好,一直沉默到導演忍不住喊“卡”收工。
真奇怪,之前拍戲,碰上親密的橋段,搭檔演員都要喝點紅酒才放得開,而雲璞從來不用。只要代入角色,他能在一秒之間愛上對方,深情款款,極致缱绻;下了戲,他又在頃刻間抽離,留下搭檔演員愣在原地,回味着方才暧昧的眼神交集。
“沒有人能躲得開雲璞的眼睛!”合作過的一位導演對他表達贊許。
然而,如今的雲璞開始恐懼攝像機,一整晚,那雙眼甚至從未直視鏡頭。
已是周三淩晨,拍攝內容被帶去加工,編導過來提醒雲璞和正在犯懵的陳蒙,“你們這期節目可能湊不夠20分鐘,可以在結尾加一點其他CP的花絮嗎?”
如果不這麽做,“尴尬CP”試播集的點擊量只會更加慘淡。
雲璞說“好”,看他同意,還沒醒酒的陳蒙也跟着點點頭。
“那行,今天先到這裏吧,”編導看了看他們倆,“你們……想辦法好好培養一下感情,做做心理建設。就當是演戲吧,下次我們會把腳本寫得更細致一點,你們倆照着配合一下。”
雲璞欲言又止,模拟婚綜的形式特殊,即使演戲也無可厚非……可是,也不能只是演戲吧?
即使是綜藝,是真人秀,他首先得是“他自己”;他可以扮演任何人,唯獨不想在觀衆面前扮演他自己。
看他心事重重,編導将他拉遠一些,單獨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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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老師,說實話,您今天的表現很讓我們吃驚,”她的黑眼圈很重,疲态明顯,被工作磋磨得不成樣子,“至少您是有拍攝經驗的,怎麽表現得這麽業餘呢?”
雲璞輕輕搖頭,不敢直視,“我,可能不太适應。”
“我能理解您太久沒有工作,一下子被這麽多人圍着,難免緊張……但如果您下一次還是這個表現,那我恐怕要重新考慮一下和你們的合作了。這話聽着有點重,但目前事态也确實很嚴峻,其他CP都在竭盡全力地撒糖,讓觀衆記住他們,喜歡他們。而你們倆,在我看來就是在浪費機會,拉着整個制作組、七八十號人陪你們一起不情不願地熬。您是很需要這個機會的,不是嗎?”
雲璞站在原地,喉嚨發澀,一句話也說不出。
太羞恥了。他突然覺得之前那個渴望實現夢想、渴望獲得機會的自己都很可笑。
如果真的渴望機會,渴望成名,他就該像其他嘉賓那樣不遺餘力地表現,而不是像個木頭人,節目開拍才開始發現問題、适應環境。
他默默攥拳,“抱歉,這次是我的失誤,給大家添麻煩了……”
“我可不是來要你道歉的,”編導無力地笑了笑,“如果感覺抱歉,下一次就表現得好一點吧,別再讓大家失望了。”
“對不起……”除了道歉,雲璞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編導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似責備似敦促,腳步沉重地離開了。
雲璞回過頭,陳蒙正靠在一邊牆上,雙眼阖着,看着就很不舒服——的确,這一晚所有人都比他努力。
只有他選擇了逃避。
逃避鏡頭,逃避不适應,逃避難堪的回憶;他一退再退,卻從沒想過要正面回擊。
“回家吧。”許久,雲璞來到陳蒙的身邊,輕輕地說。
總算結束錄制,精神終于得以放松,陳蒙又累又困,閉着眼答:“好的。”
雲璞握上他一側小臂,“要我扶着你走嗎?”
