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馄饨湯裏飄着紫菜, 林從沚舀起一片,連着湯喝了一口。他沒表态。

蕭經聞病态的占有欲總是會有這樣合情合理的前提,而林從沚是個挺懶的人, 有人能把他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并不介意。兩個人在這方面從來沒有過争執。

蕭經聞話說完了沒有多留的理由,他從沙發站起來準備離開。林從沚放下湯勺,取下戒指,擡手遞向他。

他起先沒動,說:“這個送給你吧。”

“別。”林從沚擡頭, “就因為它在我這裏,我三天沒睡好, 外面刮陣風我都以為是來偷戒指的。”

蕭經聞一笑:“好吧。”

他從林從沚掌心拿走戒指, 捏着指環的部分,像看一朵平平無奇的花看着它。

“你好歹拿穩一點。”林從沚有點看不下去。

“私藏,不是公司庫存。”蕭經聞說着,很随意地把它塞進褲兜, “不打擾你了, 我去上班了。”

“喔。”林從沚放下勺子打算送送他。他制止了,說了句你安心吃飯,說完自己離開。

蕭經聞走後他直接往前一挪坐到地上, 這樣茶幾的高度就正好了。他慢吞吞地吃着馄饨, 他吃東西一直很慢,是家庭因素。林泠玉吃飯也慢,在家裏他經常跟林泠玉倆人一頓飯吃一個小時。

家裏餐桌上往往架一個平板電腦,有時候看紀錄片,有時候看影評。後來和蕭經聞同一張餐桌吃飯的時候, 蕭經聞對他的行為深感詫異。尤其聽他說這是他和媽媽的習慣,蕭經聞好像在聽天方夜譚。

林從沚吃完後收拾了一下, 他的作息情況太久沒吃早餐,一碗馄饨吃光了,有點撐。

畫室裏的素描已經基本完成了,沒有寫生物體也不影響收尾。林從沚先削鉛筆,蹲在垃圾桶前邊,邊削邊琢磨。

蕭經聞玩弄人就像擺弄積木玩具,大約是家庭所致,他所接受的是極端的生存教育,非友即敵。這種狩獵者的生存方式演化到社會商界中,它要符合法律和道德,又要讓狩獵者有成就感,于是形成了蕭經聞目前的生存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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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B鉛筆本就細而硬,被林從沚削得如針尖。他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鉛筆灰,回到畫架前。他觀察着紙上的戒指素描,回想五年前。有天蕭經聞出差結束回來嶼城,風塵仆仆地跑到畫室,他給林從沚帶了一支玫瑰。

想起這事,他低頭笑了下。五年前他最常對蕭經聞說的一句話是:蕭總呀,你傻成這樣,可怎麽做生意。

——因為那支玫瑰,是他出差地一家玫瑰莊園培育出的新品種。花冠碩大,色如紅酒,馥郁的香氣代表這朵花被摘下不到10個小時,它仍然新鮮。

而說他傻,是因為蕭經聞把花攥在手裏坐一路高鐵。玫瑰花莖上的刺早已紮進皮膚,堵住傷口,在花遞到林從沚手中之後,幾道細紅線一樣的血痕淌下來。

他在林從沚面前有時候确實笨笨的,手握拳往後縮,被林從沚眼神掃一下就又乖乖伸出來。那時候林從沚工作的畫室是接一些商業油畫的單子,畫室裏另一個同事還勸過他。

同事說,蕭經聞看着實在很恐怖,他在pua你啊,這是綁架啊,你以後分都分不掉的!

新鮮玫瑰在花瓶裏養了幾天就枯萎,蕭經聞手上的傷口也愈合。林從沚說他你這是不是有點變态了,蕭經聞聽了有些不安,接着林從沚說:沒關系,我是藝術生,對變态很包容的。

接着,HB鉛筆的筆尖落在素描紙上,鉛筆在他手裏如柳葉刀般精準細致,幾道線條畫在切割面邊緣,下筆輕而狠。

其實跟蕭經聞分手并沒有同事說的那麽可怕,蕭經聞的确是控制欲極強的人,但他同時也是個永遠被理智壓制的人。所以五年前林從沚說我們真的很不合适,還是分開吧。蕭經聞沉默地點了頭。甚至還幫他收拾衣服行李。

分手分得很容易,五年來蕭經聞沒有任何存在感。偶爾有十三四天的長途航線,經過公海,船上游客衆多魚龍混雜,蕭經聞會派兩三個員工旅游出差,和他同條航線,但不會靠近打擾他。世道終究不太平,這也在林從沚能接受的範圍內。

無論如何他都感激蕭經聞。畢竟和蕭經聞在一起的時間裏,他連晚上吃什麽都不必苦惱。

他将畫板取下來,拎到畫廊門口,定畫噴霧噴上去。路過的大姐特誇張地‘喲’了聲,感嘆道:“這大鑽石!”

