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舊日羁絆
第79章 舊日羁絆
數個世紀以前。
海王星,第九紀元。
“刻托……我們的大祭司,他從衛星回來了!”
潮水般的歡呼聲從人魚最大的太陽王殿中傳來。迎着無數人魚的矚目,年少的人魚大祭司從殿門緩緩游入。一束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他擡起頭來,便遇上了坐在殿堂盡頭的王座上人魚王者的灰紫雙眸。
他朝對方收攏了背鳍,不像其他人魚一樣彎身行禮,只是優雅地将蹼爪放到胸前,點頭致意。
“刻托,你回來了。”
盯着下方耀眼優美的身影,伊西斯微笑起來,眸底泛起不易察覺的陰影。身為星國的大祭司與維序者,他的這位同巢兄弟,不必向他卑躬屈膝,這是星國歷來的傳統。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在自己右側低一點的位置落座。刻托看了一眼他左側那個空着的位置——
那是屬于王後的位置,但她已經病逝幾年,伊西斯卻沒有再擇配偶的意思,這不利于星國的穩定。
盛典的氣氛熱鬧而歡快,渾然不知針對他而展開的一場陰謀,刻托接過了人魚侍從呈到面前的器皿。半透明的海螺殼裏盛着他最喜愛的藍海葵酒,散發着一股他熟悉的馥郁香氣,讓他感到異常親切。
為了維護殖民衛星的穩定,他已經離開這顆母星好幾個星年了,藍海葵只在海王星上生長,他想念得要命,而他身為星國之主的同巢兄弟,在眷顧着整個星國的同時,也并沒有忘記他從小到大的嗜好。
擡眸看向伊西斯時,彌漫的水汽融化了他冷冽的眉眼。絲毫沒有察覺到對方眼神裏的異樣,他朝他微微一笑,與對方共同舉起海螺,仰脖飲了下去。
目光在刻托優美的脖頸與滑動的喉結徘徊了片刻,在他放下海螺時,伊西斯收回了目光。
天生擁有比他更強大的力量的,他美麗的同巢兄弟……一條稀有的創世人魚。
他已經容忍他,放縱他很久了。
創世人魚,就該被鎖在他的宮殿裏,給他繁衍強大的後裔,而不是成為一個能夠質疑和制約他的存在,成為他統治之下的不穩定因素。
維序者,這樣的存在到底有什麽意義?王權就該是至高無上的。
怎麽回事……
身上隐隐發熱,耳根有些脹痛,刻托伸出蹼爪,摸了摸自己的腮,有些訝異地皺起了眉。
他的腮……好像腫了。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什麽,臉頰因羞恥而泛起了紅暈——怎麽會突然出現發情前兆?
而且在這種時候……
“大祭司,請你,為我的第九個後裔命名吧。”
伊西斯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刻托回過神,臉上的窘迫一閃而過,立刻恢複了平時威嚴的神态,立起身。
“涅柔斯,和平之子。”他将蓬托斯之矛壓到幼小的人魚頭頂,忍耐着身上泛起的熱潮與陣陣顫栗,語氣平靜,面不改色地将這個名字賜予他。
年幼的紅尾人魚低下頭去,依照禮儀,用額頭觸碰他環繞尾鳍的光環,小小的蹼爪不經意按在他的尾鳍末梢,刻托渾身一顫,蓬托斯之矛在他肩頭劃下一道血痕。年幼的王嗣睜大眼,整個王殿也一片死寂。
“王……請準許我離開,我……好像病了。”
匆匆離開中心王殿時,刻托已經頭昏腦脹,幾乎沒有力氣游動了。用禮袍遮掩住膨脹的鱗膜,他對着擡着他的人魚祭司們低聲吩咐:“……送我去母巢。”
“您是……可怎麽會?”亞蒙驚愕地看着年少的人魚大祭司發紅的腮,搖搖頭,“您明明一直在食用阿托那鯨的雄睾素,是不會經歷發情期的……”
“你說的對,這不正常。”意識到什麽,刻托撐着泛紅的眼皮,在越來越濃重的眩暈中下令,“送我去……去水母之域,送我去秩序水母那兒,快。”
如果去母巢區,等待他的,或許……不只有母巢。
“你怎麽會這樣,刻托?”
