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八音湖的長堤不過十餘丈, 亦泠卻覺得怎麽也走不到盡頭。

皚皚白雪鋪了滿地,兩側的喬木枯枝挂着霜條,顯得這條長堤越發酷寒寂寥。

這一路上, 謝衡之也不曾開口說過一個字, 甚至連看都沒多看亦泠一眼。

若非他身上淡淡的松香總飄到她的鼻尖, 亦泠幾乎都感覺不到這個人的存在。

于是她忍不住偷偷瞄了謝衡之幾眼。

迷蒙的飛雪中, 他的輪廓越顯淩厲,反倒是眼神多了幾分朦胧,讓人看不透徹。

很難想象,這個男人一刻鐘前才在沈舒方面前順勢承認自己的心意。

雖然聽着很有敷衍打發沈舒方的嫌疑,但那未必不是他的真心話。

以至于亦泠像被冰凍住了,連邁腿走路都十分僵硬。

怎麽反倒是謝衡之, 看着像是無事發生的模樣。

既然這樣, 亦泠覺得自己也必須沉住氣不主動開口,方顯得她雲淡風輕穩如泰山, 是見過大場面的人。

于是亦泠把臉一沉, 和謝衡之擺出了一樣的表情。

頃刻間,這天氣好像更冷了。

沒人注意到途徑的宮人們紛紛退避三舍,遠遠瞧見謝衡之背影然後興沖沖地打算去打個招呼的內閣同僚在看見夫妻倆臉色的那一刻也選擇了繞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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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出了宮門,看見停靠在外頭的兩輛馬車,亦泠雖然神色依然沒變, 腳下卻不自覺地邁起了小碎步。

偷偷側頭往後瞥了眼,見謝衡之沒跟上來,亦泠步子便邁得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小跑着奔向了自己的馬車。

鑽進車廂的那一刻, 她幾乎是整個人癱在了軟枕上,兩手分別舉在腮邊扇着風。

錦葵忙着幫亦泠解開領口的披風細帶, 手指不經意碰到了她的脖子t,“哎呀”一聲,“就這麽一段路,怎麽還出汗了?夫人這麽累嗎?”

亦泠警惕了一路,也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緊張,只好當作沒聽見,不搭理錦葵。

反正她已經暫時不用面對謝衡之,以後的事情就以後再面對吧。

剛這麽想着,車廂的門突然被人打開。

亦泠驚詫地擡起頭,眼睜睜地看着謝衡之坐進了她的馬車。

本來還算寬敞的車廂因為他的到來顯得有些擁擠,錦葵什麽都沒說,自個兒就出去了。

留下亦泠和謝衡之相對而坐。

不是,他自己有更大更寬敞的馬車不坐,來和她擠?

“你不坐你的馬車?”

謝衡之坐在亦泠對面,低頭整理着衣袍,并未看她。

“這輛馬車不姓謝?”

“……”

這話便堵得亦泠啞口無言了,但看着謝衡之當真要在這馬車裏安坐下來,她渾身都泛起了一股細密的不自在。

慌張之下,她靈機一動,開口道:“我聽說今晚東市有集會,我打算去逛逛的。”

謝衡之聞言,擡眼看了過來。

怕他聽不出話外音,亦泠又說道:“你不會想一起去吧?”

話是脫口而出的,懊惱是接踵而至的。

她措辭還是太婉轉了,萬一他順勢而為,承認自己就是想貼上呢?

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于是亦泠抿緊了唇,忐忑地盯着謝衡之。

謝衡之沒急着回答,只是細細地打量亦泠。

目光相對中,亦泠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在這場心知肚明的小較量中敗下陣來。

謝衡之想做什麽,哪兒容得了她拒絕?

這時,她卻聽謝衡之說道:“你放心,我不得空。”

說完便起身離開了馬車,帶起了一陣涼飕飕的風。

廂門關上的那一刻,亦泠才反應過來。

車廂頓時又變得空蕩蕩,亦泠松一口氣的同時,也望着車廂門出了神。

-

亦泠到了東市,才意識到今日是小年。

前幾天為了呼延祈的事情提心吊膽,整個謝府都籠罩在陰雲之下,誰還有心思惦記節日。

如今亦泠走在東市的集會裏,耳邊敲鑼打鼓笙歌鼎沸,入目之處火樹銀花披紅挂綠,她卻始終提不起興致,走馬觀花地看着一路的熱鬧。

時不時地,她總想起方才謝衡之離開馬車時的臉色。

倒也不是害怕,就是有一股亦泠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沒由來地萦繞在她心頭。

好在小年的集會實在熱鬧,自入冬後,家家戶戶天一黑就閉了門,今夜都齊齊開張,吆喝着年關前最後的買賣,還有不少散戶在道路旁支起了攤。

不過亦泠本就是随便找了個借口出來,對這些東西也沒有絲毫興趣,只是走馬觀花地打量着上京又在時興什麽零嘴,熱衷什麽玩樂。

奇怪的是,今日是小年不是元宵,集會上怎麽這麽多提着花燈的女子?