今天傍晚在市裏的畫室有課,定畫噴霧幹了之後他将畫卷起來,找了個畫筒塞進去。傍晚的課來的是高一高二的孩子,他們目前還沒有停止文化課,白天上完課過來畫畫。

所以在傍晚之前林從沚打算睡一下。今天張渺和小晨休息,他早餐吃得很飽,慢悠悠地走到卧室,關好窗戶窗簾,打開空調躺進被窩裏。

林從沚做什麽事情都是悠哉又慢吞吞的,這點也是打小和林泠玉一塊兒畫畫養出來的習慣。畫畫就是要有十足的耐心,起型,勾勒,上色,哪一步都急不得。

傍晚五點十五,鬧鐘響,他從被窩裏伸出一條胳膊關上它。

五點二十分,鬧鐘再響。有人幫他關掉了,還順便關上了他開了幾個小時的21度的空調。

林從沚沒睡好,縮回被窩裏,嘟囔了兩句什麽,像是在抱怨。

緊接着,一只手不留情面地推他肩膀:“起床了呀,還要上課呢都幾點了,在這裏賴床,大白天的睡覺你晚上怎麽睡呀!”

“媽?”林從沚眯着眼,“是你啊媽…”

“啊那不然是誰?”

“……”林從沚縮了縮腦袋,“沒誰。”

林泠玉瞧了他一眼,自打林從沚14歲後林泠玉就不會掀他被子了,說:“趕緊起來,換換衣服去畫室了呀。”

“好……”

“嘴巴動,身子也跟着動呀!”林泠玉又說,“那誰,蕭經聞在樓下路邊等你,說送你過去。”

林從沚動了,在被窩裏沽湧了兩下,坐了起來。

要命了,他第一個念頭是:蕭經聞在等我,那我穿什麽好。接着自己吓一跳,清醒了。睡昏頭了,先拿手機給邵恒打了個語音電話,讓他做兩杯冷萃,自己馬上下樓去拿。

好在林泠玉的興趣之一就是給林從沚挑衣服,她打開燈,在衣櫃裏翻翻找找,給他搭了套紮染水墨畫短袖襯衫和亞麻休閑褲。

“睡覺的空調溫度不要設置這麽低。”林泠玉說着,又拉開衣櫃裏的抽屜。母子倆的習慣一樣,這個位置的抽屜用來放配飾,她挑了個銀質竹節手镯遞給他。

林從沚猶豫了下:“不戴了吧,上課去的。”

“到了畫室再摘下來呗。”林泠玉用狡黠的眼神看着他,開玩笑地說,“前任的車嘛,叫他悔不當初。”

“媽……”林從沚哭笑不得,“我跟他……跟他……”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了。

林泠玉在床邊坐下。她伸手在林從沚頭發摸了摸,說:“前不久,媽媽偶然了解到一位法國作家的觀點,他認為所有‘他戀’的本質都是‘自戀’,你喜歡的人身上必然有你自己的底色,或是你想要成為的樣子。”

她接着說:“我們這種純藝術工作者的專業壁壘非常高,一旦選擇了,就很難…幾乎不可能轉行。學藝術就像學醫,放棄或改變,都是碎骨重塑,很痛的。”

卧室裏安靜下來。

“蕭經聞也是。”林從沚說。

短短五個字,林泠玉便了然——所以他們有着一樣的底色。林從沚小時候是多麽純粹的藝術教育,那麽蕭經聞也是同樣的商科式教育。

其實林從沚現下想想,蕭經聞是個聰明人,自五年前就是。可那時候他跟自己談戀愛,多數情況下不會轉圜迂回,也不懂适時弱化矛盾。他的“聰明”沒有一點用在林從沚身上。

這種情感類問題如何解決,蕭經聞的成長過程裏沒有人教他,他也無處去學。而林從沚則是成長中的情感過于充沛。

他媽媽,他媽媽當時的女朋友,外婆,姨媽。家裏三代藝術生,外婆外公國畫大家,姨媽是書法家,媽媽更不必說。所有人都給了他足夠的愛。

這樣兩個人的碰撞就注定死傷慘重。

所以‘蕭經聞也是’,林泠玉一聽便懂。她慢慢嘆了口氣,說:“抱歉啊寶貝。媽媽是忽然間變成媽媽的,沒有懷胎十月,也沒有任何教育方面的準備,導致你……你比起‘媽媽的孩子’,更像是‘媽媽的作品’。”

