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痕舊傷
新痕舊傷
辰時,第一縷曙光穿過牢房冰冷石牆上窄小的牆洞映照在清蕪臉上時,牢房的鐵鎖同時落下。
她在刺目的日光中睜眼,對上三個年紀相仿的少年。
三人看向她的眼神各是不同。
正中間身着差服的少年傲氣凜然,眉眼間仿佛洞悉一切的自信,餘下的,一個悲憫,一個淡然。
“清蕪,對于繡三娘被殺、藏屍和轉移屍體一案,你可認罪?”
身穿囚衣的女娘臉色慘白,她紅唇緊緊抿成一線,半晌,輕輕搖頭。
一直用悲憫眼神看她的小少年寞然嘆氣,從懷裏掏出一頁紙遞給屈少瑾後,轉身與高瘦郎君一同走了出去。
少年捕頭順手将文書遞給清蕪,語氣帶着不忍。
“從你當日所穿的鞋上找到了三娘屍體丢失之處的泥土,且我們也找到證人,證實那天确實看到和你當日所乘一樣的馬車出現在遮山腳下,饒是如此,你還要心存僥幸嗎?”
眼看着身前風清氣正的少年蹲下身,清蕪卻始終跪伏在地,死盯着他手中宋宛辛所寫的文書。
“奴當日确實去了城西霍大夫家的醫館抓藥,霍大夫與醫館夥皆即可作證,鞋上的泥土是何時在何處沾到的,奴并不知曉。至于那輛馬車,裝飾花樣都十分尋常,大街上随處可見,若那人非要說是奴,還請屈捕頭将那人找來,與奴當面對峙。”
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狡辯,到底該說她是真愚笨還是假聰明,屈少瑾氣急,将手中文書撤回,目光漸漸冷漠。
“料到你沒那麽容易認罪,畢竟能做出這樣殺人埋屍,又連夜将屍體轉移等一系列無比殘忍之事的女娘,不當以尋常女子論處,可惜你千算萬算,沒算到杏春苑到醫館的距離,若是駕馬車出發,用不了一個時辰,你卻足足用了快三個時辰。
這其中你都做了些什麽,你不說,我們也能查到。只是若你先交代,就會少吃些苦頭。”
清蕪眼中驚懼加深,忍不住緩緩後退:“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做……你們沒有證據!”
屈少瑾身後走進兩名獄卒将清蕪架走,女人凄慘的叫聲随之響起。
獄中衆人早就習以為常,連一聲嘆息也不曾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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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山上,裴宴臨與宋宛辛站在山頂俯瞰,想要尋找異常之處。
對于他的推斷,少女雖是第一次聽聞,倒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裴兄,你當真覺得,她還會将屍體重新埋進遮山嗎?”
瞧見後山有一處低窪地帶被樹冠覆蓋,土地又被茂密的植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絲毫不見任何陽光照入,他目光堅定,招呼其他人帶着鐵鍬鏟子一起下去。
“遠抛近埋,既是埋屍,濑狗選擇了自己熟悉的地方,求的就是安心。清蕪既然身處妓院,常年甚少外出,她若真是将屍體藏在馬車內,還敢駕着馬車一邊招搖過市一邊尋找一個自己從未去過的地方埋屍,實在不合理,且你也驗過,她鞋底和車輪上除了遮山附近的泥土,并未沾染上其他可疑的東西。
正所謂最危險之地又怎知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若是真選了這裏,挖坑埋屍後駕車途經南門進城,前往醫館,與我們所了解到,她消失的幾個時辰也剛好對得上。”
低窪處植被繁茂,裴宴臨細細瞧來,這些草植卻都是淺淺蓋在土地之上,根早就被挖斷了。
“就是這裏,挖的時候當心些。”
随着翻新的土層層掀開,伴随前幾日雨水滲進泥土的氣味而來的,還有一股濃烈的屍臭。
看到淤泥裏一只斷了食指的手露出來時,宋宛辛攥緊的拳頭,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終于找到你了,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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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送屍體的板車還沒推進門,屈少瑾已經迎了上來,臉上止不住笑。
“不用驗了,清蕪全招了!”
“什麽?”
刑獄房裏,清蕪剛從刑架上放下來,她面如紙白,纖纖十指殷紅滲血,連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跪在一旁的李木見狀立即起身想要去扶,被獄卒一腳踢開。
“李木怎麽在這?”
“清蕪正審着,這木頭秀才一步三告罪的闖進來,說是要認罪,我估摸着是知道了清蕪在這裏,急着撈她。沒想到兩人見面一頓哭,哭完清蕪就認罪了。”
少女擡頭看裴宴臨,知道他和自己一樣,嗅到了其中不尋常的氣息。
“她怎麽說的?”