正好奇着,一直本本分分跟在亦泠身後的錦葵突然拽着她的衣袖說道:“夫人!那裏的花燈真好看!”

亦泠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夜色早已降臨,東市的集會本就張燈結彩,讓人眼花缭亂。

但錦葵看見的那處地兒以竹竿支起了棚架,懸挂着琳琅滿目的花燈,錯落有致地在半空中鋪排成列,照亮夜幕一隅。

原來是一家酒樓門口賣起了花燈。

如此招搖的架勢,吸引的自然也不只是亦泠和錦葵。

她們二人走過去時,燈棚下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各個仰着頭打量這些楚楚有致的花燈。

若是元宵燈會,整個上京的花燈匠人都會搬出十八般武藝,讓整個東市都挂上造型各異精妙絕倫的花燈。

而此刻,挂在亦泠眼前的花燈統統只是普通的六角提燈,模樣平平無奇,只因數量足夠多,湊在一起才尤為顯眼。

倒是燈棚正中間挂的那一盞提籃花燈,吸引住了亦泠的目光。

“你帶錢了嗎?”

亦泠低聲問身旁的錦葵。

“沒帶多少。”錦葵摸着自己腰間小荷包,怯懦地說,“這燈很貴嗎?”

亦泠盯着那盞提籃花燈,擡了擡眉梢。

若是她沒瞧錯的話,這盞燈的燈身應當是紫檀木,花枝則用上了珊瑚、白玉和碧玺等材質,加以孔雀石和青金石點綴。

這些東西倒算不上名貴,只是花枝的雕刻工藝實在精巧,栩栩如生繁複精美。

下頭燈芯一亮,整簇花枝便熠熠生輝,流光溢彩。

而且,燈棚上已經有了許多空處,可見花燈已經被人買走不少,怎麽偏偏這盞最獨特精美的還挂在這裏?

總不能是店家不想賣吧。

正因如此,這盞提籃花燈亦泠是越看越喜歡。

出來一趟總歸要有所收獲,不能白白受凍這麽久吧?

于是她張望四周一圈,錦葵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店家在嗎?”錦葵問道,“店家可在?”

片刻後,一個年輕店小二躬腰走了出來。

見着亦泠等人,立刻拱手道:“客官裏邊兒請!”

“我們就不進去了。”錦葵擡手指着那盞提籃花燈問道,“您這燈怎麽賣?”

店小二不用看都知道她問的是哪一盞,只笑呵呵地說:“回客官的話,小店的花燈不要錢。”

亦泠和錦葵對視一眼。

竟然不要錢?

今夜裏試圖帶走這盞提籃花燈的婦人太多,店小二已經見怪不怪,第二十八次說出這句話:“咱老板說了,逢此好天良夜,無論貧窮富貴男女老少,只要能對出燈中詩句,便能帶走花燈。”

亦泠:“……”

突然覺得這盞燈也不是很好看了。

瞥見亦泠臉色有變,店小二心中也有了數,笑吟吟道:“若是對不出詩句,便是千金也不賣。”

這東市竟還有如此視錢財為糞土的商家?

亦泠擡頭仔細一看,才發現被燈棚遮擋的匾額上,竟然寫着“金鐘樓”三個大字。

那便不奇怪了。

在亦泠的記憶裏,這金鐘樓慣會搞噱頭。

十餘年前不過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樓,因着那些文人騷客喜歡在這裏吟詩作對才在東市有了一席之地。

這麽多年過去,名氣越來越大,菜肴卻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亦泠對此十分嗤之以鼻,酒樓就該老老實實做好每一道菜而不是搞什麽才藝大比拼。

然而就在她轉身要走之際,錦葵突然興奮道:“那敢情好,咱家夫人最不缺的就是才情了!若是她願意,你這裏所有花燈都得是她的!”

此話一出,燈棚下的衆人紛紛看向亦泠。

一個容貌氣質飄逸出塵的女子在熙熙攘攘的集會裏本就格外惹人注目,身後還跟着護衛,可見身份不一般。

而且身旁的婢女口氣又如此大,引得挑着扁擔路過的小商販都停下了腳步。

亦泠:“……”

若非大梁律法裏殺人是重罪,錦葵此刻已經可以開始挑選下輩子投到那戶人家了。

偏偏那店小二見錦葵的口出狂言吸引了路人,立刻讓人把挂在那盞提籃花燈上和詩箋一并取了下來,遞到了亦泠面前。

“夫人,請。”

亦泠硬着頭皮接過箋紙,潦草一眼掃去,只見上面寫着:煙鎖池塘柳。

似乎……也不是很難?

