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早高峰忙也就忙那一個多鐘頭,許多人烏泱泱地湧來買早餐,再烏泱泱擠進地鐵公交車,疲憊又無可奈何地前往不同的目的地。
過了九點,耳邊不再是嚷嚷人聲,樹梢上的鳥叫聲變得明顯,歌頌着初夏。
陳蒙趁閑将煎餅盤擦了一遍,又抹上薄薄一層油當做保養,然後摘掉束在發際的三角巾,拉低口罩,露出的鼻頭貪婪地呼吸着帶有涮串湯料味道的空氣。
他偷偷側眸,雲璞正背對着他,把每個串兒都串得很美觀漂亮。
陳蒙忽然意識到,他們倆這樣擠在一個攤位裏各忙各的,很像夫妻檔。
在他長大的地方,很多商鋪都是由夫婦倆共同經營的,于是他從小便将和心愛的人共同經營一份事業當作成功的一個符號。
不過漸漸長大,他知道成功不止那一種定義,一個人能做好很多很多的事。後來他也親身實踐過,覺得孤獨沒有那麽難以忍耐,目标也可以通過自己勤勞的雙手努力實現。
愛情漸漸從一個理所應當的得到變成錦上添花的獎賞,他并不認為自己一定會戀愛,哪怕喜歡雲璞的時候,他也從沒這麽想過。
一次都沒有。
模拟婚綜啊……陳蒙心裏犯難。
要一個連戀愛都不敢肖想的人直接去模拟婚姻,還是跟心裏面最神聖最不可玷污的人,這又是什麽刁鑽的試煉?
另一邊,雲璞穿好了串兒,按品類放在不同的筐子裏,再移到身後的串架上。
架子分四層,最下面那層也最高,到達小吃車窗口的高度。所有未經加工的生串兒都擺在靠上的三層,層板微微傾斜,食客能透過窗口一眼分辨。
第一層擺的是肉類,第二層是豆制品,接下來是蔬菜,所有食材都是當天擺上去的,每一層還會按照相近顏色擺放,看起來清新幹淨,賞心悅目。
就像陳蒙這個人似的,規規矩矩,是鬧市裏獨一份的真誠而安靜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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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璞晃了晃頭,中斷莫名其妙的聯想,轉過來告訴陳蒙,“串兒都串完了,還有什麽能做的嗎?”
“沒了,”陳蒙飛快移開視線,還欲蓋彌彰地拉起了口罩,大半張臉瞬間被天藍色的無紡布吞沒,“謝謝你,今天多虧你來幫忙。”
哦?他在偷看我——
這個認識讓雲璞有些無措。
雲璞望着那雙遺留在空氣裏的眼睛,解讀着陳蒙的心情——好像,也沒有很惆悵?
“沒關系,我本來也沒什麽事,”雲璞還在琢磨着對方的心情,終究費解,“你……還好嗎?”
陳蒙點點頭,“挺好的啊。”
不難過,不別扭嗎?
如果說剛才人多,陳蒙顧不上反應;那麽現在只剩他們倆了,陳蒙怎麽還是這麽鎮定?
陳蒙太過鎮定,就顯得雲璞的無措很是造作。
“那就行,”雲璞摘掉圍裙,視線在小吃車裏繞了兩圈,“那我先回去了。”
“好的,謝謝雲老師,”陳蒙拉下口罩,幹脆地告別,“再見雲老師。”
雲璞沒說話,擺了擺手,開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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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陳蒙對于空間的認知在短時間裏出現混淆。
他一直覺得小吃車內部的空間逼仄,從車頭到車尾按照正常步距只需八步,縱寬也只有兩步;雲璞一來,小吃車頓時變大了些,由涮串鍋的邊沿隔開東西兩個半球。
屬于陳蒙的半球熾熱狂烈,蝴蝶與狂蜂共舞,刺眼的陽光下刮起了強勁龍卷風,讓他心跳加速,腎上腺素飙升,被鍋沿燙了幾次都渾然不覺。
而屬于雲璞的那個半球則是一片和風細雨,溫潤恬淡,用自成一派的柔和抵禦另一半球無法停歇的躁動。
如今,雲璞一離開,小吃車頓時空曠得不可思議。
陳蒙脫掉袖套,扶着烤串架仔細端詳着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老夥計”——
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空了?
雲璞真神奇啊,他的短短一段時間的存在,竟然給烏煙瘴氣的小吃車裝點進夢幻的色彩。陳蒙一點也不後悔自己莽撞的告白,他知道雲璞一定聽懂了。
即使聽懂了,即使無法接受,雲璞也沒有退避三舍,和他劃清界限。而是用這樣溫柔而體面的方式,回饋着他的付出。
陳蒙的喜歡從來不求回應,所以任何得到在他看來都是積極的,正面的。
喜歡上雲璞是一件特別特別好的事!
咚咚,咚,咚——
熟悉的敲門聲傳來。陳蒙眼含笑意,對去而複返的雲璞說:“請進,”,“忘了什麽東西嗎?”
“沒有,”雲璞走進來,額角的汗珠亮閃閃的,“我給你裝上這個。”
不知從哪找來些塑料擋板,雲璞墊着抹布,微微擡起涮串鍋的邊緣,将擋板的另一端塞進去,“行了,這回你應該就不會被燙着了。”
“啊?”陳蒙望着被保護得好好的鍋沿,手背上被燙到的皮膚這才遲鈍地隐隐作痛,他用手背蹭蹭褲子,“你剛剛是去買擋板了?”
“對啊,”雲璞點頭,又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燙傷膏,“不知道好不好用,受了傷就得趕緊上藥,知道嗎?”
