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憶

第3章 失憶

枯樹林一片狼藉,地面血的痕跡已經焦黑,在地面只剩下幾道淩亂痕跡,原先滲鬼的巨大手印已經消失,兩個惡鬼魂飛魄散半點不剩,僅剩的一個惡鬼動都不敢動。

惡鬼動也不敢動:“道長,我錯了,我不跑了!”

少年詭異的眼睛看向他,似乎還想往它的方向靠近,而這時候少年卻悶聲吐出一口濁血,後仰靠在樹上,劇烈的喘氣讓他胸口不斷地起伏,脖間的青筋暴起,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他的經脈裏快速湧動。

惡鬼趴伏的餘光瞥見遠處的景況,腳底陡升一股莫名的涼意。方才壓制它們的少年道士此時身上的皮膚像是迸裂又粘合,身下聚集了一灘血水,四周的陰氣還在争先恐後地往他的身體裏縮。

在旁人看來他快死了,斷腿負傷,渾身都血,身上摔傷的、磕傷的痕跡比比皆是。

可即便如此,他一口氣卻始終沒斷。

被陰氣沖刷的感覺并不好受,身體裏全是亂竄的陰氣。

少年最先感覺到的是這些陰氣正在一點點侵蝕他的經脈,他迫切地想把這些陰氣從體內驅逐出去,但身體卻反常地吸納着這些陰氣,饑不擇食地想要把這些森冷的東西全都納進他的體內,像是一種他無法反抗的求生本能。

空蕩蕩的丹田內此時聚集了大量來自外部的陰氣,陰氣沖刷過他的經脈後,緩緩地流向了寄居在丹田深處那個巨大的眼睛圖騰,他試圖從疼痛中找回自己的思緒,腦海裏各種晦澀的符紋與記憶交雜着,橫沖直撞地在他識海裏開墾。

‘咚’地一聲,他感覺自己從灼熱的痛感中被拽入了寒冷刺骨的深潭,突然間,數多零散的記憶在識海裏浮現——

冰冷刺骨的池塘深水裏,身周的人譏笑着将他的頭顱按在水裏,等到他快要窒息的時候,又近乎施舍地将他從池塘裏拉出來……他聽到自己嚎啕大哭的聲音,聽着始作俑者幸災樂禍又高人一等的憐憫,一邊糟蹋嘲笑他,一邊又如同施舍地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刺骨的感覺沒了,耳邊忽然響起了争吵的吵嚷聲,祠堂裏那個向來高傲自持視他為蝼蟻的男人惱羞成怒,平日高高在上的長輩們慌亂無措……他孤立無助地跪在祠堂的正中央,掌心裏被刀割開的傷口疼痛不已,他卻茫然地聽着那些以往對他表現出略微善意的長輩們翻臉的言辭,罵他廢物難聽的羞辱聲,似乎有誰踩在他的手上,攆着他的手,粗粝的沙子深入傷口裏。

這是誰?

這是你。

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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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聿。

祠堂的吵嚷聲忽然漸行漸遠,像是被驟然拉走的走馬燈。

最後是什麽,宿聿陌生地想着……哦,最後他被人從懸崖上推了下來。

識海之中,如附骨之疽的箴言又再次響起。

強烈的疼痛再次充斥着他的識海——

‘你不能死。'

好吵,別吵了。

出去,滾出去!

宿聿下意識想去捂住自己的耳朵,記憶裏的潭水退去,急急掠來的風聲在此刻争先恐後地湧進他的耳膜裏,轟地一聲,過往所有回憶被驟然拉回,他猛地喘過了一口氣,頓然睜開了眼睛。

很快,那種掐着喉嚨的支配感消失了,身體的被操控感消失了。

宿聿閉了閉眼睛,識海裏那個催促的聲音好像消失了,腦海裏的記憶混亂一片,他想要去細想,卻發現什麽都想不起來。等到那些安分的陰氣在他體內蟄伏下來,腦海裏那些詭異晦澀的符紋也随着陰氣蟄伏消失,他近乎枯竭的身體宛若得到一縷生機。

枯樹林裏陰風呼嘯,刺骨的寒風接連湧來,周圍的血水緩緩流開。

惡鬼在陰風中瑟瑟發抖,害怕地往旁邊挪了挪,對那些平日裏它最喜歡的鮮血避如蛇蠍,人流那麽多血怎麽還活着,不會死了吧?那它怎麽辦?它也會死嗎?