亦泠覺得自己肚子裏那點兒墨水應付這句詩也還是夠的。

腦子裏稍一思索,已經有了靈感。

就在她正要張口時,店小二又道:“夫人可看清楚了,這句‘煙鎖池塘柳’五個字的偏旁分別對應了五行金木水火土。”

……什、什麽玩意兒?

亦泠的靈感幾乎是飛檐走壁逃跑的。

難怪這盞精美絕倫的提籃花燈至今無人帶走,若非來個狀元,誰對得出這種詩句呀!

而且因為店小二高聲念出了詩句,四下裏圍觀的人又多了一重。

只有口出狂言的錦葵絲毫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還期待地盯着亦泠,等着她家夫人在衆人面前出盡風頭。

“夫人,您就随便對一對,也好讓這店小二開開眼!”

店小二觑了錦葵一眼,笑而不語。

金鐘樓年年燈會都将這句詩挂出來作為頭籌,至今無人拔得,不過是吸引文人騷客的手段罷了。

亦泠也算看明白了,這盞提籃花燈大抵是金鐘樓老板的珍寶,根本沒打算割愛,不過是挂出來顯擺顯擺。

但是衆目睽睽之下,難不成她當真要承認自己對不出來?

想殺錦葵的心更重了。

……不如回家撺掇謝衡之修改大梁律法吧!

就在這時,金鐘樓的掌櫃便匆匆從酒樓內走了出來,朝着店小二揮揮手,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店小二臉色随即一變,掌櫃又轉頭看t了眼亦泠,讪讪走來,朝她拱手。

“這位夫人,實在是對不住……”

亦泠眉心突突跳了起來,不知又要出什麽幺蛾子。

“何事?”

比起愣頭青店小二,掌櫃的在金鐘樓這些人,識人之術早已爐火純青。

心知眼前這個女人來頭也不小,他幾乎快把老腰給彎到了地上。

“方才已經有人對出了詩句,所以這盞花燈……”

“這麽說來,我便沒有機會了?”

說完這話,亦泠悄悄掐了一下自己掌心。

四周圍觀的人這麽多,她一定不能笑出聲來。

“不日後便是元宵燈會,小店還會獻出更好的花燈,屆時夫人再……”

“怎麽這樣呢?”錦葵生氣地打斷了掌櫃的斡旋,“分明是我們夫人先來的。”

掌櫃為難地擡起頭,就見亦泠嚴肅地教訓婢女:“君子不奪人所好。”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帶着錦葵和護衛們離開。

-

“以後在外切勿如此張揚!”

走出金鐘樓百米遠,亦泠才板着臉說錦葵,“這上京卧虎藏龍,房檐上落一塊兒瓦都能砸到兩個厲害人物,你這般狂妄,什麽時候得罪人了都不知道。”

錦葵想說再厲害能比夫人您厲害嗎?

可擡頭看亦泠是真生氣了,她便規規矩矩地認錯:“奴婢知錯了……奴婢只是以為這樣您會開心一些。”

原來錦葵也看出亦泠今夜心事重重了。

火氣頓時消了一大半,亦泠反過來安慰她:“我只是天氣太冷了有些疲倦,開春了便好了,你不必擔心。”

說完後,看着濃稠的夜幕,她又輕輕嘆了一口氣。

“不過方才那盞提籃花燈真是好看呀。”

她喃喃自語的聲音幾乎淹沒在了嘈雜的夜市裏,只有身邊人能聽見。

半晌沒聽到錦葵的回應,亦泠側過頭,提籃花燈璀璨的光亮猝不及防撞入了她的視線。

吵鬧的夜市仿佛突然安靜了。

亦泠的目光凝注在亮晶晶的花枝上,眸子裏微光閃爍。

許久,才順着細長的燈杆,擡起眼睛。

看見謝衡之的那一瞬,莫名紊亂的心跳讓亦泠不假思索地扭開了臉。

望着眼前人潮如織,亦泠眨了眨眼,平複了呼吸,才再一次回過頭。

目光再一次定格在謝衡之臉上時,天黑黑的,燈亮亮的。

他的面容氤氲在光影裏,連深邃的眉眼也被鍍上了幾分柔光。

無聲的對視中,亦泠的手心被他放上了提籃花燈的燈杆。

“天都黑了,還不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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