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一場雨落不下來,壓得城市胸悶氣短。
畫廊助理把咖啡和西裝拿進來的時候,林從沚正在用白顏料勾高光。
林從沚拿着調色板站在畫架前,這是一幅大尺寸油畫,他站着畫的,畫板比他人還要高點兒。
他穿寬松的鉛灰色帽衫,袖子挽到手肘,一樣灰色的運動褲。有陣子沒剪頭發了,劉海太長,被他往後捋,用一根長發卡固定起來。頭發有些天然卷,幾縷頭發散落垂在他眉眼間。一雙眼睛灼灼看着畫面,聚精會神。
他已經在這兒站着畫了四個多小時,體能上已經很累了,正在靠精神力吊着。
“林老師你注意點時間。”助理将咖啡放在畫師角落的茶幾,西裝挂在衣架,接着說,“快五點了,要不要提前點出發?免得路上堵。”
林從沚心不在焉地“嗯”了聲,眼睛看着自己畫面上幾個邊緣線和陰影,處理得他不是很滿意,眉心微蹙。
助理知道他根本沒聽,只能最後檢查一下西裝。西裝是剛才幹洗店送過來的,包着透明防塵袋,助理正反看了一遍後,又說:“對了,你還得沖個澡吧?頭發也要弄一弄,不如先……”
“啊。”林從沚想到了,立刻放下手裏這根細筆,彎腰去拿另一支筆。筆尖在抹布上蹭了幾下後,用半幹的筆去蘸調色板上一塊偏灰的藍,從背景向人物衣服的邊緣線揉過去,增加暗部陰影的環境反射色。
“……”助理已經習慣了,她無聲嘆氣,還是掏出手機先聯系理發師過來。
這裏是位于嶼城南郊的畫廊,名叫‘Ocean’。畫廊主人林從沚在此前的五年裏絕大部分時間在郵輪上畫畫,去年年末回來嶼城,開了這間畫廊。
理發師到Ocean的時候,林從沚咖啡裏的冰塊都快化了。助理看看時間,實在沒辦法,在林從沚‘哎哎’的聲音裏拿走他手裏的調色板。
“林老師!”
“……”林從沚調色板被奪走,無辜地看着助理,“怎麽了啊——”
“真的要走了!”助理厲聲道,“五點多了,你還沒收拾,去Gleam拍賣公司開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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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把林從沚推進畫室的衛生間裏叫他洗澡,然後将理發師帶去另一個有等身鏡的房間。二十分鐘後林從沚頂着半幹的頭發,換好西裝進來了。
眼神頹靡,臉色蒼白,一看就是沒怎麽睡覺。助理拿來搭配的領帶和腕表,理發師圍上罩兜,開始幫他剪頭發。
“你覺得哪條好?”助理拎着兩條領帶在旁邊琢磨挑哪一條。
林從沚半睜着眼睛,和剛才畫畫的樣子判若兩人,這會兒像靈魂抽離。他懶着嗓子說:“右手那條。”
助理放下左手的領帶,又問:“我中午沒過來,忘記問你了,你午飯吃過了吧?”
林從沚:“好像吃了。”
助理:“……”
剪完頭發看上去精神面貌好多了,理發師用散粉刷将他臉上的碎發掃幹淨。接着圍兜一撤,從流浪畫家成為畫廊主人。
助理遞給他領帶和腕表,說:“走吧。”
嶼城沿海,是個港口城市,地處長江下游。所以年年這個時候迎來黃梅天,昨天還暖洋洋的,春和景明,把花都騙開了,今天氣象臺立刻發布強降水預警。
林從沚在副駕駛半睡半醒,助理開着車,杯架上他的咖啡喝了一大半。高架橋因晚高峰而擁堵,車子走走停停。
終于,他們以蠕動的車速通過了擁堵路段,二十分鐘後開到了Gleam的地下停車場。拍賣公司提前為過來開會的人們預留了車位,助理停好車後先去後備箱換上高跟鞋,再去拉開副駕駛車門把她老板搖醒拽出來。
林從沚上一次睡覺是32小時前。
下車的時候有點懵圈,問助理:“這是哪?”