受了傷就得趕緊上藥……這是陳蒙第二次從雲璞嘴裏聽到這句話。
上一次還是兩年之前,似乎也是剛入夏的時候,陳蒙記得那時的風是帶些熱意的。
那天陳蒙正坐在小吃車裏穿串兒,偶然擡頭從窗扇望出去,看到小孩子都往一個方向跑,嘴裏喊着:“豬!豬!豬掉下來啦!!”
剛開始沒明白是什麽意思,重型卡車哐哐當當軋過路面,小吃車輕微顫動,然後他聽到身後的樓房傳出幾聲又厚又悶的響動,随即是幾道尖銳的叫喊聲。
不像小孩的哭吟,而是小動物受虐後痛苦的吶喊,陳蒙聽着心驚,摘了手套跑出車看。
路面上趴着兩頭奄奄一息的豬,粉色皮膚,肚皮上的黑色花斑虛弱地起伏。陳蒙原以為剛才的喊聲來自它們,結果又聽到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媽媽——媽——”
悶悶的撞擊聲再次響起,兩個小孩被一頭豬逼到樓房牆邊,身旁樓道的防盜門上還有幾處深深的凹痕。
受了驚的豬不管不顧地朝着噪聲源奔去,小孩手忙腳亂地逃開,豬便不依不饒追着他們撞。
“媽——”小孩吓得大哭,腿都軟了,連滾帶爬,邊叫邊逃。
“別喊,小朋友別喊,”陳蒙放輕腳步,小跑着朝他們靠近,輕聲安慰道,“別害怕,我馬上來救你們!”
可孩子哪管那些,哭泣是他們驅逐恐懼的利器,哭上頭了更是什麽都聽不到了。
陳蒙接近小孩的同時,附近的大人聽到動靜也都趕來查看情況。城市人大多吃過豬肉但沒看過豬跑,實戰經驗不足,只能圍在旁邊七嘴八舌地安慰那兩個孩子,誰也不敢貿然上前。
距離豬還有半米距離的時候,從側方突然竄出一個人影,飛快地用外套罩住豬的腦袋,整個人壓在豬的身上。
瞬間,尖銳的虐叫聲入耳,孩童的哭泣更加驚天動地。
被壓住的豬少說也有200斤,劇烈地晃動身體,制衡着它的青年很快便失去平衡,眼瞅就要摔到地上了——
陳蒙一個飛撲,壓在那一豬一人上。
又多了一個人的重量,豬疼得尖叫,青年也叫,小孩的叫聲更是開天辟地;陳蒙在心裏感嘆,真是個亂糟糟的午後。
不一會,消防車停到樓前。陳蒙和青年咬牙控制着豬,配合消防官兵用繩子栓好了豬的四肢,才手腳酸痛地爬起來。
“謝謝你們,”消防隊長和他們倆握手,“你們很正義,但以後還是要在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見義勇為。”
不知不覺,他們倆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可他們連什麽時候傷到的都不知道,只覺得又吵又臭又難受。
青年晃動着被壓得酸麻的胳膊,笑着搖頭,“沒事兒。”
“那只豬應該只是受驚了,沒有傷害意圖的。”陳蒙替豬解釋。
消防隊長笑了笑,指着不遠處陳蒙的小吃車——露在外面的車把都歪了,輪胎也誇張地彎着。
他解釋道:“一共掉下來了四頭豬,兩頭在地上趴着,一頭受了驚,剩下那頭就悄沒聲撞東西。我們會聯系車主,讓他過來處理賠償的事。”
陳蒙這才如夢初醒,驚詫地“啊”了一聲。
最後這場鬧劇以消防官兵帶走了四頭哼哼唧唧的豬,姍姍來遲的家長領走了嗓音沙啞的小孩而告終。
車頭一歪,整個小吃車也跟着搖搖晃晃的。生意暫時是做不成了,陳蒙苦惱地坐在樹下,望着戰損的老夥計發呆。
柳葉輕輕晃着,世界靜得出奇,似睡非睡的時候,剛才一起“壓豬”的青年去而複返,帶來兩支藥膏和幾塊磚頭。
“你看着用,一個是塗在有創口的地方的,一個是消腫化瘀的,受了傷就得趕緊上藥。”青年将藥留給他,抱着磚頭,墊在小吃車的車頭下方。
陳蒙上藥的間隙,青年往返幾次取磚,終于穩住了小吃車的車廂,晚上的生意不成問題。
“謝謝你,”陳蒙說,“我把磚頭的錢給你吧。”
“不用,我就住這棟樓,”青年指了指身後的樓房,“以後請我吃幾頓煎餅就行。”
“好的。”陳蒙一口答應,再看青年背對自己忙碌,後背寬闊,透過T恤布料,幾塊飽滿健碩的肌肉呼之欲出……
好熟悉啊,這個背影。
他定睛觀察,思緒紛飛,忽得眯起眼睛,抓住靈感的源頭,隐隐約約地探索,“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我們見過嗎?”青年身體一頓,轉過頭來,臉上有很明媚的笑,額角的汗滴在陽光下一閃一閃,“我昨天剛搬來,你是不是那個時候看到我了?”
“不對啊,”陳蒙心髒狂跳,那一秒,電視裏的行俠仗義的劍客穿越到了現實,依舊古道熱腸,帥氣得叫人移不開眼,“我們,在別的地方見過。”
“啊,這樣啊,”因為不放心,離開前,青年又晃了晃車身,檢查穩定度,随後拍拍手掌,走了過來,“那認識一下吧,我叫雲璞。白雲的雲,璞玉的璞。”
“陳蒙。”陳蒙将自己的手遞到那只寬大的、幹燥的手中。
那天上地下、無可救藥、俗套荒唐的喜歡就是從這一秒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