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File.023

File.023

提問。

——看到正在卧底的組織內的上司和警校時代的同期摯友有說有笑的站在一起,你是什麽感受。

諸伏景光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

他今天沒什麽事——馬爾貝克需要他的時候一般會提前通知,不需要他的時候他一般會去基地的訓練場刷存在感——但不久之前小上司剛給了他一個承諾,他就稍微放松了點訓練打卡的事情,打算多關注一些別的東西。

——比如,馬爾貝克現在的常住地是杯戶町,他今天就獨自來了這邊。倒沒想着要探查對方的居所,他只想提前确認一下這片區域的地形、路線以便備用。

但他真的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的一幕——警校時代同期同班的友人萩原研二、松田陣平,和他在組織內的小上司馬爾貝克站在一起。他們似乎剛一起吃完午餐,從拉面店裏出來,顯然也不是初次見面——萩原的态度太熟稔了——甚至告別的時候還在有說有笑的。

他真的大吃了一驚,第一反應甚至是自己是否已經暴露了卧底的身份,第二反應才是萩原和松田怎麽認識的馬爾貝克——就這一秒鐘的遲疑,他望着那邊的目光就被反應敏銳的馬爾貝克注意到了。

他迅速閃身到了建築物的另一側,但沒把握自己是否暴露了行蹤。

他暴露了嗎?不清楚。

馬爾貝克是怎麽認識的松田和萩原?不清楚。

馬爾貝克對那兩個人有敵意嗎?這個……他倒是覺得大概率目前沒有。

松田和萩原雖然畢業後雙雙去了爆/炸物處理班,但這只是因為他們在這方面更有天賦,而非不擅長觀察和推理。事實上萩原差不多是他們同班五個人當中觀察力最出衆的一個(雖然剛進警校那段時間全用在女生身上了),松田也是腦子轉得足夠快的類型。

如果馬爾貝克真的抱着惡意接近他們,他們不會察覺不到,也絕不可能以這樣輕松愉快的姿态和他交談。

——但他們對馬爾貝克的事情毫無察覺嗎?也不可能。馬爾貝克手上的槍繭很明顯,對陌生人的接近也會有明确的反應——那兩個人和馬爾貝克似乎已經認識了一段時間,不至于發現不了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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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們以這種毫無戒備的姿态面對一名明顯身上有不少疑點的陌生人?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思索,但沒走幾步,手機就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小上司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但諸伏景光和馬爾貝克相處了半年,能讀出對方語氣中的不悅。

“綠川君,能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裏嗎?”

——他剛剛被發現了。

他相當明确地認識到這一點。

撒謊只會招致更嚴重的後果。他竭力控制自己狂跳的心髒,以盡可能溫馴的态度回答:“我在杯戶町……購物廣場附近。”

“開車過來了嗎?”

“沒有。”他謹慎地回答,“米花離杯戶很近,我是步行過來的。”

——确切地說,他今早乘坐電車過來,已經在杯戶轉了一個上午。

馬爾貝克沉默了片刻,然後說:“購物廣場的停車場能看到嗎?我的車停在23號車位。在那裏等我,不要做多餘的事情,明白嗎?”

挂掉電話之前的最後一句話顯得別有深意。諸伏景光一邊往停車場走,一邊飛快地轉動大腦。

——馬爾貝克生氣了。最後一句話是警告。所以,為什麽?因為下屬擅自前往了他自己所在的杯戶町,還是……

他雖然在思考別的選項,但實際上,他知道最大的可能性是什麽。

馬爾貝克生氣的是有人看到了他和萩原、松田的會面。

依照兩名同期的态度,他能推測出馬爾貝克或許是抱着真誠的意圖和他們來往的——馬爾貝克是想要保護他們。

——萩原、松田,你們都做了什麽啊。

他一邊想着之後一定要找時間仔細問清楚這件事,一邊開始思考自己要怎麽從眼下的情況脫身。

——總之先表示忠誠吧。照之前的經歷來看,馬爾貝克似乎更希望搭檔的忠誠是給到他而非組織,這意味着他本身就有自己的私心。

有私心就是有破綻。有破綻就意味着有被擊破的可能。

*

發現綠川乖乖站在他的車邊等待時,上辻內心的惱火并沒有削減半分。

說到底,他的不快更多的是針對自己——剛在心底表達了對警官先生的留戀,眨眼就發現有組織內的成員撞上了他們的小聚會——他就不該抱有太天真的想法,覺得自己可以找一處避風港做時不時的休憩。

