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脫籠困獸
第16章 脫籠困獸
很好。他開始聽他的話了。梅杜沙輕輕攥住那鎖鏈,将塞琉古斯一寸一寸牽引到自己身前。塞琉古斯仍然只肯露出一雙眼睛,自下而上的看着他。梅杜沙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聽話,塞琉古斯,上來。”
塞琉古斯順從地攀上水倉邊沿,爬了上來,梅杜沙攥住他背上的鳍翅,用力将他翻了過來。
“嘶……”脊背上的疼痛再次襲來,比剛才更甚,梅杜沙直起腰,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用去看他也知道,背上的鞭傷一定裂開了,可這會他實在無瑕自顧——被翻過來的塞琉古斯躺在他的臂彎裏,竟然表現得十分溫馴。梅杜沙将他放平在玻璃甲板上,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他的腹下。那被鱗膜覆着的部位被潮濕卷曲的黑發蓋住了,看不清是什麽狀态,沒容他多看,一只蹼爪就擋住了他的視線。
塞琉古斯唇齒半張,發出了一聲又像貓又像犬的不悅低嘶。
看來,人魚的魚鱗是不能随便摸,隐私部分也不能随便亂看。
梅杜沙挪開目光,斂了險些上揚的唇角,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惹急了塞琉古斯。從腰間取出手術工具袋,攤在地上,他首先拿起消毒劑,緩緩湊近塞琉古斯胸口的傷處,同時注意着他的神态。
這一次塞琉古斯的目光仍然緊鎖着他,當他的手指落在傷口附近時,塞琉古斯的身體一剎繃緊起來,似乎強抑着抗拒的反應。
“別害怕,塞琉古斯,我向你保證,我會治愈你。”梅杜沙安慰意味的撫了撫他的胸膛,随即手掌下壓,防止他突然暴起,另一只手将消毒劑擠進了那個貫穿他胸口的血洞裏。
塞琉古斯猛地一顫,魚尾彈起來狠狠砸在甲板上,發出一聲“啪”的沉悶巨響。梅杜沙離開撲在他身上,才勉強壓住他劇烈的顫抖。
他俯視着塞琉古斯的臉,那雙綠瞳此刻暗得近乎墨水,能清晰的映出他的臉。
塞琉古斯顯然痛到了極點,眼底都泛出血絲來,令他聯想到那封禁了他不知多少年的冰川龜裂開的景象。那一定是一段極為漫長,極為難熬的歲月。滾燙的淚水落在他的手上,令他的心莫名一縮。
似乎不同于之前塞琉古斯流淚的神态,這一次,他年少俊美的臉龐就像一張面具裂開了一隅,露出了裏邊真正深切的痛苦,但立刻,那雙綠眸就閉上了,裂縫也随之合攏,他牙關緊咬着,又睜眼盯住了他,乖乖的一動不動了,像只初次向人類交付了信任的流浪犬。
梅杜沙不敢耽誤,立刻取出治療所需的工具,再次跪下來,将塞琉古斯傷口內的一些小碎骨清理了出來。燈光令他得以看清傷口深處的傷勢,注意到他胸椎分明有生長錯位的狀态,他心頭一沉。
這樣治療不行,他得把塞琉古斯弄到醫療艙裏,給他做開胸手術才行。
然而這樣的大型手術在沒有協助的情況下一個人難以完成。他打開通訊器:“阿徹,你們那邊情況如何?污染區清理完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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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些卵和葵狀巢……真是棘手。”阿徹的語氣聽上去緊張而疲累,“上尉是有什麽指令嗎?”
“沒什麽。”梅杜沙答道。
看來,他只能一個人動手了。
還有葵狀巢,在污染區負責清理的醫療兵絕不能擅離職守。
怎麽把塞琉古斯弄到醫療室去呢?梅杜沙看了看他的尾巴,才忽然回想起曾經看過的某段資料視頻——人魚,是可以在陸地上行動的。那段年代久遠的抓拍視頻雖然很模糊,但仍然可以分辨出,那有着黑色魚尾的人魚在地面上猶如蛇類一般滑行,而且速度非常之快。
那麽,塞琉古斯是不是也能做到?
他牽起手裏的鎖鏈,朝塞琉古斯下令:“塞琉古斯,直立起來。”
塞琉古斯看着他眨了眨眼,似乎并不能理解他所說的“直立”的意思。梅杜沙踢了踢他的金色魚尾,拽着鎖鏈試圖讓他起身,但塞琉古斯只是在甲板上胡亂搬動着魚尾,僅僅支起了上半身。
難道是品種不同?還是因為塞琉古斯年紀不夠大沒有發育完全,又或者只是沒有學會這項技能?
梅杜沙啧了一聲,叫來了兩個值班守衛。
可還沒待他們走近,塞琉古斯便立即伏在甲班上,喉嚨間溢出了滿含攻擊之意的嘶鳴,金色魚尾的尾端也燃起了焰火,顯然只要他們敢過去,下場就會和那個冒失的醫療兵一樣,被焚成兩具焦炭。
“上尉,你看……”兩個值班守衛躊躇着,看向梅杜沙。
“回去吧。”梅杜沙呼了口氣,是啊,就算今晚有其他醫療兵能來協助,結果也是一樣。塞琉古斯根本不讓其他人靠近,也沒有像他一樣身上纏着這個神秘的天外來物可以護體保命。梅杜沙看向醫療站,腦中靈光一現。
看着那運送醫療物資的機器人笨拙地擡着塞琉古斯走上樓梯,梅杜沙擦了把汗,與機器人合力将塞琉古斯擡上了手術臺。
打開無影燈,耀眼的光線刺得他一陣暈眩,身體晃了晃。
塞琉古斯魚尾不安分的滑過他的小腿,鋒利的尾鳍險些将他的褲子也割爛。
梅杜沙迅速按下手術臺旁的按鈕。“咔噠”一聲,機械鎖立時扣住了塞琉古斯的頸部和軀幹。手術臺不是為人魚設置的,只有扣住雙腿的鎖扣。他彎腰将塞琉古斯垂下去的魚尾抱上來,手動固定好,折騰完這一切,身上的軍醫制服已被灼千瘡百孔,胸腹上爛了好幾個焦黑的大洞。
塞琉古斯觀察完周圍的環境,目光落回眼前的男人身上,呼吸一滞。
似乎覺察到他徘徊在他身上的目光,男人擡起眼皮,看着他冷冷道:“你最好別打什麽逃走的鬼主意,沒有機會的。”
塞琉古斯盯着他,牙關緊閉,沒有回答。
他現在一點……也不想逃走。那樣的話,他怎麽甘心呢?