林從沚倏然擡眸:“沒有,媽媽你當得很好,特別好。”

不下雨的時候氣溫會直接飙上來,今天有三十度,太陽七點多才會下山。

路邊的邁巴赫停了有一會兒了,林從沚提前叫邵恒做了咖啡,他買了兩杯,一起拎上車。邵恒這個神經大條的老板在店裏盯着這車,大約蕭經聞停多久他就盯了多久的程度。

以至于林從沚拿到咖啡後,邵恒笑眯眯地問能不能過去看一眼車內飾。林從沚說……可以的吧。

于是畫面就是這麽詭異,蕭經聞本想邀請他上車,邵恒說不用,看看就成。蕭經聞就把前後車窗都降下來,邵恒瞅着後排座椅的屏幕,幽幽說了句:“據說邁巴赫後排屏幕可以玩PS5。”

“可以是可以……”蕭經聞說,“但容易暈車。”

林從沚偷偷偏過些頭,那個在邁巴赫後排玩PS5暈車的人就是他自己。

蕭經聞也轉頭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溫柔的很。林從沚只能愠怒地皺眉,警告他別亂說話。

邵恒啧啧啧了幾聲,說:“媽的,我也要賺大錢買好車!”

蕭經聞很給面子,認真說:“好,加油。”

這輛車以前蕭經聞很少開,邁巴赫這種車就是無論開車的長成啥樣,都讓人覺得是司機。尤其車開出五分鐘了,蕭經聞等紅燈的時候忽然問:“需要我戴雙白手套嗎?”

“……”林從沚注視着他,“你拿拍品都不戴手套。”

“司機要有司機的态度。”蕭經聞半開玩笑着說,“連藍牙嗎?”

蕭經聞是個開車不用聽歌的人,這點五年前林從沚就表達過震驚,他甚至詢問過蕭經聞,你是不是覺醒人類情感失敗了的仿生人,半覺醒,在努力模仿人類。

車程還有二十多分鐘,林從沚連上了車裏中控的藍牙,接着車廂裏響起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平均律一度被人們奉為鋼琴界的‘舊約聖經’,它平衡、和諧、理性。很适合與它有同樣屬性的蕭經聞。

所以林從沚偷偷瞄了他幾眼,想看看他有沒有在聽。

蕭經聞看他這邊後視鏡的時候偶爾會和他視線相撞,林從沚就眨眨眼裝作亂看。

“巴赫?”蕭經聞問。

“嗯?”林從沚一楞,“你知道?”

“賣過他的手稿。”

“喔……”

‘喔’完了覺得不對,看了眼中控屏幕,屏幕上是導航而不是曲目。他又問:“手稿又不會演奏,你聽出來的?”

“聽過。”蕭經聞說,“賣家當時彈了一遍。”

林從沚咳嗽了下,他有點想問蕭經聞覺得怎麽樣。但他們從不會聊此類話題,壁壘太高,雙方都會尴尬。

然而蕭經聞主動說了:“很平靜。”

“是吧。”林從沚笑笑,重複了一遍,“很平靜。”

林從沚今天的穿搭很好看,他适合這樣輕盈的布料,加上水墨畫的圖案,整個人氣質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車開到畫室樓下,林從沚說了聲謝謝。他拿走杯架裏自己的咖啡,說:“這杯是…買給你的。”

“謝謝。”蕭經聞看着他眼睛道謝,“晚上我來接你。”

“其實沒那麽誇張吧。”林從沚解開安全帶,“法治社會,更何況那些人就算真拿我……”

“等一下。”林從沚扭頭看着他。

反應過來了,其實根本不可能。

乍一想沒什麽問題,盧比菲的人又一次在蕭經聞那裏吃癟,那麽他們拿蕭經聞沒辦法,轉而來騷擾甚至報複自己,聽上去十分合理。

但……

林從沚看向他,他握着方向盤的手有些緊張,喉結也滞澀起來。每個美院生都清楚人類的骨骼肌肉,他盯着蕭經聞的喉嚨,腦袋輕輕一歪,一縷卷卷的頭發跟随他晃動。

林從沚的眼睛從他喉結向上,看他無措而緊抿的嘴唇,再向上看着他眼睛。

他吞咽了下,自從正式接手Gleam公司以來,蕭經聞幾乎沒有過如此窘迫的境地。他不常被人看穿,因為他不露破綻。

而此時此刻,林從沚溫和地笑起來,說:“他們跟楊總洗錢诶,自身都難保了吧,還有空來動我?”