——給他自己帶來的危險還是其次,他不應該把警官先生們扯進組織相關的事情來。

殘存的理智和情感做着激烈的争鬥,他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把車鑰匙丢給綠川,示意對方坐上駕駛座,然後從後座鑽進去。等對方系好安全帶、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後,他報出了自己在港區的安全屋的位置。

那是一幢還沒裝修完畢的房子,但地下室已經做好了——他單獨隔了一塊監/禁用的房間,焊死了通風口上的鋼筋,只留了內部無法打開的一扇門。

他設想過自己要在什麽場合下用到它,然後一直沒得出結論——直到現在。

綠川顯然對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一無所知。他規規矩矩地開車到了上辻所說的目的地,用上辻提供的鑰匙開門進屋。

上辻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後,反手關門上鎖,然後将一直握緊槍支的手伸了出來。

他用自己的P226抵住了綠川悠人的後腦勺。

*

諸伏景光并非對此毫無預測。

一路上過分沉默的氣氛已經預示了某些糟糕的結果,他在公安時應承下卧底工作的第一天就為死亡做好了準備。

但這太快了。

他必須繼續維持住綠川的身份,并想辦法自救。

尚未得到代號的下屬舉起雙手,開口時聲音裏帶着緊張和恐懼:“馬爾貝克先生……”

上辻暫時沒有心情和他對話。他伸手先從綠川的口袋裏摸走手機,先确認了一眼裏面的記錄——清空了——不算太奇怪,畢竟提醒綠川做任何事情都要清除痕跡的也是他自己。

口袋裏還有綠川的錢包、剛才從上辻這邊拿到的車鑰匙,以及兩張杯戶町購物廣場上正在分發的宣傳單。

掏空了綠川的口袋,他終于開口:“看到前面的樓梯了嗎?向下走。”

他抵在綠川後腦勺的槍輕輕向前推了一下。

——如果是想要直接滅口,馬爾貝克現在就可以開槍。他進屋前就注意過,這處安全屋所在的小區幾乎都是獨棟帶花園的房子,鄰裏之間隔得不算太近,在大廳裏開槍,不會驚動別人。

——還有機會。

諸伏景光告誡自己要繼續保持冷靜,并按照馬爾貝克的要求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

是準備完全的監/禁室。

綠川一個怔神,上辻就趁機把人推進了特別隔開的房間,還用槍托砸了一下他的太陽穴,趁他吃痛躲避的時候拉過挂在牆上的金屬鎖鏈。

——他本來想把綠川直接鎖在牆上,但最後還是把椅子踢過來,給了綠川一個相比于站立更輕松的環境。

椅背上挂着的手铐同樣派上了用場。綠川看起來還有些迷迷糊糊,上辻已經動作輕且快地把自己的下屬用鎖鏈捆死在椅子上了。

做完這一切,他慢慢吐出一口氣,感覺頭一跳一跳得疼痛,理智也終于回來了幾分。

他沒有封住綠川的嘴。而對方最開始本能地掙紮過後就不再抵抗,直到他做完這一切,才終于開口。

“馬爾貝克先生,這是為了我之前看到的東西嗎?”

——前一天的态度還表現得足夠溫和友善,今天突然翻臉無情,再怎麽想唯一的刺激點也都只有今天中午剛發生的事情。

——自救的前提是他清楚對方這麽做的原因。就這段時間相處下來,馬爾貝克是個足夠理性的組織成員,諸伏景光認為自己還有交涉脫身的可能。

馬爾貝克沒有立刻回答他。

頭上剛剛被砸的那一下足夠狠,諸伏能感到鮮血在緩緩向下流淌,輕微的眩暈在逐漸蔓延,最終可能支配他的大腦。

他沒打算放棄。

“您是準備殺了我嗎?”