助理拎上電腦包,說:“這是我們畫廊逆天改命之地。”
喔,想起來了。
Gleam拍賣公司正在挑選夏季拍品。Ocean畫廊去年年末才創立,一不是古董,二名氣不足,要是能在夏季跻身Gleam拍賣會,那麽這半溫不火的畫廊搞不好能來一波潑天的富貴。
林從沚呼出一口氣,說:“等一下。”
他探身回車裏,把杯架裏的咖啡端出來,剩下的小半杯一飲而盡:“好了走吧。”
是了,他這個搖搖欲墜的畫廊快倒閉了。現代ai繪畫、ai噴塗牆繪對他們純藝術工作者的沖擊太強,畫廊的房租學徒員工的工資都指望着他。
電梯一路上行,在15層開門。剛巧,對面電梯門和他們同步打開——
林從沚知道來這裏會碰上他,但沒想到碰見的這麽快。
對面電梯裏的人西裝肅穆,兩邊站着助理和秘書,刀刻斧鑿的面部輪廓,薄唇單眼皮,看上去涼薄的很。
雙方視線随着電梯門開而在空中相撞,彼此都沒有懵然或驚訝,平靜如見舊友。其實也是因為彼此心中有數,幾天前就知道今天會碰面。
邁出電梯轎廂,助理認得對方。想着既然先在這裏遇見了,不如湊個近乎。
“蕭總您好,我是Ocean畫廊的張渺,林從沚老師的助理。”張渺比手,引着蕭經聞去看她身側的林從沚,“這次競選拍品裏《高僧》的作者。”
蕭經聞後面兩個助理,其中有一個已經準備上前來,像從前很多次一樣替老板把這些人擋下。結果蕭經聞先一步向林從沚伸手,說:“我看過那幅畫了。”
《高僧》是一幅肖像畫,林從沚用具象派畫法,耗時一個半月完成。
林從沚僵了片刻,握住他手。兩人都是禮貌的力道,握了一下然後松開。張渺用眼神暗示他說點什麽,但林從沚始終沉默着低垂眼眸。
就在她焦急到準備繼續開口介紹一下那幅畫,起碼在蕭經聞這裏再加深些印象的時候,蕭經聞又問他:“最近睡得不好嗎?”
張渺愣住。不僅她愣住,蕭經聞那邊的幾個助理秘書也同樣迷茫住了。于是兩撥人快速交換了一下視線,大家都是給老板當助理的,瞬息之間就得到對方的反饋——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這兩個人很熟嗎?
林從沚眼下兩片很明顯的暗青,蕭經聞比他高半個頭,他擡眸迎上蕭經聞的目光,回答說:“還好。”
蕭經聞點頭,接着擡腕看表,說:“今天天氣不好,可能很多人會堵在路上,你吃過飯了沒?”
林從沚此人向來有什麽說什麽,從不迂回試探,于是耿直問道:“你問的,是哪一頓?”
“……”蕭經聞先停頓了下,接着失笑。
坦白講,蕭經聞這麽一笑,張渺的心算是放進肚子裏了。她不在乎自己老板和這位蕭總是何交情,但就她在拍賣行業的經驗來講,兇名在外的蕭經聞這一番噓寒問暖,他們的畫穩了。
“這樣。”蕭經聞偏頭對助理說,“先帶林老師去吃點茶歇,讓廚師煮個面,張小姐也吃一點吧。”
“好的,這邊請。”蕭經聞的助理準備帶路。
張渺行政經驗豐富,當即計上心頭,微笑着問道:“蕭總有時間一起嗎?林老師最近在畫一幅新畫,古典主義學院派人物肖像,已經快畫完了。”
蕭經聞輕輕搖頭:“還是不了,我一介俗人。”
張渺笑道:“雅俗共賞。”
林從沚上前半步,悄悄拽了兩下張渺背後的上衣布料,被張渺不動聲色打開手,遂放棄。
蕭經聞繼續微笑搖頭拒絕,補了句‘眼下還有事’便向二人颔首先行離開。直到林從沚和張渺在茶歇那裏坐下,張渺才扼腕嘆道:“太可惜了,這麽好的機會。”
“哪裏好了。”林從沚不解。
“那可是蕭經聞,要是我們畫廊的畫能從Gleam出去,那以後在亞洲還愁沒有買家嗎?”張渺攥着叉子,直直捅進甜品盤裏的蒙布朗,又問,“不過,你認得他?怎麽從沒聽你提起過?”
