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破綻之淚

第83章 破綻之淚

他不該有的。

奢求一個從小就不得不被自己遺棄的,連關心也不敢宣之于口的孩子愛自己,這是多荒謬的一件事。

一路魂不守舍地獨自回到了神廟裏,刻托才敢将發尾藏着的小小金球捧到手心裏聊以慰藉。離上一次塞琉古斯待在這間神廟裏已經過去很久了,可空氣裏似乎還殘存着他溫暖而熾熱的氣息。刻托低下頭,嗅了嗅爪心的金色小雕塑裏纏繞的幾縷黑發,這發絲上面并沒有留下多少味道……這味道是他記憶留下的幻覺。

他紅着眼眶,在空曠的神廟裏抱緊了自己的魚尾,在想象中抱緊了他朝夕相見卻無法親近的後裔……在每次掐他,打他的時候,他其實多想……能抱着他啊。

塞琉古斯……我的小太陽。

塞琉古斯眯起眼,隔着神廟朦胧的燈光窺視着縫隙裏邊的身影——盡管這個隐秘的位置是被他發掘出來的,沒有其他的存在知道,他仍然只在水面上露出了一雙眼睛,将身軀全部隐藏在了夜晚的海面下。

刻托獨自回到神廟裏幹什麽……他的目光徘徊在他背脊上起伏顫抖的那一道光暈上,揚起眉毛。

不可能……是在哭吧?

他不可思議的揣測着。因為被伊西斯當衆逼迫,氣得哭了?刻托這樣的存在,會哭?不可能……絕不可能……他下意識地否定着自己的猜想,卻看見刻托從自己的蹼爪間擡起頭來,一縷晶瑩的淚珠沿着遮掩了他側顏的鬓發淌落下來,有什麽金色的東西在他爪間一閃,就隐沒在了他濃密的銀白發絲間看不見了。

他無暇關心那是什麽東西,目光愕然凝固在刻托的側影上——刻托竟然,真的在哭。

原來這個冰川一樣的存在,也會有脆弱的時候?像放大了一片新大陸似的,塞琉古斯情不自禁地扒着那道縫隙,将臉湊得更近了,想要窺探到挖掘出關于刻托的更多秘密,更多破綻,他的心跳加速,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這動靜卻似乎驚動了裏邊的刻托,他突然朝他的方向扭過頭,那一瞬間塞琉古斯窺見了他帶着淚痕的面容。這驚心動魄的一瞥令他整顆心猛地一震,卻不敢多看,一頭紮入了水裏。

“是誰!誰在那裏?”驟然發現牆角的縫隙,刻托毛骨悚然,追到神廟外邊,那不明身份的窺視者卻早已不見了蹤影。他攥緊了爪心的小小雕塑,不安分到了極點,立刻退回神廟裏堵上了縫隙,四處尋找起能藏匿他的秘密寄托的地方。最終,他的目光落到了古神像座下。恐怕沒有哪裏,比這兒更安全了。

将小小的塞琉古斯雕塑塞進神像尾部的空隙裏,他不舍地看了它一眼,将眼淚擦拭幹淨,他閉了閉眼,轉瞬間,又恢複了平常那副威嚴而冰冷的模樣。

……

深夜。

輕輕的啜泣聲夾雜着粗重喘息聲傳進耳裏,塞琉古斯昏昏沉沉地睜開眼。一團巨大的物體在他的視域裏顫動着,那是一個蚌巢,外層鑲嵌着華麗的裝飾——是伊西斯的王巢。他怎麽會在伊西斯的寝宮裏?

他恍惚地心想着,朝那個巢居緩緩靠近,看了過去。

“不要……別碰我……”

一只蒼白而修長的蹼爪從蚌巢的縫隙裏探了出來,攥緊了蚌殼邊緣,他認得,那是刻托的蹼爪。不同于拿着蓬托斯之矛教訓他的時候,它顫抖着,看上去那樣柔軟,那樣無力,骨節浸染着暧昧的紅暈。

“刻托?”他心下一緊,情不自禁地喊出聲。

立刻,另一只更大的蹼爪從裏面探了出來,緊緊扣住了刻托的蹼爪,滿含侵占意味地嵌入他的指間。

瞳孔縮緊,塞琉古斯頭皮一炸,猛地掀開了蚌殼,被伊西斯壓在身下的刻托綴滿淚水的面容撞入視線!

塞琉古斯倏然睜眼,從夢中驚醒過來。

心髒炸裂一樣的難受,他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

他怎麽會……做這樣的一個夢?