陳蒙一激靈,連忙抽出手臂,立正說:“不用不用。”
雲璞看他一眼,沒再多管,抱着倆人的背包走出別墅。
拍攝地點有些偏,竟然在淩晨都能輕松打到車。司機跟他們介紹,這條路再遠一點有個科技工業園,好多大廠都坐落在那裏,所以不缺生意。
“但你們倆住得也可夠偏的……”司機調出交通廣播,晚上開長途容易犯困。
陳蒙一上車就靠着頭枕睡着了,雲璞跟司機笑了笑,默然看向窗外。
車繼續往城市另一邊開,廣播裏播放着A市即将舉辦的社交活動,路燈光線不知疲倦地盈盈,計價器的每次跳動都讓人膽戰心驚。
路很長,夜晚也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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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試播集播出。
剛開播,熱搜就出現了一個新詞條:#初戀CP吊打尴尬CP#。
半小時後,新的詞條接連登上熱搜。
#尴尬的其實是我們觀衆#
#雲璞裝都懶得裝#
#農村人感覺受到了冒犯#
眼看出演資格岌岌可危,雲璞的公司終于坐不住了,曝出兩條新聞轉移焦點,短時間算是控制住了。
梁良在電話裏勸他,“你也別太難受,正常情況不可能這麽短時間就有這麽高的讨論度,估計是那幾個小流量的粉絲弄得,給節目造造勢,順便拉踩你們一下……”
雲璞語氣淡然,“我能預想到這個結果,怪我自己不争氣。”
“不過,你們倆到底怎麽回事啊?怎麽可能槽點這麽多,惡意剪輯都不能剪成這樣……”梁良有些納悶,印象中雲璞從不會怯場,“要不下次我陪你去現場吧,你別嫌高調,別的明星光是助理就得帶兩三個呢,我是你經紀人,跟着你天經地義。”
雲璞沒有直接答應,只說:“我的問題我自己解決。”
“你別又整出什麽烏龍了,現在網上好多人都在呼籲換掉你們倆,節目組也有很大壓力……”
雲璞說知道了,又突然想起,“哦對,能幫我一個忙嗎?”
“啥?”
咚咚,咚,咚——
家門被敲響,獨特的節奏是他和陳蒙的信號。
雲璞感冒剛好那陣,陳蒙總來給他投喂些吃的,有時候是濃湯,有時候是炖菜,軟乎乎的特別暖胃,信號也就這麽潛移默化地形成了。
通話中斷,雲璞把門打開,陳蒙剛在他門口留下保溫桶和藥,打算離開。
聽到開門聲,陳蒙下意識地回頭看。深夜,樓道裏光源昏黃,他的眼瞳偏黑,瞳光瑩瑩地閃,關切地望向房裏的人。
“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
兩人異口同聲地問,然後又一起笑了。
“我剛收攤,”陳蒙揉着腦後的頭發,無端害臊,“怕打擾你休息,又怕你一個人待着心情不好。”
“我還行,說完全不受傷是假的,但歸根結底都是我不夠努力,咎由自取,”雲璞的表情裏帶着歉意,“我表現得不好,連你也跟着我挨罵……”
“不是的……”陳蒙着急地走回來,“我不在意網上那些評價,也理解編導姐姐想要制造話題,所以我有心理準備,以後不那樣就行了。”
雲璞半蹲着拿起地上的保溫桶和感冒藥往屋裏走,給陳蒙留了個門,陳蒙傻乎乎地就跟進去了。
“而且你也為我着想,還把睡衣借給我穿了,”陳蒙一頓,驚道,“哎呀,我把睡衣洗好了,忘拿了!”
他今天做了鹵味,專門撿了肉最大的幾只鴨腿和雞脖裝進保溫桶,還用海帶絲、魔芋絲和豆皮填縫。剩下的被他裝進小桶帶去小吃車,自己都還沒嘗着味兒呢,就被幾個熟客搶沒了。
“一起吃點嗎?”雲璞拿了兩幅筷子,笑着調侃,“不過吃鹵味好像得配酒?”
這話意有所指,陳蒙馬上就聯想到那天自己在錄制中喝醉了,還唠唠叨叨的分享了自己的秘密……
“啊……”他犯懵,“也可以不用喝酒吧?”
雲璞微笑,伸手在他頭上順了一下,“我是想說謝謝你。不過以後不要在節目上喝酒了,第二天難受了吧?”