原來宋宛辛和裴宴臨前腳剛走,李木後腳就來了衙門,說是見清蕪被捕,不忍她受刑獄之苦,決定俯首認罪,身後人是他殺的,求衙門放了清蕪。
清蕪原本手腕就有挫傷,如今受盡夾棍之刑,疼得幾乎昏死過去仍是拒不認罪,沒想到李木一現身認罪,她立刻改了态度,将殺人埋屍和轉移屍體一幹罪名全部認下,兩人一綁一跪,争論不休,最終清蕪将自己犯案的全部過程一一說來,李木才無話可說。
“聽上去倒是一對苦命鴛鴦。”
一番言辭讓宋宛辛幾欲作嘔,她厭惡之心乍起,想起繡三娘屍骨未寒,這二人卻在這裏上演這般情深意重的苦情戲碼。
“真叫人惡心。”
此刻剛過正午,原本高懸的日頭被團雲遮身,天色漸暗。接着烏雲驟起,鋪天蓋地。
獄卒将方才寫好的招狀紙遞與幾人。
據她供認,十四天前,也就是四月二日,李木拒絕鄰舍借米那日,清蕪見李木已有一段時日沒去找她,便四處打聽,借着出門采辦胭脂之名來李木家裏尋他,沒想到被剛好在家的繡三娘逮個正着。
三娘将她捉進屋裏毆打,說是要打死她,清蕪氣不過,扯過腰間帶子勒住三娘脖子,等她反應過來,三娘已經沒了氣。
她自是慌張不已,愣在當場不知所措。李木這時回來,見着眼前場景也是大驚失色。
二人商議将屍體藏起,第二日送去李木小時候曾居住過一點時日的遮山上掩埋,對外謊稱三娘回娘家去了,也許就此不知所蹤,無人追究,二人才能算放了心。
誰知半路殺出個濑狗,将屍體刨了出來,清蕪見衙門已經插手,找不到三娘肯定是不會罷休的,這才又駕車出城,連夜将屍體轉移。
看完這一張招狀紙,宋宛辛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
“照她如此說,李木只是參與了抛屍,沒有殺人?”
屈少瑾點頭,朝趴在牢房裏奄奄一息的清蕪看了一眼說道:“她方才如此說的時候,我們也将她的外衫解開來,看到她後背和肩頭确實還有棍棒敲打的淤青未消,方知此話不假。”
“怎麽,”他低頭瞧着她一臉嚴肅的模樣,絲毫沒有因為找到屍體和抓到兇手而高興,“你還有疑慮?”
少女不知回想起了什麽,眼中冷似寒霜,她轉過身朝驗屍房走去。
“你跟我來。”
三娘死了十幾日,加上此時正值入夏時節,屍體腐敗程度更甚,屈少瑾還沒進房就被這個濃烈的屍臭味熏了眼睛,連忙接過灑了白醋的布條纏上口鼻,擒燈走近。
掀下白布,第一次t見着屍體的衆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三娘身上的外衣此前已被濑狗拿走,此刻屍體光着膀子,身上的傷痕一覽無餘。
“這是……”
“沒錯,”宋宛辛接過油燈,将三娘的面容照亮,“屍體胳膊和後背都有不同程度的屍斑,這些屍斑并非死後造成,而且不同程度的棍棒敲打所致。”
“那不正好和清蕪所言對得上了嗎?”
裴宴臨在一旁清冷開口:“但是屍體雙臂上的淤青從恢複程度來看,至少也是一月前造成,且方才我又翻看了一下,她後腰上也有很多陳年的舊傷口。”
少年捕頭挑眉:“喲,你個冰山臉還知道這些?”
宋宛辛心裏默念:這六皇子好歹是個将軍,軍營裏操練受傷時有發生,他恐怕也是久病成醫。
“總之,屍體符合勒死的特征,但這些舊傷都說明李木沒那麽清白,他倆到底誰在說謊,還請少瑾給我一個晚上的時間驗屍,明早我一定給你一個答複。”
對上少女朗月般澄澈的雙眸,屈少瑾謹慎點頭:“也好,我就以收集罪證為由,拖上一兩日再禀明縣丞。小辛,需要我幫忙盡管開口。”
看着三娘的面容,少女眼中燭火閃動。
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與三娘初次得見,她卻好像已經認識了她許久。
她知道她喜愛茉莉,知道她溫柔隐忍,知道她慷慨大方,知道她繡功了得。
對了……
“少瑾,現下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幫我。”
“不管何事,盡管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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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前後,天氣仍是陰沉,一路行至半山腰,裴宴臨鼻息間滿是泥土的氣味,看來一場大雨又要來了。
原本在衙門陪她,她非是以藥浴為由将裴宴臨趕了出來。
“打雷天就将人抱得這樣緊,天一亮就翻臉不認人。”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說這話時,莫名的情緒早已牽扯住他心緒,關于她,他變得越來越在意。
裹着一身藥味出了浴房,一道閃電突然從團雲中劃過,閃耀如白日。
腦子裏,少女花容擒淚的模樣一閃而過,裴宴臨擰緊雙眉,太陽穴突突地跳。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