梅杜沙喘了口氣,感到全身是汗,背脊的劇痛更是到達了一個難以承受的限度,哪怕是他這種極其耐疼的人也無法堅持了。他疾步走到一牆之隔的消毒氣閥下,将燒焦的制服褪了下來。消毒液混着血水頃刻流了一地,他撐着牆面,深吸一口氣,咬開手裏藥劑的針帽,一針紮入了手臂靜脈。
塞琉古斯擡眼望去,目光穿透玻璃牆落在那霧氣中的身影上。此刻距離更近,令他足以看清流水淌過他銀白的發絲,修長的頸項,逗留在他的肩胛骨上搖搖欲墜……縱橫斑駁的血痕底下,是一截細窄的,線條極其優美的腰。
目光再往下一滑,塞琉古斯的鱗片唰地一下全部立起。
沒注意到手術臺上人魚的異狀,梅杜沙換上手術服,将濕漉漉的頭發塞進手術帽,剛剛踏出消毒室,就在這時,“嘭”地一聲沉悶巨響,整艘軍艦都猛烈震晃起來。
這震晃與先前的不同,簡直就像是海嘯的動靜。
梅杜沙足下不穩,踉跄幾步撞在身後艙壁上,天旋地轉間,室內的燈光閃爍了幾下,周遭驟然陷入一片漆黑。
遭了。
梅杜沙心下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醫療區裏的所有設施噼裏啪啦地上下碰撞着,他摸索着抓住艙壁上的扶手,勉強站穩,打開了手表上的探照燈,照向手術臺,瞳孔頓時縮小。
——手術臺的機械鎖扣自動翻開着,上面,空空如也。
塞琉古斯,不見了。
只有手術臺下方徒留着一道流線型的水漬。
該死的……他為什麽要相信塞琉古斯不會蛇行!
梅杜沙牙關咬碎,沿着那水漬跌跌撞撞的往前搜尋,走了幾步,目光卻不禁在醫療區的玻璃艙門前突然滞住。
那道流線型的水漬并沒有延伸到外面去。
而是……
一滴水落在頸後。梅杜沙緩緩扭過頭。漆黑卷曲的濕發籠罩在眼前,颀長優美的金色魚尾宛如蟒蛇一般直立着,他仰起頭,以一種仰視巨人的角度,才能夠看到那張俊美的少年臉龐。
塞琉古斯的頭抵着三米多高的艙頂,綠眸俯視着他,就像淩駕在金字塔上的神看着底下的一只蝼蟻。
強大的壓迫感烏雲蓋頂,梅杜沙後脊森寒,手抓緊艙門上的扶手。
“塞琉古斯……”他仰目盯着他,盡力使自己保持冷靜,“我沒有傷害你,而且我喂食你,為你治療。”
“你……沒有…傷害我?”塞琉古斯緩緩啓唇,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重複着他的話。但興許是喑啞生澀的發音,令他的語氣聽上去那樣古怪,不像是陳述,更像是……發問。
梅杜沙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奇異的錯覺。
但顯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塞琉古斯是否會攻擊他。
一只潮濕的蹼爪緩緩撫上他的頸側。塞琉古斯的掌心溫度很高,他的膚表立刻沁出了一層細汗。狹窄的室內,沒有電,沒有防護裝備與武器,與一條極度危險的人魚近距離相對,他處在完全的劣勢。
唯一能夠依仗的,只有身上這神秘的天外造物。
這樣想着,他的脖頸被輕輕扼住了。而不知為什麽,那纏在他手腕的白色觸須此刻安靜得出奇,沒有因這觸碰起一點反應。
它似乎失靈了。
梅杜沙一點點挪動着背後的手,摸索到腰間,但那兒空無一物,連他随身攜帶的手術刀都不在,他的心猛然下墜。脖頸處的蹼爪一寸寸收緊,他看見上方有陰影落下來,是塞琉古斯俯下了身,潮濕的黑發海藻般纏覆在肩上,随後頸側動脈一熱,有什麽貼了上來。
是塞琉古斯的鼻梁。
他深深嗅着他的氣味,喉頭裏溢出低低的嘶鳴,梅杜沙甚至能聽見他嘴裏犬牙交錯的摩擦聲,就像埃及神話裏的死神阿奴比斯,那只嗜血的胡狼,随時會咬穿他的命脈。
他不敢動彈,挪動着雙眼,對上近處黑暗裏的那雙綠瞳。他正斜睨着他,像是在細細品嘗他的恐懼。
“塞琉古斯……”梅杜沙深吸一口氣,盯着他,“即使你殺了我,你也無法逃走,而且會比現在的處境糟糕千百倍。我是唯一可以保護你的人。”
“你…沒有傷害……我?”塞琉古斯的唇齒抵着他的頸側,若有似無的刮過他的血管,重複了一遍那句問話,“…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