沒有多難受。陳蒙在心裏想,不過就是想到那些“大秘密”“小秘密”之類的話,很想用頭去撞撞牆壁而已。
“坐吧,”雲璞先坐下來,“剛好咱倆聊聊,以後該怎麽辦。”
是得好好聊聊了,他們倆再不互相通氣兒,參演資格都要沒了。
陳蒙扶着椅子沿兒坐了下來。他本來就瘦,薄薄一片縮在那裏,頭微微壓下,眼睫低垂,過了半天才說:“對不起啊,雲老師……其實這件事也怪我,你是明星,肯定有架子的,我看了其他CP的表現,都是素人嘉賓要比明星更主動一點。你留下機會讓我發揮,但我沒接住。”
雲璞讓他說得一陣懵,随後噗嗤一聲笑,“不是,怎麽好像我跟你班主任似的?我可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半點都沒有。我說了我很感謝你,這話絕對是真心的;我也說是我的問題,這也是真心的,你別不信。”
“我信啊。”陳蒙擡了一下頭,和雲璞視線相撞,又快速避開。
還是沒有完全相信。
“陳蒙,我也跟你透個底,這次錄制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身為一個演員,我竟然……”
陳蒙忍不住擡頭,好奇地看向雲璞。
雲璞繼續說:“我竟然,對鏡頭産生了恐懼,所以我一直都在躲避它。當時太害怕,我連攝影老師都不敢看。”
“為什麽啊?”
“不知道,”雲璞搖搖頭,“也許就是因為太久沒面對這麽多鏡頭了,知道有人記錄着我的一言一行,覺得很難受,很恐懼。”
他琢磨着當下的心思,說:“恐懼自己犯錯……”
兩年間,無人問津的心酸還歷歷在目,致使雲璞對成功有種畸形的渴望,但當一份大好的機會擺在他面前,他又本能地排斥。
怕什麽呢?怕的不是等不來機會,而是得不到勝利。
怕重蹈覆轍,怕大失所望,怕能力不足,又怕能力明明足夠,結果還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從靠近餐桌的窗口望出去,能看到道路旁栽種的白桦樹的葉片。白天裏看是油汪汪的新綠,到了晚上,葉片的顏色也被夜色染深,像是黑夜裏不停閃動的眼睛。
好一段時間,他們倆都沒說話,望着窗外的白桦發呆。
“我奶奶說過,‘咬人的狗不叫’。”陳蒙突然出聲。
雲璞心下一驚,快速回過神來,“什麽?”
“‘咬人的狗不叫,不停汪汪亂叫的都是狗崽子,假模假式兒地兇你,其實心裏害怕着呢!’我奶奶是這麽說的,”陳蒙看向雲璞,一張臉緊巴巴的,不确定自己的安慰是否讓人信服,“我們家裏有條大狗,特別大,可重,我都抱不動他……他就是,從來都不亂叫,但是遇到危險了,他會馬上撲過去,保護我們。”
雲璞勾起嘴角,嗔笑道:“你是說,我是‘會咬人的狗’?”
“差,差不多……”陳蒙點點頭,“真正厲害的人不會一下子把自己的能力全部展現出來,他們會在別人都放松警惕的時候突然進攻……我覺得你就是這樣的人。”
“哈哈哈,”雲璞笑出聲,“可是,我沒有在必要時候施展我的能力啊。”
“試播集就是播出來試試,也不是‘必要時候’。”
雲璞笑得更開,“合着我怎麽樣都厲害呗?”
“嗯,”陳蒙用力點頭,“你怎麽樣都厲害。”
“我在你眼裏就這麽好?”問完這句,雲璞突然收斂笑容,不由認真了起來。
“好。”陳蒙還是一臉鄭重,“你特別好。”
雲璞怔然望着他,接下來他應該說謝謝,謝謝你的喜歡,我的小粉絲。
可他除了訝然張嘴,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此刻,陳蒙眼裏流露的分明不是崇拜,而是一種篤定,深情款款的篤定。
他望着雲璞,又認認真真地說了一遍:“你就是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