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劍霜寒

兩人只在劍器堂留了一日,便動身前往聞道谷。

臨別前蘇蔻蔻依依不舍,埋怨盧青魚這麽快便又離開,又纏着問他什麽時候再回來。

盧青魚摸了摸她的頭:“也許很快就回來了,也許……”他看着前方與謝飛茵道別的舒白印,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

蘇蔻蔻覺得師兄這一趟回來好像變了許多,明明站在一起,她卻覺得離師兄那麽遙遠。

就好像……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師兄一個人,已經默默走上了另一條,她所不知道的道路。

舒白印和盧青魚辭行完畢,便一路朝聞道谷而去。

聞道谷離令川有些距離,兩人日夜兼程也是趕了七日才到達。

聞道谷的谷主溫寒水對舒白印的到訪并不訝異。

盧青魚向溫寒水報了名姓之後溫寒水便沒再關心他,與舒白印寒暄了幾句,舒白印簡單陳述了自己這多年來的際遇行途。

“看來你已經找到你的答案了。”溫寒水說道。

“還要多謝溫谷主的救命之恩,舒某沒齒難忘,無以為報。”

“沒什麽謝不謝的,尊師與家父是故交,當年長霞山的劫難家父沒能幫上忙一直耿耿于懷,幸而當時還能救下你,也算是緩了他的心結,九泉之下他也能輕松許多,”溫寒水嘆了口氣,“那麽你如今前來,僅僅只是為了道謝嗎?”

舒白印行了一禮,“舒某是來像溫谷主求一味藥。”

“什麽藥?”

“離人心。”

溫寒水一怔:“我以為你已經想通了。”

舒白印笑了,“舒某如今正是想通了,才來向溫谷主求這味藥。如今長霞的舊事已經徹底了了,舒某也正該繼續走自己的路,幾日之後舒某在越州有一場比試,總不好拖着這樣一副身軀與對手相見。”

“即便這路走不長久?”

“即便走不長久。”

溫寒水覺得遺憾:“醫者之心都只忘病人平安康健一生長久,我當初救下你來,并不是只想讓你活十年而已。”

舒白印解下自己身上的劍,一雙冷如霜雪的眼睛變得柔和,“我已經十年未曾讓它出鞘了,溫谷主的醫者仁心我自是懂得的,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

“罷了,既然你意已決,我也不再多言,常山,”溫寒水喚了藥童過來,“你帶舒先生前去取離人心吧。”

舒白印随藥童去了,盧青魚還站在原地。在舒白印和溫寒水說話時他沒有插話,心裏隐約有了預感,他小心翼翼地向溫寒水問:“溫谷主,舒先生所說的那味藥……”

溫寒水打量了盧青魚幾眼,“那不是藥,”他無奈地笑了一下,“那是毒。”

“毒?”

“舒白印已經不能用劍了,十年前他所受的創傷即便是聞道谷出手相救,經脈盡毀、內息大亂,醫者不是神仙,能維持他如同一個身體虛弱的正常人活着已經是殊為不易了,更遑論使劍……你以為他為什麽在十年不曾使劍之後還要答應一場毫無勝算的比試?”

“離人心能夠使一個人的身體狀态迅速恢複到應有的狀态,但是這世上那裏有這麽便宜的事情。離人心可以讓舒白印去赴這一場比試,是要以他餘下的生命為代價的。”

盧青魚心神恍惚。

原來舒白印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自己的結局。他不在意旁人如何想。

他不在意盧青魚如何想。他與盧青魚一路行來,從未吐露只言片語。

他以身殉道,無所挂礙,世人皆不能阻擋。故人之情不能,救命之恩不能,萍水之意更不能。

盧青魚此時終于想起周雲是對他的勸誡:“有些人一生不識風月,落花之意難免要空付流水。”

果真如此。

舒白印取了離人心,向溫寒水作別之後便出發前往越州了。盧青魚神思不屬地跟在他身後。他看着舒白印騎馬走在前方的身影越來越遠,他縱馬追上去,大聲喊到:“舒先生!”