“我不知道,ATHENA……”刻托擡頭望向漂浮在上方的龐然的金色水母——這關乎到他的同巢兄弟……海王星星王的名譽,在沒有證據之前,他不能向這掌管着秩序的至高無上的存在說出自己的猜測。
金色水母靜靜俯視自己選擇的維序者,觸須将他泛紅的面龐托了起來,掠過他腫脹的腮。高貴而威嚴的人魚大祭司在它面前就像個渺小的海蟲般顫抖起來:“ATHENA……幫幫我……”
“是你沒有按照我的囑咐一直服用阿托那鯨的雄睾素嗎?還是你離開星國的期間,愛上了誰?”秩序水母因為怒意而散發出更加熾烈的金光,“我告誡過你,刻托,身為一條創世人魚,因為天生擁有強大力量,又同時擁有着雌腔這樣的致命弱點,你生來就會被同族甚至其他族群觊觎,這也是我選擇你成為維序者與大祭司的原因,這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禁制。你不可愛上任何存在,不可擁有配偶,也不能擁有後裔,你必須守住你的雌腔,不可被任何存在脅迫,不可向任何存在雌伏……否則,上一位創世人魚的悲劇,将是你的宿命,将再次引來星國的災厄。你都忘記了嗎?”
“我沒有忘記,ATHENA……我絕不敢忘記。”刻托握住它的觸須,在逐漸沉淪入情欲的泥沼前喃喃,“我沒有愛上任何存在,我發誓,請您,幫幫我。”
秩序水母俯視下方失去意識,眼神迷離的人魚,金色的觸須環繞住他身軀,将他拖入自己的傘帽之中。
“Keto……”
不知過了多久,刻托在這空靈的呼喚中睜開眼。金色的光芒将他籠罩在內,在他的上方,漂浮着一枚小小的金色光球。
那不過巴掌大的金色光球內,有一個蜷縮的輪廓,依稀可以辨出還未成型的頭顱與小尾巴,看上去像極了一個人魚胎兒。這是……他驚奇而恍惚凝視着這顆光球,忍不住擡起蹼爪,試圖用指尖去觸碰它。
似乎感應到他的觸碰,人魚胚胎動彈了一下。
他的心底突然不明緣由的一陣顫栗,下意識地将它捧在了蹼爪間,蹼指戳了戳它動彈的小尾巴。
好可愛……
平時冷靜淡漠的人魚大祭司忍不住将它捧到眼前,仔細觀察着它半透明的小小身軀,發現它的尾鳍似乎生得有點畸形,殘缺了一邊。是沒長成型,還是……
“刻托,你該從我體內離開了。”
秩序水母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
刻托猛地一怔,才意識到自己在秩序水母的體內。在他的發情期間……這位星國至高無上的古老存在,竟然……充當了庇護他的母巢。所以,這顆光球……
“ATHENA,它是?”
“你的孢子。因為你在發洩之後在我體內沉睡了太久,它已經凝聚成胚胎了。”
刻托一怔,盯着爪心。
呼吸凝滞,心髒砰砰直跳,血液倒流。
這竟然是……他的後裔嗎?
好可愛……好喜歡。
可是,為什麽會是金色尾巴?
難道……是因為秩序水母充當了他的母巢嗎?
一種玷污了這個至高無上的神明的罪惡與羞恥感湧上心頭,令他無地自容得想找條海溝藏起來。
“現在,離開我的體內,我會替你消除這個秘密的存在。”
在胡思亂想聽見“消除”這個詞,刻托一驚,蹼爪本能地将小小的光球攏住了,護在胸口,搖搖頭:“消除?ATHENA……不!!”
