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林從沚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些事情。一直以來他并沒有刻意憋悶在心裏,只是懶得說。沒想到說着說着,說出來後倒釋然了些。
在郵輪上的那幾年,其實這些年他過得也算開心,海那麽大,船上的人形形色色,林從沚不愛社交,但很多時候聽見旁邊三三兩兩的人們開懷大笑,他心情也會好起來。
海上一望無際,一眼看出去視野毫無遮擋,有時候天和海溶成一片。林從沚喜歡公海,沒有信號沒有網絡,郵輪像移動的島嶼,是唯一的陸地。
公海很适合發呆,林從沚喜歡發呆。
那時候林從沚覺得蕭經聞真的該來大海上看一看,他看了太多展櫃裏的奇珍異寶,需要一些空曠無邊的地方。
不過最後他還是回到了城市。其實張渺也很好奇他下船的契機是什麽,只不過很明顯的,今天林從沚的語言輸出量已經達到了阈值,再多說一個字可能就會原地融化。
“好了,其實我就是有點好奇,畢竟跟Gleam還會有合作,我得知道你的态度。”張渺說完笑了下,“我出來掙錢也是有底線的,像他這種情況,我就得跟他好好談談價格了。”
林從沚先愣了下,随後跟着笑了起來。
以及他今天确實說了太多話,他喝完杯子裏的水,站起來直接去了畫室。手裏這幅客人定制的人物肖像還沒畫完。
傍晚準備收工下班的時候,張渺進來畫室,告訴他晚餐已經買回來了,在展廳茶幾上,順便提醒他不要忘記補寫簡介卡。
林從沚面對着畫架“嗯嗯”着表示自己明白了,張渺瞄一眼畫。林從沚的畫作裏印象派畫法的作品比較多,他喜歡光和光裏的影子、影子裏的光。古典派畫作他不是很拿手,這幅畫畫得很慢。
張渺下班後,偌大的畫廊就只剩他一個人。回來嶼城後每天都是這樣,日落後他一個人畫畫,到這個時間才是林從沚最舒服的。
今天狀态其實不錯,吐出了心底裏許多話,輕松很多。他換了幾支筆繼續調整畫面,頻繁退後幾步觀察整體再上前。
從8歲學畫畫開始,學的就是畫“出來”,最開始畫幾何石膏,畫蘋果,老師都會強調把物體從紙上畫“出來”。林從沚算是天賦異禀,11歲就明白這世界萬物的素描關系。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看見的世界,先是黑白灰的光影結構,然後才是色彩。
素描結構的世界在他看來更加清晰,一道光鋪灑在海面上,亮面暗面灰面,明暗交界線上由暗到亮的變化,随着海浪每次湧起落下而滑動。所以他常常在甲板上發呆幾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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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嘆出一口氣,摘下圍裙,拎着水桶和調色板去衛生間洗。
洗幹淨後關上畫室的燈和門,上二樓。他的晚餐還在展廳裏,在二樓換了件衣服,今夜晴,月明星稀。他換了件黛青色連帽衫,戴上兜帽。從二樓下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個不大不小的銅盆,和泡面碗差不多大。
他下了樓後徑直走向畫廊門口,路過展廳茶幾的時候順手拿上張渺給他買的晚餐,一個已經放涼了的全麥三明治。然後出門。
不下雨的時候,這條街對面的公園裏有市民跳廣場舞,花花綠綠的燈柱和音樂。林從沚低着頭走在人行道,這裏距離海邊不遠,但也不近,15公裏。
最後一班公交車在晚上十點整,林從沚在站臺啃着涼得發硬的三明治。他看見公交站臺對面停着一輛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大衆途銳,看了一眼,繼續吃三明治。
十多分鐘後,最後一班公交車來了。公交車終點站是嶼城的貨運碼頭,那一片是沙石海灘。這條線的末班車沒幾個乘客,林從沚坐在比較後排靠窗的位置。
幾乎是同時,那輛黑色途銳啓動了,跟上公交車。
林從沚瞥了眼,然後收回視線。他抱着他的小銅盆,這是他畫畫的靜物之一,這會兒在公交車上看起來像是要去海邊乞讨。
公交車慢慢悠悠地開到碼頭站,地面濕漉漉的,林從沚抱着他的盆下車,順着這條路繼續走,大約三、四分鐘後走到下海灘的樓梯。
這一片沙石海灘上石頭比較多,會有小螃蟹,很潮也很滑。林從沚走得很小心,這一帶的照明除了不遠處集裝箱區的燈,就是頭頂的一抹月亮。
海邊總是有風,涼飕飕的。林從沚的兜帽被刮了下來,兜帽的抽繩有一根被吹到脖子後面。視野不佳,海面漆黑一團,他沒走到海水刷上來的地方,在石頭堆中間找了塊地方直接坐下。
接着,他從帽衫口袋裏拿出幾樣東西。一盒煙,一個火機,一張卡片。
那個普通明信片大小的卡片,就是海上殘月的簡介卡。環境太暗了,看不清什麽,林從沚捏着它在風裏垂着眼簾沉默着,然後摁下火機,點燃它,放進銅盆裏任它燒。
驟然跳起的火光成了這片黑色沙石灘上的橙色光點,小小一團火光映在林從沚眼瞳裏,在他深色瞳仁的正中間。
不多時,林從沚旁邊坐下一道黑影。林從沚是直接坐地上的,這位倒也随性,一身布料上乘的西裝也直接坐下了。
小銅盆裏燒的簡介卡還剩一半,另一半已經成灰了。
或許是林從沚的表情太凄婉,導致蕭經聞有點無奈,他坐下後,說:“你這表情,像是給前男友燒點東西。”
林從沚一笑,說:“沒見過這麽咒自己的。”
“跑這麽遠燒一幅畫的簡介卡,是什麽特別的儀式嗎?”蕭經聞問。
林從沚沒回答,反問他:“我想抽根煙你介意嗎?”