是因為,昨晚窺見了刻托流淚嗎?

噩夢的景象猶在眼前,他無意識地攥緊了蹼爪,不收自控地心想着,這種景象,有一天會不會成為現實?

王權……可以無視秩序,将維序者都吞噬掉嗎?

“塞琉古斯!大祭司召喚你去神廟!”突然,一個傳信水母的聲音從他的巢居外傳來。

神廟內。

“你們已經滿十六星歲了,依照舊例,我今天就要在你們的生命核心位置紋上各自的守護圖騰。”刻托在古神像下轉過身來,看向兩位年少的王裔,腕上的蓬托斯之矛凝聚出一根尖銳的錐刺,“會有點疼,誰先來?”

塞琉古斯瞥了一眼細皮嫩肉的墨洛耳,見他果然面露猶豫,也不知道是裝還是真怕,不禁扯了扯唇角。

“看來你很迫不及待啊,塞琉古斯。”

脖子一緊,蓬托斯之矛将他渾身纏住,刻托蹼爪一收,将他瞬間拖拽到了祭臺上,活像只獻祭用的海牛。

他咬牙盯着刻托,可凝視着那張昨夜他無意窺見的,在他夢裏哭泣的臉,他心底竄起的火竟一下熄了大半,直到尖銳的觸感劃破皮膚才猛然回過神來。

——好疼!!

“別動,亂動只會更疼。”冰冷的蹼爪按緊他繃緊顫抖的身軀,冷酷的淺色眼眸俯視着他。

這痛感跟被海蠍子蟄很像,他不知道刻托知不知道——但多半知道。昨晚出了那件事,今天早上就把他們叫到這兒來紋這個圖騰,還要抓他先上,這家夥不會就是為了教訓他吧……塞琉古斯磨了磨牙,身軀疼得擡起一點又被他按下去,青筋從頸側凸起,他死死盯着刻托的雙眼,那雙色澤冷淡的眼睛……含着淚水的時候,像墜入海裏的星星……心頭的火又熄了。他喉結滑了一下,刻托卻似乎被他看得不自在,挪開了眼。

這小子的眼神……

好奇怪。刻托心下一慌,垂下眼睫,面無表情地操縱着蓬托斯之矛的尖端,在他的胸膛上繼續刺繪。

暗金色的紋路漸漸凝聚成海王星的星系圖騰,塞琉古斯朝胸口望去,圖騰中心竟然不是象征海王星的眼睛形狀……而是一個散發着光焰的太陽。

就仿佛是特意為了他設計的。

塞琉古斯有些驚詫地擡起眼皮,看見刻托已漫不經心地挪開了眼皮,看向了身後已一臉期待的墨洛耳。

“大祭司,塞琉古斯的圖騰好特別,我也可以要一個一模一樣的嗎?”墨洛耳眨着湛藍天真的眼眸,迫不及待地游過來,甚至大膽地抱住了刻托的尾鳍。

塞琉古斯突然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憤怒。

刻托垂下眼皮,用一種與平時看他的全然不同的溫和眼神看着墨洛耳:“你?你更适合月亮。”

“可……可我們星系的中心,是太陽。”墨洛耳有些委屈地掃了一眼塞琉古斯,“我也想要太陽。”

刻托沒有回答,俯身将墨洛耳扶了起來,那動作簡直堪稱溫柔,在他看來也無異于一種默許。塞琉古斯冷着臉地從蚌巢裏起來,迅速游出了刻托的神殿。

蜷縮在珊瑚的陰影間,他才回眸朝自己離去的地方看去。雪白的神殿內,隐隐約約地透出人魚大祭司優美的側影,他低着頭,蓬托斯之矛纏繞在他修長的爪指間,專注地在墨洛耳的胸膛上刺繪,不知道是不是刻托會刻意對他輕柔許多,墨洛耳那家夥竟然像是感覺不到疼,一臉愉悅地看着刻托的臉,銀藍的尾巴還在下方輕輕擺動,時不時私有若有地蹭一下刻托的尾鳍,就像條寄生在大魚身上的清道夫。

他眯起綠眸,感覺這景象刺眼到了極點。

刻托也有溫柔的時候……正如他幼時那一夜在神殿外窺見的,刻托唱着歌謠哄墨洛耳入睡的模樣。他從來沒有将這樣的溫柔施舍給他過,他對他這個血脈相連的後裔那樣吝啬,卻把所有的偏愛都給了墨洛耳。

“塞琉古斯,你又到哪裏去了?”似乎終于發現他不見了,神殿裏傳來刻托詢問的聲音。

塞琉古斯一動不動的藏着,卻見刻托帶着墨洛耳游了出來,他連眼皮都沒擡,徑直游到了刻托的身後,不想看一眼墨洛耳胸口的圖騰是不是跟他一樣,墨洛耳卻偏偏要湊到他身邊來,故意要在他眼前顯擺似的:“塞琉古斯,你看,我這個是不是也挺好看的?”

