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錯謀
錯謀
如墨一般濃稠的夜色中,梵城衙門寂靜無聲,只有驗屍房內兩盞細燈燃着。
将裴宴臨趕回去泡藥浴不久,陰沉的天氣陡然狂風大作。
眼看大雨将臨,少女穩住心神,仍然繼續做着手裏的事情,她将手中一條男子的腰帶繃直,貼近屍體頸部仔細對比,又将一旁包袱裏的東西取出查驗。
闌珊燭火映照少女額間細汗,在這幽暗又陰森的驗屍房內,她心無旁骛,将所有發現提筆一一寫下。
片刻後,她滿意地看着桌上兩頁文書,正擱筆,門外一道閃電透過門縫将閉塞的房間點亮。
宋宛辛眼中驚詫萬分,不想還是沒來得及在雷雨來臨之前完成手頭上的差事。
但她現在還不能回去。
将文書疊好揣進懷裏,她閉眼深呼吸,反複三次,打開門準備走出去。
一道驚雷從空中炸響,少女來不及捂住耳朵,立刻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方才所做的心理準備此刻全然破防,她瑟縮着往後退了幾步,退至門口,将門關上。
接着第二聲、第三聲驟然響起,宋宛辛捂緊耳朵坐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裏,眼前的景象時隐時現。
又一道閃電劃過,一個美貌女子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女子半吊懸空,雙腿在空中緩緩地晃動,在閃電的映照下,宋宛辛看見她雙眼突出、舌頭外露,往日豔麗的面容已然變紫,眼鼻處鮮血四溢。
“啊——”
裴宴臨騎馬奔馳在大雨之中,剛進衙門,他就聽到一聲尖銳的嘶吼。
“小辛!”
驗屍房破舊的大門被一腳踢開,少年解開身上蓑笠,蹲下身将還在尖叫的宋宛辛擁進懷中。
“啊——啊——”
少女閉眼大叫,揮手想要将面前可怕的女人趕走,她一下下捶打在裴宴臨堅實的胸膛之上,對方雙手捂住她的耳朵,逐漸讓她平靜下來。
“沒事了,是我。”
睜開眼,宋宛辛想到方才是自己眼花,回想起眼前的一幕,暗暗靠在少年懷中默然落淚。
娘親,那是她的娘親沐氏。
當初自己被娘親送上馬車,跟着老嬷嬷逃出城,她實在擔心娘親,半夜趁着老嬷嬷睡着,悄悄又跑了回去。
此時的宋府已是人去樓空,蕭蕭瑟瑟。沉寂夏夜裏風卷落葉,接着就是一陣急雨落下,伴随而來的,還有一道道電閃雷鳴。
她推開熟悉的大門,卻只見滿屋狼藉,紙頁翻飛。
一道閃電劃過,她順着地上搖曳的身影擡頭,方才那可怕的一幕便就此映入她的眼簾。
年僅十二歲的小女娃幾乎當場吓哭,被尋來的老嬷嬷抱走哄了整整一晚,直到天亮才睡去。
自此,她便對雷聲諱莫如深,聽之色變。
但她沒想到裴宴臨會回來找她。
擡頭看過去,少年臉上是少有的關切與小心。
雖然穿了蓑笠,但他的臉上滿是雨水,應該是騎馬疾馳所致。
他在擔心她嗎?是否在聽到雷聲的第一時間,就想到她會害怕,才會在這雷雨夜中騎馬來尋她?
見懷中少女花着一張臉,終于停止哭泣,他順勢用雙手捧起她的臉蛋。
“小郎君,臉上的斑都哭沒了,可要我給你擦擦?”
裴宴臨雙眸明亮,嘴角挂着一絲戲谑,宋宛辛知道他在逗她開心,釋然一笑道:“你的手帕還在我這裏,拿什麽擦呢?”