金色的觸須從四面八方湧來,纏住了他的蹼爪,将爪指硬生生擠了開來,将小小的胚胎剝出他的爪心。
身軀被拖拽出金色的傘帽之外,他看着自己空了的爪心,茫然而怔忡。他明明才看見那個胚胎不過片刻,将它捧在手心裏不過瞬間,它的模樣就好像烙入了他的腦海裏,心髒中,骨髓裏,以至于被剝奪時,竟令他感到仿佛失去了極為重要的一部分血肉。
“ATHENA……”他仰望着那個威嚴而無情的古神,眼眶泛紅。
身為多年的維序者,他清楚任何乞求都沒有用——
這個與星球誕生時共生,千百個紀元來維序着這個星球的種族秩序的智慧古老生靈,它做的一切決定都與整個種族的利益相關,絕不會因他的意志而轉移。
但他仍然向它開了口:“ATHENA……我求你,不要消除它,這是我的錯,它的誕生是無罪的。”
秩序水母沉寂着,沒有理會他的哀求。它巨大的傘帽收縮起來,似乎正在吞噬裏邊新生的那個生命。刻托攥緊了它金色的觸須,低伏下來:“我求您……”
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紀元,秩序水母的傘帽才重新舒展開,刻托雙眸黯淡的仰起頭去,望向傘帽之中。
看到那團小小的光球,他的眼神倏然一亮。
“它的體內融合了我的細胞,我無法将它抹除。但他也絕不能交給你撫養……你明白,這是一個禁忌。”
——他當然明白。維序者不可擁有配偶和後裔,何況,他的後裔會成為他除了雌腔外的另一個致命弱點。
蹼爪深深刺入掌心,刻托垂下眼睫。
他沒有辦法留住他,擁有他。
他得以存活,已經是他們最大的幸運。
“我可以……可以知道,他将被交給誰撫養?”
“把他放進伊西斯後裔的母巢,那是他唯一合适的去處。”
王裔母巢?刻托驚愕得脫口而出:“伊西斯後裔的母巢……混入王裔之中王裔的母巢是最殘酷的地方,他的尾巴天生畸形……會活不下去的。”
“如果活不下去,那就是他的命運。擁有你的基因與我的細胞,他可能會成為下一個維序者,繼承你的使命,只能生長于王廷中,否則必将引起動亂。将他放進伊西斯的母巢,或者由我送去龍巢成為……”
“不!”刻托吓了一跳,“我送。請您別将他送去龍巢。”只有因為罪行被處死的人魚才會被送去這個星球的守護者那頓普頓龍的巢穴成為它們的養分,他的後裔又做錯了什麽?他只是……因他誕生于世了而已。他仰望着上方遙不可及的光球,“ATHENA……您可以,讓我再看它一眼嗎?求您,再施以我一點仁慈。”
金色的觸須緩緩落下。
小小的金色光球裏,他後裔似乎長大了一點,臉蛋上有了清晰的五官,它長得很精致,身軀依舊蜷縮着,小蹼爪環抱自己有些畸形的小尾巴,但每片魚鱗都閃爍着秩序水母身上的太陽光輝,璀璨奪目。
他凝視着它,将它的模樣刻在腦海裏。
“賜予他名字吧,這是你唯一保有的,身為孢父的權利。”
他怔了一下,他可以……給他取名字嗎?
也對,如果他作為王裔長大,就該在接受他的督導之時由他賜名,這實在是……太好了。他端詳着那耀眼的小小身影,一個詞不自禁地從齒間溢了出來。
“塞琉古斯。”
“塞琉古斯?是我傳授給你的古星秘語……心之太陽?真是個好名字——你把他視為你的宇宙中心嗎?”
是啊。刻托凝視着爪心的小小光團。
這是……在他孤寂漫長的生命裏,不期而至的小太陽。
“但是,刻托,你注定不能以他為中心,你永遠都不能承認他是你的後裔,也永遠不能親近他,否則你會害死他,也會害了你自己,你明白這一點。”
刻托閉上眼:“是的,ATHENA,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