塞琉古斯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墨洛耳的胸膛,目光卻是一滞。那位于一圈星系似的銀色紋路正中的……赫然是一枚月球,而不是和他一樣的的太陽。

那股湧到喉間的怒意,就突然卡住了。

他冷笑:“有什麽好稀罕的,把你高興成這樣?”

“我喜歡。”墨洛耳彎起唇角,湛藍的眼眸映着前方拖着長長發辮的那個優美身影,與他并不相似的俊秀面容浮起一絲笑意,就好像他不是在說喜歡這個圖騰,而是喜歡別的什麽。塞琉古斯心裏咯噔了一下,不舒服到了極點。刻意落後了自己同巢兄弟一點,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着那個身影,心底有些焦躁。

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麽,但刻托卻在這時回過頭來,掃了墨洛耳一眼,又似乎在找什麽似的,朝他望了過來。目光與他一撞,不知是因為畏懼還是別的,塞琉古斯畸形的尾鳍不禁抖了一下,加快了游速。仿佛是怕被他超過似的,墨洛耳也游快了一點,兄弟倆争先恐後,都緊緊黏在了人魚大祭司身後。

“你們倆今天倒是挺積極的。”發現身後的動靜,刻托笑了一下,停了下來,“怎麽,是迫不及待的……接受星門漩渦的考驗,獲得屬于自己的榮耀嗎?”

塞琉古斯一驚,朝前望去,才赫然他們被刻托帶到了哪裏——巨大的風暴漩渦凝聚在大海上空,雷電閃動,無數束逆行的水流沖天而起,彙入漩渦之內,漩渦中心的風眼處,更游動着一條流線型的銀灰色龐然巨物,它有着巨大的三角形頭顱,拖曳着颀長無比的長尾,他見過它的骨骼……它被制造成了他們的生物飛行艦,用于穿越星系,那是那普頓龍——風暴之龍,看守着這整個國度星門的神明,要通過這個考驗,就得穿過它,抵達風眼中心,觸碰到他們的星門。

成千上百條身影在那水流下方等待着,躍躍欲試。能夠通過這個考驗,對于舉國上下所有即将成年的雄性人魚都至關重要,平民們只需要躍到逆流的頂端,觸到龍尾就能獲得進入競技場的資格,成為守護軍的一員,而他們這種王裔,則必須穿越龍身的圍繞,抵達星門,才能在獲得将來與星王一起閱軍的榮耀。

他能通過這個考驗嗎?

如果不能,是不是永遠被刻托看不起?

墨洛耳緩緩游到刻托身側,湛藍的眼眸閃爍着無畏,“我會完成您的考驗,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大祭司。”

“那你呢,塞琉古斯?”刻托轉過身,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又落到他因為緊張而蜷縮起來的尾鳍上。

“你該不會,臨陣退縮吧?”

塞琉古斯就像海蠍子猛紮了一下,眼神鋒利地迎上他的目光:“我說過……我不敢去嗎?”

“噢?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刻托揚起眉毛,松開了蹼爪,塞琉古斯立刻一甩魚尾,躍入了水中,追着先一步游向逆流的墨洛耳,在那負責監考的長老人魚吹響海螺的瞬間,與衆多人魚一齊一躍而上。

受引力影響的湍急逆流席卷着塞琉古斯躍向高空,他努力甩動着畸形殘缺的尾鳍保持平衡,閃避着每個試圖阻攔他,将他拽出逆流的競争者。撞飛了不知多少個競争者後,他終于看見了他的同巢兄弟。身為族王後裔,不像他,墨洛耳的尾鳍與背鳍都發育良好,魚尾是這些所有參加這次考驗最長的,背鳍也是最大最優美的,他遠遠将他甩在了身後,也超過了其他所有的人魚,躍到了最高處。

頭頂黑壓壓的一片,就像遮蔽在他頭頂的重重烏雲,只有靠他自己,才能殺出一條血路,掙來生機,見到光明。瞧着吧,今天,他不會再隐藏實力,他會證明自己,證明給……那個狠心遺棄了他的家夥看。他從來,不是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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