林從沚點頭,相當平靜地說:“因為五年前就分手了。”
“……”張渺愕然,“你怎麽不早說?我還在那跟他叭叭什麽雅俗共賞。”
“我暗示你了。”林從沚說。
“你是指拽我衣服那兩下?”張渺絕望地看着他,“你好歹給我拽個摩斯電碼呢?”
“我不會。”林從沚真誠道。
另一邊,會議廳裏。
嶼城最近天氣不好,年年都這樣,雨下得不講道理。會議廳一道落地玻璃隔絕外面疾風驟雨,水痕将街景揉得扭曲,蕭經聞手揣在西裝褲口袋,沉默地看着下面。
助理叩門走進來,說:“陸續來了幾位參加會議的,已經安排在南側休息廳了,幾位評委代理人說路況不好,可能還要再晚點才能到。”
蕭經聞點頭,他擡眼,濃厚的陰雲壓在城市上空。助理也順着他的視線看上去,又說:“天氣預報上看,未來一周都有強降水,氣象臺剛剛發布了雷雨大風預警。”
說話間,厚重的雲層間驟亮。蒼穹閃電如同在冰面刺入長劍,迅速裂開。接着狂風大作,樹葉、垃圾、停車罰單全部被卷到半空。有瘋狂的青年騎着摩托轟着油門歡呼而過,一整天憋悶的烏雲終于落了雨。
蕭經聞偏過頭,問助理:“他在吃飯嗎?”
“啊?”助理懵了下,旋即反應過來,“哦哦,林老師,吃了,按您的吩咐,番茄雞蛋面。”
“沒放糖吧?”
“沒有。”助理說。做總裁助理的都有自覺,老板說什麽就做什麽,別多問別多想別八卦。
蕭經聞看着布滿雨痕的玻璃,沒由來地笑了下。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麽,五年沒見,彼此都很體面,合該是件好事。
裝糊塗是成年人的必修課,蕭經聞自以為高分結課,沒想到只是剜肉補瘡,拆東牆補西牆。償還什麽虧欠什麽,看他眼袋暗青面色蒼白就全忘了,一心只想問他,怎麽睡不好,怎麽沒吃飯——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畫廊效益不好。
成年人的防線崩塌起來實在太容易,因為當初倉促搭建的時候就是個豆腐渣工程。
五年前交頸纏綿,現如今兩不相欠,大家公事公辦坐在彼此對面,也是很好。
終于所有參會人員到齊,會議廳裏,蕭經聞立于桌前,身姿筆挺。
會前開場白寒暄了幾句,照例是一些感謝大家抽空參加會議之類的話。很快步入主題,這次會議要從中挑選夏季拍品。
此時,坐在略微靠後位置的林從沚忽然擡手,起身詢問:“不好意思,蕭總。請問,現在還能更換拍品嗎?”
張渺一時間瞪大了眼,他這是做什麽。
蕭經聞亦是訝然,但面上沒有太大的表情。他抿了下唇,說:“能問問原因嗎?林老師。”
“就是……想換一個。”林從沚看着他眼睛,“可以嗎?”
“可以。”蕭經聞點頭,“麻煩你現在上傳一下。”
林從沚點頭,坐下,在筆記本電腦上重新上傳拍品。他将《高僧》換成了另一幅畫。
這幅畫的名字有點長:《六月五日淩晨03:30,照射範圍為4%的海上殘月》。
這是一幅幾乎全黑的畫,畫面內容如名字所描述的一樣,只有一點點月亮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