少年聞言,笑意更深,擡手就要用衣袖給她擦面。
她佯裝生氣,伸手将他推開,裴宴臨腳下不穩,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少年微微一愣,兩人目光相遇,好像空氣中四散着暖意。
宋宛辛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叫你拿我尋開心。”
正巧這時,又一道閃電突然亮起,宋宛辛朝少年撲過去,與少年将雙手伸向少女的面龐兩側幾乎同時發生,等兩人反應過來之時,宋宛辛的鼻尖幾乎觸碰到裴宴臨的下巴。
少女仰面,與少年低頭的溫柔眉眼相遇,空氣中多了一絲暧昧。
此情此景,兩人都有些緊張,裴宴臨用雙手緊緊捂住少女的耳朵,他鴉睫微動,目光剛好停留在少女微微發白的唇上。
若他此刻生了想要一親芳澤的念頭,似乎也合情合理吧。
閃電過後的雷聲如約而至,這一聲雷響徹雲霄,宋宛辛吓得抓住他手臂,眼睛閉的死死的。
裴宴臨回過神,忽然被自己荒唐的念頭吓到,他有些自顧自的羞愧,悶了半晌,開口道:“這雨還得下一陣,驗屍房陰冷,我記得捕快班房裏有睡榻和毛巾,我們去那裏避一避。”
被他提醒,少女睜開眼,想起還有正事沒做。
“不急,裴兄先陪我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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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鳴滔天,大牢裏一絲光亮也無,清蕪雙手厚纏白布,嘴角血漬還沒擦幹。
她抱膝坐在黑暗裏,以至于宋宛辛剛進走來時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她。
“清蕪姑娘?”
女娘擡頭,見是白日裏那個一直用悲憫的眼神看她的小郎君。
與白日有些不同的是,她此刻臉上白淨,少了斑黃,在閃電映照下竟美得極妍麗。
小郎君一改眼神中的憐憫,笑得暖人:“清蕪姑娘,可否與你聊一聊?”
沒有接過獄卒遞來的木凳,她席地盤腿坐下。
“你不用緊張,我只是來看看你,你肩上的傷可有人替你治療?需不需要我找大夫來給你看看?”
面前人不言語,許久,只是搖搖頭。
宋宛辛極有耐心,既然來找她,就要有耐心等到她肯開口為止。
“其實我很佩服你,肯為了心愛之人作出這麽大的犧牲,若是有人肯似你對李木這般對我,我一定對他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聽到這句,始終坐在黑暗裏的女娘才有了些許反應,她緩緩擡頭,眸子裏閃爍着淚光。
看來她已經上鈎,宋宛辛繼續說道:“先前我一直覺得李木蠢笨,不見得會将真心賦予誰人身上,直到那日他聽聞你被抓進來,我見他如此緊張你,想要救你出去,我才知道,原來一個木讷的人也可以有如此瘋狂飽滿的情緒,只因觸及到他心愛之人。”
清蕪眼中情緒更甚,淚珠如同斷線珍珠一般顆顆滾落,她松開環保住雙腿的手,身體微微向前傾,終于開了口。
“你來見我,就是為了同我說這些?”
“是,也不是,”宋宛辛也身體前傾,盡量讓自己與清蕪平行而視,“清蕪姑娘知道,我是衙門裏的仵作,三娘的屍體在我看來,皆是李木不愛她的證據,但他卻對你不同,我想,李木到底愛不愛三娘,清蕪姑娘你應該也是清楚的吧?”
提到三娘,她眼裏剛燃起的火苗暗了幾分,低頭又縮回了角落。
“我只見過她一次……”
“可她卻見過你不止一次,據蕭媽媽說,三娘早些時候就知道你的存在,”宋宛辛失了t耐心,決定直接将問題抛給她,“再說,你轉移屍體的時候将三娘的外衫留在原地,那她雙臂和後腰的舊傷你應是瞧見的,你就不好奇,那是誰打的嗎?”