惡鬼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一擡眼就看到遠處坐在血水中的少年。

少年眼底的淬金紋路緩慢退去,一雙眼睛黑沉深邃,唯獨瞳孔邊緣留存這淺淡的金紋,此時此刻那雙眼睛正在看着它。

惡鬼更怕了:“道長,您別這樣看着我…我害怕。”

宿聿手指能動的時候,耳邊吵嚷的求饒聲變得更加清晰,原本昏暗的視野裏出現了不一樣的光點。他陌生地看向那個光點,與耳邊的求饒聲重疊在了一起,腦海裏輪轉着一個詭異的圖騰,龐大的陰氣龜縮在他的丹田裏,近乎瀕死的身體被救了回來,而眼前也出現了一個光團。

——那是一個人型的白色光團。

不對,他應該看不到。

宿聿陌生地回憶着,我是一個瞎子。

“過來。”宿聿不适地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團白色的光團站了起來,随着他的指令朝着他的方向靠近。

惡鬼在這旁邊守了許久,也不敢往外走,它在這邊看得越久,對眼前這個少年道士的畏懼感變得更深刻……傷成這樣居然還能活着,這還是人嗎?

可惡鬼不敢多問,道士讓他做甚,他就跟着做甚。

兜兜轉轉繞了好幾圈,道士才沒讓他繼續走動。

“你是什麽?”宿聿問。

惡鬼茫然了,“我就……我就是一個靠南塢山陰氣養成的小鬼。”

陰氣?宿聿看着面前的人型氣團。

宿聿問完就沒再問話,惡鬼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哆哆嗦嗦地繼續往外說:“我…我叫張富貴,南塢鎮杏林村人氏,在世時是一行腳醫師,外出采藥不幸跌落山崖……”

周圍陰風還在呼嘯,惡鬼保持着的腿腳有點酸,說得口幹舌燥見對方沒搭理,小心翼翼問:“道長……?”

宿聿并沒有沒有搭理它,反而開始審視自己現在的狀況。

他擡手的時候身體還有遲鈍的悶痛感,整個身體的控制權已經回到自己的手裏,他碰到了自己的腳,從腳骨的彎曲程度判斷出他的腿已經斷了,觸手之際全是帶着點溫度的血水,想到這些血全都是從自己身體裏流出來的,他就感覺到一絲不可思議。

都這樣了,他怎麽還會活着?

他這個想法一出來,丹田裏的眼睛圖騰再次冒出。

強有力的支配籠罩着他,下一瞬他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鮮血。

還吐啊!惡鬼心驚膽戰地看着,這這這……這還是人嗎?

不遠處的少年确實已經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再吐了一口鮮血後,他的身體似乎到了極限,即便惡鬼喊了他數聲,少年也并沒有再動,他的眼睛阖着,靠在樹下宛如一個死人。

“道長?”

真死了?惡鬼的心裏陡然升起一股喜悅感,确認少年再也沒動,他扭身就往枯樹林外跑。

只是它沒跑出幾步遠,頓時被一股無形巨力捆住,惡鬼哐當一下被拽回數步遠,驚悚轉過身的時候,發現它的腳踝處此時捆着一條血紅色的鎖鏈,那條鎖鏈像是鮮血凝成,一端連着它,另一端連着遠處的少年。

它試探性地往外走,離這個人越遠,就越有種魂體被撕扯的感覺。反複試了幾次,它終于知道自己跟這少年道士捆綁在一起了,像它這樣剛修煉成魂體的鬼,一旦被撕裂,就再也沒有修煉的可能,更有可能魂飛魄散。

這時候,南塢山高處的陰風卷得更烈,惡鬼看着高處的陰風走向。

“不會吧……封印要關了嗎?”

惡鬼咬咬牙,終于鼓起勇氣朝着少年道士靠近,它走到少年身邊時,那人還是沒有絲毫動靜。它看到少年的斷腿,惡鬼猶豫了下,看着遠方的陰風,又看了看地面滿地的血水。

不能死在這,它還要逃出去。

“還好,還能救。”惡鬼松了口氣,它飄到了少年斷腿邊,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少年腿上摩挲着,似乎是在判斷什麽,等到他找準斷骨位置時,手指頓然凝力,只聽見咔嚓一聲,昏睡中的少年不禁悶痛喊了一聲。

惡鬼的動作更小心了,被少年的悶痛聲吓得停了幾息,而後邊道歉邊下手:“道長得罪了啊,你這腿得救,晚了可能就真斷了。”

彎曲的斷腿被強行糾正,惡鬼正完腿,又從附近撿了些許枯枝,從少年身上撕下幾塊布料,動作娴熟地将對方的斷腿固定起來,簡單做了止血。

這些事情做完了,他才将少年背了起來。

捆在惡鬼腳踝處的鎖鏈沒有任何反噬,惡鬼輕而易舉地将少年托到自己背上,原先拖着他走的時候,惡鬼就感覺這人很輕,現在一背起這人,越發覺得這人輕得有點過分。

穿得挺好的,怎麽不吃胖點,修士都這麽愛塑形修身的嗎?