舒白印停了馬,回頭看盧青魚。

盧青魚縱馬到他身側,“舒先生,我們不去越州了吧。”

舒白印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一會兒,然後溫和地說道: “盧少俠,你回令川去吧。”

“舒先生……”盧青魚忍下心中的苦楚,“師娘囑托我送您去往越州,還沒有到,我的任務便不算完成。”

舒白印沒有再勸他,便任由盧青魚跟在他的身後。

愈近越州,盧青魚的心越沉一分,然而舒白印神情卻愈加閑适輕松,在投宿的客棧,盧青魚偶爾會見到舒白印在清輝滿地的庭院裏練劍。劍如寒芒,身如游龍,他長劍一揮,斬開一片月色,茫茫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一柄劍,一段沉默的月色。

十年春秋相易,前局盡翻,故人皆散,只有舒白印仍是那個舒白印,一點寒芒遮霞光,萬裏冰雪殺春色——盧青魚仿佛看到許多年前,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持着一柄劍自山中雲端而來,一雙眼裏只有霜寒劍意,不見任何春花秋色。

兩人到達越州正好是舒白印與池鏡西的相約之日。

孤鴻臺是越州古跡,但卻非名勝,乃是舊朝末帝自刎之處,被視為不詳。舒白印和盧青魚抵達孤鴻臺的時候正在下雨,更是人跡寥寥。

池鏡西比他們二人先到,看見舒白印到來,他像舒白印抱拳行禮:“十月十日,越州孤鴻臺,晚輩池鏡西向舒白印先生求教劍法,生死不論。”

舒白印腳尖一點臺階,躍上孤鴻臺,他将手中的劍橫在身前,揚聲應到:“此劍為證,生死不論。”

池鏡西拔出劍,“請。”

舒白印解開劍衣,撫摸着斑駁陳舊的劍鞘,他拔出劍,清冷的劍光映照出他蒼白的面容,他揚起劍身:“請。”

兩柄劍幾乎是同時破開雨幕襲向對方,雨滴被劍刃割碎,濺落在地面,仿佛也帶了冰冷的劍意,凄冷而銳利。

盧青魚隔着雨幕,遠遠看着。

他只看見雨幕之中兩道人影糾纏,劍聲清越,和着潺潺雨聲交織,劍光在昏暗的雨天裏反射出點點寒光,盧青魚提心吊膽卻不能前去——兩人比劍迸發的劍氣令盧青魚這個武力低微的人完全無法接近。

池鏡西的劍進不了舒白印的身,舒白印亦是如此,兩人一時間不分上下,狀态膠着。

兩人身形糾纏半晌,盧青魚看見兩人分開站在臺子兩側,一時都未有動靜。

“不愧是舒白印。”盧青魚聽見池鏡西的聲音被雨聲打碎,不真切地傳入盧青魚耳力,話音未落,池鏡西執劍直直刺向舒白印,而舒白印毫無動作,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裏,仿佛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盧青魚下意識地大聲喊到:“舒先生小心!”

他顧不得池鏡西這一劍裹挾的劍氣鋪天蓋地地襲來,往臺上沖去,他的喉頭感覺一甜,口中充滿了血腥味,五髒六腑都移位了一般疼。他堅持着走到臺前,眼前黑了一瞬。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局勢已經逆轉,舒白印腳尖一點,電光火石間旋身躍到池鏡西身後,避開了池鏡西來勢洶洶的一劍,池鏡西反應也很迅速,立即反手收回劍勢,轉身再将劍身遞出。

已經遲了。

在池鏡西的劍離舒白印的胸口還有幾寸之時,舒白印的劍尖已經刺進了池鏡西的肩膀。有鮮血順着劍刃溢出,和着劍身上的雨水,一起落在地面上,彙成一點淡紅的水跡。

盧青魚看見池鏡西神色失落——這樣的表情似乎不該出現在這個冷漠的劍客身上。

“是我輸了。”池鏡西說道。

舒白印低聲嘆了口氣:“也許我也不算贏。以我如今真實的身體狀态,未必能在你手下走過一招。你的劍法已是十分精妙。”

“這才應當是舒白印,”池鏡西點了自己身上幾處穴道,“多些舒先生手下留情。”

舒白印将劍收好,“如果能以後再次與你一戰,想必局勢應當會完全逆轉了。”

“舒先生——”池鏡西看着他,“明年你我還能再比試一次嗎?”

舒白印笑了笑,“沒有明年了。”

池鏡西似乎不解。

“舒先生!”盧青魚看見舒白印吐出一口鮮血,清瘦的身影如同一棵枯敗的秋樹,最終抵抗不住凄緊的霜風,頹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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