“請。”
林從沚帶的是普通火機,海邊風四面八方的,用手攏着也沒用。摁了兩回都沒點上,剛想着算了,旁邊響起砂輪‘噌’的一聲,蕭經聞遞過來一只防風火機,遞到他面前。
蕭經聞不抽煙的,起碼五年前他不抽。
林從沚頓了下,咬着煙湊過去,點上後吸了一口,偏過頭吐掉煙。他本來不想熏着蕭經聞,但沒什麽用,這兒風不講道理,一口煙還是飄到蕭經聞臉上。
“不好意思啊。”林從沚說。
“沒關系。”蕭經聞合上火機揣回口袋,“所以你就給我燒這個?還有別的嗎?”
林從沚差點被他嗆着,哭笑不得:“不是,我沒盼着你死。”
“喔,原來沒別的了。”蕭經聞故意感嘆,“哎,到底是亡夫五年屍骨透寒,就燒這麽一張。”
“……”林從沚沉默着抽煙。
蕭經聞也不再逗他了:“少抽點。”
“啊。”他點頭。
晚上十點多和前任在海邊坐着吹冷風,這事兒怎麽看都有點荒謬。尤其等到簡介卡燒盡了,餘溫散在風裏,氣氛也跟着涼了下來。
五年過去,兩個人還是有一種無需多言的默契。蕭經聞沒有問他為什麽燒掉簡介卡,林從沚也不問他為什麽跟到海邊來。
岸邊海水有規律地沖刷上來,一團團白沫。兩下裏就這麽枯坐了半晌,還是林從沚覺得實在硌屁股,于是問他:“你這麽大個總裁,不忙嗎?”
“忙啊。”蕭經聞說,“馬上夏季拍賣會了,一大堆事情。”
“那你在我這幹耗一天?”
“是啊……”蕭經聞低頭。五年裏他把Gleam做到亞洲第一梯隊的拍賣公司,從他這裏出來不少年輕藝術家。
Gleam會包裝,一個拍賣公司想要更高的成交價,就要讓買家來認同它值得這個價。
所以每季度拍賣會他都很忙,今天大部分時間都耗在畫廊了。中午取完畫助理回了公司,他就在對面公園裏閑逛,最後在車裏蹲守他。本想着看着他二樓卧室燈滅了就走,沒成想真給他蹲到了。
想想這五年裏,有不少青年才俊男男女女的想往蕭經聞身邊貼,這位總裁畢竟才33歲,又高大俊逸。其實要不是最近他在自己這裏表現得實在過于殷勤,連林從沚都會覺得他可能佳人在側。
林從沚也并不想跟他裝傻,又不是高中生早戀,沒必要三回九轉:“這幾年身邊沒人嗎?”
“我?”蕭經聞顯然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下,旋即連嗓音都提高了,“我?我冰清玉潔我!”
“……這形容詞找的。”林從沚笑笑。
“很貼切。”蕭經聞甚至扶正了下自己的領帶。
林從沚站起來,撿起他的盆。蕭經聞跟着起來:“我們……”
“我們只有現在這個狀态才能友好相處。”林從沚打斷他,說,“蕭總,觀念不同的兩個人在一起,要麽争論不休,要麽一方妥協,我們都試過了,不是嗎。”
林從沚的音色不具備什麽攻擊性,他也沒有疾言厲色,就是平淡地、冷靜地說出來。
蕭經聞善于給世界上的所有東西貼上起拍價,預估它們的成交價。蕭經聞告訴過他,這世界的一切都沒有價值,珠寶究竟有多貴重?它本身的稀有度能為人類帶來什麽?
——帶來定價權。
為什麽稀有寶石被不斷拍高價,因為這樣就獲得了它下一次登上拍賣會的定價權。
珠寶、畫作皆是如此。
這類問題他們吵過很多次了,吵完就上床發洩,做完又覺得為什麽又為這種小事吵架。總之反反複複的,終于分手。
所以他們什麽辦法都試過了。
林從沚撥弄了兩下劉海,半開玩笑地說:“以前每次都是吵到床上去,不如做炮友得了。”
蕭經聞身材極好,美術生喜歡漂亮的肌肉骨骼,他的恰到好處,像石膏。林從沚喜歡到什麽地步呢,他在蕭經聞身上畫過畫。
他這句真是半開玩笑,半真半假,還挺緊張。
然而蕭經聞低垂眼皮看着他說:“我只跟愛人上床。”
林從沚抿抿嘴,躲開視線:“我是說當初,當初不如做炮友算了。”
蕭經聞風輕雲淡跟了一句:“我當初現在都一樣,只跟愛人上床。”
林從沚一怔,沒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