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第 1 章

月上梢頭,薄霧彌漫。

明楹身邊跟着的侍女剛剛借故離開,一直到現在都未曾回來,今日宮中大部分的內仕宮女都前往殿中侍奉,此處人跡罕至,只餘些微細碎的聲響。

分明是時常走過的宮闕,今日不知道為何,卻帶着一點兒陌生。

現下才過春分,春寒料峭,這樣的天氣遠遠談不上是炎熱,但是不知道為何,陌生的熱意卻又從身體各處蔓延開來。

明楹自知好似有幾分不對勁,腦中混亂紛雜,卻還是抑制住自己腦海之中發散的思緒,勉力辨認着現在面前的道路,想回到春蕪殿。

可是面前的甬道卻又好像籠上一層濃重的霧氣。

看不真切。

明楹身上穿着十二幅染缬纏枝裙,是上貢來的珍稀布料,每行一步時,裙間波光熠熠。

她擡手稍微提了一下裙裾,眼睫稍斂。

宴中嘈雜的聲音早已遠離,模模糊糊的好似遠在天際,聽不真切。

“原來殿下在這裏。”

有個內仕突然笑着從暗處走出,虛扶了一把明楹,“找您許久了,奴婢瞧着殿下好似是身子不适,不如先去長诏宮中偏殿略微休息片刻?”

這是個十分面生的內仕,面白無須,生得平庸無奇,是宮中最常見的內仕模樣。

雖然明楹的意識已經模糊,但是此時面前這個笑着的內仕,她确信自己從前并沒有見過。

她這樣的身份,在宮闱之中行走原本就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招致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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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只是一個內仕,明楹也依然勉力穩住心神,面上含笑,低聲回道:“不必,多謝公公好意。”

輕描淡寫地避開了內仕伸過來的手。

內仕手下落了個空,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縱然已經是六根清淨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位生得極出挑,雖然只是略微妝點,卻也可見眼眉秾麗。

尤其是此時眸含水霧,發鬓微散。

這位在宮中排行十一的公主是宮妃帶進宮來的,明面上雖說是個公主,但真要說起來,宮中不受寵的公主一雙手都數不過來,更不要提這麽位身份微妙的主子。

但這位十一公主,近日偏偏卻得了太後的青眼,今日大辦宮宴,認回了祖宗,從今往後,就是颍州明氏的四小姐了。

比起在宮中做個無名無分的公主,現在這番境遇,可是被不少宮中身份低微的公主豔羨着。

內仕想到這裏,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殿下若是身體不适,可莫要強撐着,畢竟陛下要是怪罪下來——”

內仕語調上揚,看着明楹,“奴婢可也是要挨板子的。”

他話畢,臉色浸沒在黑夜之中,緩緩靠近,手猛地攥上了明楹的手腕。

明楹下意識地輕顫了一下眼睫,被碰到的肌膚頓時消退了一點兒熱度。

她沒有往下細想,只是殘存的意識告訴自己,不能跟着他走。

她手指縮起,剛準備掙脫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聲響。

因為持續不斷的熱意,她的眼前已經洇上一層霧氣,就連面前的內仕的臉都看不清,可是她擡眼時,卻一眼看到了緩步走來的人。

來人垂着眼睫,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內仕攥着明楹的手上劃過,長身玉立,身穿象征身份的蟒紋錦袍,就這麽站在月色之下。

生得出挑至極,堪稱一句‘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只是此時神色很淡,看不出什麽情緒。

他身後跟着兩名長随,看到面前的景象,皆是一怔,很快就轉回視線。

來的人是當今太子,傅懷硯。

素來被贊為光風霁月,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

內仕面色一怔,也沒想到今日這事,居然剛巧碰到了太子殿下。

旁的事情就罷了,但現在這事……

當真晦氣。

內仕暗自咬牙,下意識松了手,在腦中過了一遍現在的狀況,然後滿臉堆笑道:“太子殿下。今日是大喜事,公主殿下在宴中吃了酒,大抵是有些醉了,奴婢現在扶着殿下去長诏宮裏歇息。”

傅懷硯聞言,略微擡了下眼,瞳仁像是沉寂已久的硯池,不起波瀾。

此處距離宮宴頗有些距離,即便是閑逛,也不應當能逛到這裏。

況且內仕平日裏也算是了解這位太子殿下,這位殿下素來心性深沉,此時這般恰巧地出現在這裏,卻又不像是巧合。

“長诏宮是太後娘娘居所,娘娘對殿下上心得緊,宮人知曉公主殿下醉酒,已經備好了醒酒湯,就連聖上也吩咐奴婢仔細着公主的貴體。”

內仕斟酌着用詞,不動聲色地在某些詞上咬重了些,“還望殿下此時通融,免得明日聖上怪罪下來,奴婢也實在是不好交代。”