蜷縮在黑暗中的身影将自己抱得更緊,她頻頻搖頭,淚水順着臉頰滑落,将衣衫浸濕。
“李郎不會……可能只是一時失手……”
“若是失手,那你身上的傷又作何解釋?你比三娘高出半頭,她若用棍棒敲打你,你身上的傷也應該在腰身和手臂上才對,怎的會出現在後頸和後背上方那種地方?清蕪你醒醒吧,他會打三娘,也會打你,以後說不定也會勒死你……”
“他沒有打我!他打的是三娘,我不忍心,蹲下身擋了幾下,才有了背後的傷!”清蕪突然激動,站起身俯看面前的宋宛辛,身上鐵鏈響動,靠在門外的高瘦少年順勢瞧過來。
裴宴臨側目冷眼,坐在地上的少年目光似箭,冷冽含霜,瑰麗耀目的一雙眼睛竟比窗外的閃電還要奪目三分。
真相一旦撕開一個口子,剩下的,就藏不住了。
“就因為他打三娘,不打你,你就天真的以為他是真的愛你嗎?”
“他還說要替我贖身,将來孝期過了,他就帶我走!所以他前段時間急着四處賣字畫掙錢,才會這麽久都不來找我……他對我是真心的……我知道……”
“先不說你此番能否活命,尚未可知。就憑他空口一句,你就相信他一個秀才會娶一個殺過人的青樓女子為妻?清蕪,你到底是不願意清醒還是真的蠢笨至此?”
“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我沒有!”
她突然嘶吼起來,裴宴臨皺眉,進來将宋宛辛扶起來,攔在身後。
說到底,就算不是她,李木也會有旁人,從三娘與李木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也許三娘的命運就此決定。
但釀成這一切悲劇的人不該就此逃脫。
清蕪絕望的嘶吼與窗外不斷傳來的暴雨雷鳴聲驟聚,宋宛辛知道她已經動搖,決心狠下心再推她一把。
推她下絕望與清醒的深淵。
“三娘與李木相識相知,成親四載,那時候李木什麽都沒有,三娘卻始終支持他參加科考,哪怕每日做工到深夜,回家還要挨酒醉的夫君的打,她都沒有放棄李木。饒是發現了你的存在,她都沒有為難你不是嗎?
她死那日,若不是你看到李木又打她,心疼她起了恻隐之心,你也斷不會用自己的身體去擋那棍棒的。
如今夫君剛中了秀才,她就身死魂消,白白的在世上走了一遭。
清蕪,我問你,他對這樣好的娘子尚且如此,你又為何覺得,他會對你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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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步走出衙門,暴雨将歇,裴宴臨将馬鞍上的水漬擦掉,托住少女腰身扶她上了馬。
少年想起她方才在獄中對清蕪說的一番話,饒有興致地挑眉。
“你不是認為,夫妻之間若有真情,就不會走到自相殘殺的境地嗎?”
說話間,裴宴臨的鼻息從少女耳邊傳來,将她飄遠的思緒拉回來。
“相愛容易,相守卻難,大約我娘親與爹爹這般,只是極少數夫妻的模樣吧,”宋宛辛今日從早忙到晚,此刻身心暢意,瞌睡忽的就鑽了出來,她坐在馬上昏昏欲睡,視線也模糊起來,“裴兄,你說要是到了庭審那日,清蕪還堅持要幫李木頂罪怎麽辦?”
雨後的微風帶着涼意,她忍不住往身後人靠攏,裴宴臨低頭瞧了瞧她,身子坐得更直了些。
“你不是已經查到了能指認李木的關鍵證據了嗎?”
“那不一樣,清蕪若是能自己醒悟過來,她以後的人生還是有救的……”
裴宴臨正想說她鹹吃蘿蔔淡操心,少女腦袋一歪,他忙擡起手臂接住。
複低頭,見她已經睡着。
纖弱身量,唇紅齒白,懷中少女體溫不高,偶一觸碰,連手腳都冰涼,形似美玉。
“小辛……”
世間人多薄情,各人自掃門前雪,她卻惦記一個女囚犯是否能夠幡然醒悟。
見她不應答,心頭歹意又起,少年星眸低垂,在少女額頭落上一吻。
烏雲散開,此刻只有這夜色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