他繼續詢問。

這一次,馬爾貝克終于有了反應。

“……我要是打算殺了你,就不用把你關在這裏了。”

年輕人的聲音中帶着某種沉郁和混亂,就仿佛他自己也沒想清楚接下來要怎麽做。

*

上辻确實沒想好接下來要怎麽做。

理智回來之後,他心底升起輕微的愧疚感。

說到底,擅自回應萩原的郵件的是他、把萩原和松田拖入現下的險境中的也是他。綠川不過是瞥到了一眼。他未必會說什麽,甚至未必覺得這很重要——但他的反應如同被看到了魔戒的咕嚕。

綠川足夠聰明,他現在的所做所為等同于把答卷直白地展開在這個人面前了。

但他回想到先前的心情。

他以前動手殺人的時候很少真的對目标抱有殺意,寥寥的幾次也是因為自身的生存受到威脅,不下死手自己就沒有逃脫的可能——可是這一次,在感受到窺視的目光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要解決那個注意到這一幕的人。

“你看到了吧。”他輕聲說。

綠川的腦袋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嘴唇嚅動,聲音有些虛弱:“我不會對您撒謊。我或許确實看到了對您來說不應當暴露的秘密,但……也請相信我的忠誠。您不希望我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就能保守秘密。”

上辻注視着他。

綠川可信嗎?

或許是的。

——但是他能信任自己的判斷嗎?

“如果這只是關乎我自己,那麽沒關系。”他輕聲說,“但我你看到了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他們的安危對我來說不是能放上天平的籌碼。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想賭。我或許不應該做出這麽過激的反應……但有些時候,我的理智不受自己的控制。”

或許是因為綠川已經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他表現得比先前更坦誠了一些,甚至還能進一步舉例做解釋:“這無關理智,完全是由我的情感所支配的。你也曾經失去過最重要的人——我想你能理解吧?”

*

——所以,萩原研二,松田陣平,他們對你而言有重要到,就像我的檔案中那樣——是能把自己的未來賭上也要拼盡全力去為他們複仇的程度嗎?

諸伏景光想。

——某種程度上來說,現在的局面簡直像是地獄笑話。如果讓萩原或者松田看到現在的這一幕,大概會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但馬爾貝克顯然不知道被他關起來的這個人和他在意的兩位警官先生結下的深厚的友情,諸伏景光也絕不容許這一點暴露。

——快想一想。作為綠川悠人,這個時候他應該說什麽。他在真正啓用這個身份之前寫了快六十頁的個人小傳,泥慘會事件後這份人設被推倒重來,又重新寫了同樣厚度的報告,并和教官模拟假設了各種各樣的場景。

——暗戀了很久的對象無辜慘死,只有眼前的人為他提供了複仇的機會。這是他奉上忠誠的對象。而現在,這個人因為他在意的人受到威脅而試圖掐滅每一點威脅的種子。

綠川發出一聲含混的嘆息。

“好像……确實可以理解。”或許是因為頭疼,他的聲音也有些斷斷續續,“所以,那兩位先生,對您來說重要到這樣的程度啊……”

上辻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槍。

“是啊。”他說,“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或許我甚至抱有不應當有的越界的情感——”

在意識到自己似乎過分在意萩原研二時,他有嘗試思考過。但——組織的代號成員,就算真的抱有這樣的心情,似乎也沒有什麽意義。

“——但這并不重要。”他輕聲說。

*

無論他的渴求到底是什麽,這都不重要——他這輩子的人生就是徹頭徹尾沒有希望的泥沼,沒有必要把完全無關的人一同扯下來。

“抱歉,”大約是因為綠川說能理解他,他的聲音又溫和了少許,“你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而我要守護自己的魔戒。”

他說了個只有自己懂得的梗,然後發出一聲苦澀的輕笑。

“所以我不能讓你離開。”他說,“但你沒有做錯什麽,所以我不會殺你。”

他看了眼綠川額頭上的傷口:“或許我最好給你處理一下傷口。剛才我沒有收力……樓上應該有傷藥和繃帶,我去找一找。”

他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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