傅懷硯聞言輕輕挑了一下眉毛,不知道想到什麽,低聲哼笑了聲。

明楹眼前模糊,攀附而生的熱意好似燎原火勢,卻又在此時,驟然感受到了傅懷硯垂下來的視線。

她現在唯一能求的,只有面前的傅懷硯。

縱然他們先前并無什麽往來,真的要說起來,也只有從前在上書房時的寥寥數面。

畢竟明楹身份微妙,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公主,而傅懷硯是東宮正統,氏族擁護的嫡子。

“皇兄……”

明楹瞳仁上沾着一點兒霧氣,尾音帶着顫意,低聲喚了一句。

傅懷硯低眼看着她,聽到她開口,面色絲毫未變,手指卻稍微蜷縮了一下。

內仕直覺現在的境況有點兒不對,常年在宮中而生出的敏銳直覺讓他脊背發涼。

他緩緩後退,突然看到不遠處的傅懷硯面色平靜地看過來,好似在看一只随手可以碾死的蝼蟻。

內仕猝然之間如堕冰窟。

傅懷硯緩步走到明楹面前,低着眼問:“這麽相信孤?”

明楹腦中紛亂蕪雜,幾近聽不清面前的人到底在說什麽,只是擡起眼睛看他。

她的瞳仁濕漉漉的,像蒙着一層霧氣。

傅懷硯沒有等她回答的意思,只是擡手碰上明楹的腕骨。

她肌膚很燙,被他微涼的手指碰到,得以緩解幾分。

但也只是杯水車薪。

傅懷硯的指尖拂過明楹的手腕,擦拭了幾下,随後擡眼,“但孤可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他聲音壓得有點兒低,“……皇妹。”

明楹緩緩眨了兩下眼,意識渙散之際,只見傅懷硯擡步将她抱起,随後看着面如金紙的內仕,語氣很淡。

“處理掉吧。”

傅懷硯身上彌散着清冽的氣息,明楹無意識地在他的懷中縮了一下,發絲拂過傅懷硯的腕骨。

宮燈照在明楹散開的褶裙上,随着步伐晃動間,像是浮動的流光。

*

東宮上下寂靜無聲,行走的侍從看到傅懷硯懷中抱着一個姑娘,也不敢多看,随即就低下眼。

心下卻是驚濤駭浪。

傅懷硯走到寝殿之中,擡手扯過被衾,墊在明楹的身下。

他起身之際,卻發現明楹的手還勾着自己的頸後,她原本微阖的眼睛已經擡起,只是蒙着一層濕漉漉的霧氣,看着很好欺負的樣子。

傅懷硯手撐在一旁,掀了一下眼,随後不知道為什麽,笑了聲,随後擡手握着明楹的手腕,從自己的身上拿走。

在她的腕骨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下。

有點兒告誡的意思。

恰在此時,寝殿外面傳來聲音。

“殿下,查清楚了,是合歡散。”

傅懷硯手指微頓,面色晦暗了些,手指在床榻上叩擊了幾下,沉默片刻。

“孤知曉了。”

明楹似乎是聽到了一點兒含糊不清的字句,發絲因為躺在床榻上而散亂。

步搖落在一旁,披帛也垂落在塌邊。

她渙散的意識中,只有一個念頭——

合歡散無藥可解,而她不想死。

熱意好像是将五髒六腑放在火上炙烤,喉間都是幹澀的啞意,即便是明楹未經人事,也該知曉這個時候意味着什麽。

她自來到宮闱那日起,就從未踏出過這裏一步。

原本應該是生長于京中的世家小姐,卻因為今上當年的強娶孀婦,連帶着自己都成為被囚禁在宮牆裏的一只雀鳥。

分明現在已經認回颍州明氏,不再是所謂的十一公主,分明等到嫁人之時就可以出宮,日後可以随夫君外放去其他地方——

她腦中恍然想到了過往的很多事,猶如走馬燈一般浮現在腦際。

傅懷硯原本半俯在床榻邊,明楹微顫着手,倏地勾上了他腰上的玉帶。

他沒有防備,往前傾倒撐住床沿的時候,手腕擦過她的唇,留下了淡淡的口脂痕跡。

傅懷硯驀地頓了下,眯着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明楹尋常的時候瞳仁很黑,此時帶着潮濕的霧氣,迷離而不真切。

照着惺忪的燈火,卻又很亮。

明楹的另外一只手順着傅懷硯的脊骨抵住頸後,使了一點兒勁,往下壓。

他身上有迫人的清冽氣息,叫嚣而來的潮湧在此時消退了一些。

傅懷硯撐在一旁,眼中壓着些晦暗的情緒,手指似是無意地繞着明楹落在一旁的發尾。

“知道孤是誰嗎?”

明楹手指蹭着他的頸後,似有若無的觸感,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是分辨了一會兒。

然後很幹脆的落音。

“皇兄。”

可他從來都不是她口中所謂的皇兄。

傅懷硯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在床沿上,任她妄為,又沒有繼續的意思,“……嗯?”

明楹又一字一句地喚他名字。

“傅懷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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