惡鬼想到他許久未見的兒子,它還是人的時候,它的兒子就是個大胖小子,七歲的時候就胖得走路喘息,讓他減食鍛煉,那臭小子就會整日撒嬌讨好。

想到此處,張富貴想到他已經好久沒見到他妻兒了。

南塢山是個陰盛陽衰之地,而在南塢山峽底下的裂縫,是一個只進不出的鬼魂墳墓。

惡鬼,也就是張富貴早年因為采藥摔死在這南塢山崖底下,從修煉出魂體後他一直想方設法地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整個南塢山裂縫裏壓着一個特殊的封印,聽說是某位大能者留下的,死在此地的生靈,一生都無法離開南塢山,連居住在此地的兇祟都無法撼動。

張富貴原以為,他往後餘生就只能在這地方當鬼了。

可是幾個月前,南塢山裏那些個大名鼎鼎的兇祟大鬼忽然間厮殺起來了,似乎是為了搶奪某種秘寶打得不可開交,而就在這個時候,原先如同鐵牢的南塢山封印變得薄弱,這種削弱一直持續到幾天前,南塢山西邊封印終于出現了一個裂口。

逃出南塢山的機會來了。

宿聿是在搖晃中再次清醒的,識海裏的悶痛感還沒消失,他感覺到自己趴伏在一個陰冷的軀體上。他稍稍睜開眼,就看到那個白色光團正背着自己在森林裏穿梭着。

“去哪?”宿聿開口問。

張富貴累得喘息,聽到聲音就下意識回複:“當然是逃出去了,再晚點封印關了就……道長!?道長你醒了啊!”

宿聿試圖動了動,發現身體上的痛感消失了不少,最明顯的就是他的腿,他感受到腿部斷骨處是傷痛減起,似乎被什麽固定住了,搖晃帶來的颠簸沒有影響到斷骨的疼痛。

他低頭看着惡鬼,忽然問道:“你做的?”

張富貴急忙點頭。

背上的人沒回應,張富貴往旁一看。

少年那雙金紋還沒散去的眼瞳半斂着,似乎沒注意他點頭。

真是瞎子啊……?

宿聿察覺到白色煙團動了:“怎不說話?”

張富貴脫口而出:“是、是我做的。”

那斷腿要是不處理,廢了是一回事,傷口血流幹那可是要命的。再說了不處理傷口,他還怎麽背着這人跑啊,這血再流下去,方圓十裏的野鬼都能被引來。

張富貴生前是個行腳醫師,最聽不慣的就是病人亂來不聽醫囑,要是換成他以前那些病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他非得把那人一頓臭說。

張富貴滿心的委屈不敢說,只得唯唯諾諾:“傷勢放着不管……會死的。”

宿聿:“死了不好嗎?”

死哪裏好了,非常不好!

可面對少年,張富貴半句譴責不敢說。

沒有別的,就是惜命。再說死了,只會更痛苦。

兩人的對話停止,張富貴沒說話,身上的人也沉默了。

對方似乎不關心他的去處,除了最開始幾句話,後面他就沒再說半句話,似乎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也沒有表達出想去哪的心思。

南塢山封印出口就在西邊,張富貴背着人走了兩個時辰,氣喘籲籲到了枯樹林的盡頭。

從遠處望去,他能看到外邊的霧氣變得稀薄,隐約有屬于南塢山外的氣息湧了進來。他喜出望外,往外走的腳步急了幾分,只是堪堪到了枯樹林邊上時,忽然感受到了四周散落的陰草跟殘破的陰氣。

太安靜了,怎麽連個鬼都沒看到……

張富貴冒出了一身寒意,正當他往後退幾步的時候,遠處突來傳來一陣勁風,席卷風浪卷得他退後了數步,急急忙忙地縮在枯樹邊上抵禦狂風。

“什麽情況——”張富貴被風迷了眼,忽然有只手死死壓在他的肩膀,“道、道長?”

那股氣力像是把他按住,原本想逃的張富貴雙腿像是被定在原地,一偏頭就瞧見背上的人此時沒有看他,那雙詭異的眼睛正直直看向遠處——

少年眼睛微斜,平靜如死水的瞳孔似乎轉了下。

“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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