蕭經聞那點心思被發現的瞬間,如同魯米諾反應下滿屋子的血跡,訴說着他的種種罪行。

“我先走了。”林從沚順手替他的冰咖啡插上吸管,懶洋洋地擡了擡眼皮,說,“十點半下課,辛苦蕭總。”

沒等蕭經聞反應,一聲‘嘭’,人已經下了車關了門,隔音效果極佳的邁巴赫立刻隔絕車水馬龍的街。

夏天雖然夜晚來得遲,但天也是一寸寸暗下去的。湖藍、钴藍、深藍,直到有交警過來敲窗,蕭經聞才緩過來。

“這兒限停,趕緊開走。”

“抱歉。”蕭經聞點點頭。

拍賣會結束後公司員工大部分開始休假,蕭經聞确實是資本家,但不是無良資本家。加班歸加班,高強度忙完一陣子都會放個小長假。公司大樓黑洞洞的,緊急出口的标識燈幽幽地亮着,公司一樓只有前臺後邊的背景牆一組射燈亮着。

他今天沒有公事,夏拍很順利,成交總價将近30億,有幾位收藏家托人詢問藏品的問題,他們手裏有些好東西,商議着時間帶過來做鑒定。

蕭經聞走到林從沚坐過的那組沙發坐下,解開襯衫頂端的紐扣,拽下些領帶,有些疲累地靠下去。這幾年他過得不輕松,在外自然風光無兩,但心裏總空落落。

他家庭太壓抑,但好在以他目前的能力和實力,已經不再受父母挾制。他終于如父母所願,成為一位合格的執行董事兼總裁。

他足夠缜密,嗅得到行業動向,下手夠狠,夠有魄力。所以在說親這方面,且不說他父母親戚,偶爾吃飯應酬,連關系不錯的合作夥伴也不敢多言。

當一個人強大到一定地步,就是如此。

這方面行業內大多數人比起‘給蕭總說個親’,還是更期待着看看什麽樣的人能與其并肩。

此時那人正憋着火。

林從沚語氣不善,敲了敲學生的腦殼,說:“起來。”

學生捏着鉛筆站起來,又把鉛筆遞給林從沚。

林從沚坐下給她改畫,素描靜物三角錐中間戳個圓柱體的幾何石膏,幾乎是每個美術生都畫過的東西。它有着最明顯的明暗關系,以及最簡單的初始組合結構。

林從沚畫這玩意早就不需要在三角錐裏再畫出圓柱的輔助結構,但給學生改畫,需要讓學生明白它內部的結構關系。

“不要覺得臨摹是‘照着畫’。”林從沚說,“內部結構關系确實對最終畫面沒有影響,它終究要被擦掉,但這是你需要理解的東西,你要把它看成做數學題要寫的步驟。”

學生心虛地點頭。

初學者總是這樣,追求畫面一步到位,恨不得一筆成型。

林從沚耐心地講透視,透視也是初學者出現相當多的畫面問題。他有點累了,今天講了太多話。其實有點想放棄在辛決這裏帶課的工作,當老師每天要說的話太多了,初學者教起來也很累。

學生有些跟不上他的筆觸,林從沚擦掉她的線條,然後告訴她:“透視從這裏大,到這裏小,所以圓柱的這裏切面最大,到這裏……你在聽嗎?”

“在!”學生倏然繃住,“就是,就是這裏,為什麽您可以畫得這麽輕松啊……我根本畫不明白,我連那個圓都畫不圓……”

她越說聲音越小。林從沚嘆氣,手也停下了:“先理解吧,基本功慢慢磨。”

他一連改了幾個學生的畫,各種各樣的問題。辛決在另一個教室改畫,課間休息的時候在走廊又是捶腰又是捶肩,哀嚎着這兒疼這兒也疼。

林從沚咬着煙,面無血色:“我腦子疼。”

“啊?”辛決看向他,“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那種頭疼。”林從沚嘆氣。

辛決懂了:“唉,沒辦法,高一升高二,這時候來學畫的都是……”

他雖然沒把話說完,但林從沚也明白。都是念完高一,文化課實在不行了,來報班學美術,走藝考考大學。也就是旁人眼中的‘211分上211’。

“我明白的。”林從沚煙抽一半就摁滅,丢進垃圾桶。畫室這棟寫字樓的走廊窗戶可以開一小半,夜風一陣陣有規律地撲扇進來。

有時候是無奈選擇這條路。沒辦法,誰都不能左右別人的未來,餘拾景的也一樣。想到這裏,林從沚問:“小餘最近有過來嗎?”

“哦,沒有诶。”辛決說,“我昨天還在微信上問他最近怎麽樣,他跟我說他回他外婆老家那邊了,看上去好像家裏出了些變故,我沒多問了。”

“這樣啊……”林從沚點點頭。

餘拾景對他來講是個有天賦的學生,可塑之才,但也可惜了。在走廊跟辛決聊了會兒後回去繼續改畫,晚上出了個小插曲。第二次課間休息的時候是九點五十分,林從沚出來走廊抽煙,發現一小姑娘躲在樓梯轉角那兒偷偷哭。

他吓一跳,第一時間以為是被同學欺負了。

畫室裏的人他記不全,也不記得她叫什麽。林從沚開口便問:“你怎麽了?被欺負了嗎?”

小姑娘抽抽着呢,吓得眼淚都停了,一抹,說:“林、林老師……沒有,我沒被欺負。”

“你說實話,大膽點說。”林從沚知道遭到校園霸淩的孩子很多第一句都是‘沒有被欺負’,于是蹙着眉,“你叫什麽名字來着?”

“陸珏……”

“……原來她是被我罵哭的。”坐上車後,林從沚面如死灰地扣上安全帶。

蕭經聞想笑不敢笑,嘴角像痙攣,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很平靜,最好再帶點哀痛。

“好了你想笑就笑吧。”林從沚看着車窗外,“我是真的記不住人,而且她都複讀一年了,畫得真……唉,素描太髒,色彩太灰,速寫不流暢。”

“一無是處嗎?”蕭經聞言簡意赅。

林從沚看了他一眼,又無話反駁,只能說:“起碼她還有上進心,還想努力。”

蕭經聞笑着,打燈彙入車流。

晚上十點半的城市馬路上車還是很多,林從沚容易暈車,他車開得很穩。

蕭經聞就這麽接送了他三天,第三天又一次下起雨,今年嶼城的雨水格外多。

上車的時候林從沚照例給他也買了杯咖啡,也是随着他上車,藍牙音響開始播放他的歌單,讓蕭經聞這原本寂靜到只能聽見心跳的車廂有了聲音。

林從沚放好咖啡,扣上安全帶。

這幾天Gleam處于休假期,蕭經聞沒有別的事情,一天到晚泡在這裏。畫室沒課的時候,林從沚在畫廊裏畫畫,他就在展廳裏看他的畫冊。

兩個人的相處說句‘詭異’也不為過。今天下雨,蕭經聞直接開到寫字樓的地下車庫,這樣林從沚可以直接從負2層上樓去畫室。

一路無話,直到車子停在地下車庫熄火後,林從沚說:“明天不用來接我了。”

蕭經聞抿了抿唇:“為什麽?”

“我要跟我媽媽去西班牙,明天的飛機。”

霎時間,蕭經聞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挽留的話。

只磕磕絆絆地說:“明天……明天雨很大。”

“沒關系,蕭總。”林從沚解開安全帶,禮貌且溫和地偏頭微笑,“我今晚就走。”

終于他克制不住,直接按住林從沚的手腕,因短暫地失去理智而用力過猛,林從沚皺起眉。

失控時候的蕭經聞像一根繃緊的,脆弱的琴弦,下一秒就會嘶鳴着斷開。

他瞳仁微顫,眼底浮起可怖的神色。然而林從沚氣定神閑,像看着無能狂怒的小孩,說:“收斂一點,我快從你眼睛裏讀出刑法了。”

“……”蕭經聞緩了緩,手也松開了,“還回來嗎?”

“當然了。”林從沚彎唇笑起來,“我那麽多畫都還在你那裏。”

“除了這個原因呢。”蕭經聞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好受一點,“畫我可以打包寄給你,你還會回來嗎?”

忽然之間林從沚有些心疼,面前的人在外面是高不可攀又矜貴孤高的蕭總,此時坐在駕駛座上,卑微得像害怕被再次丢棄的寵物。

林從沚伸手去車後排拿過自己的袋子,一個不大不小的環保袋,裏面是他的幾管顏料和水杯。

他從袋子裏拿出一張請柬,擱在杯架上,說:“我去西班牙是因為我媽媽要和Hannah結婚了,她女朋友,我去參加婚禮。她們給你也準備了一張。”

林從沚接着說:“新生、婚姻和死亡會讓人萌生出對人生的一些……一些新的、特別的理解。婚禮在下禮拜,蕭總,你有空的話,我們很歡迎你。”

說完,他笑了笑,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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