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If we never meet again and this is truly good bye... we will find each other again in another life, and maybe the starts will have changed, and we will not only love each other in that time, but for all the times we’ve had before.

如果我們真的不再相見…相信下輩子,我們會重遇的。也許到時候星辰隕落又新生,我們可以好好地愛一次。把過往無數輩子的情債,一次還盡。

——《The Notebook》

***

尹安琪看着面前的門緩緩關上,劉煙的眼睛看着自己,劉煙說,“安琪,你為什麽…”但是尹安琪沒有聽她說完,門關上了。

尹安琪只想聽劉煙說一句“其實我也…”,其他的,她什麽都不想聽。

尹安琪轉身走進竹吟淺淺,流水細細的山間茶亭,微風拂過亭外的竹子,像無心的指尖閑散地摸過去,摸出了一陣沙沙的回響。尹安琪想起白菜葉背上那些縱橫無理的泛白葉紋,想起那雙安靜摸在其上的手。

尹安琪走了兩步,還沒碰到亭邊的欄杆就停住了。再走就要撞牆了,她知道自己的房間沒有那麽大。

尹安琪可以住遍世界上有的沒有的,任何的景色。她可以住在紐約高空的全玻璃房,俯瞰繁華無盡的城市夜景;她可以住在亞馬遜的夏夜河上,身旁環繞千萬星星般閃耀的螢火蟲;她可以住在《紅樓夢》的潇湘館裏,可以住在古羅馬的任何神殿裏。她甚至可以一秒回到康橋426,坐在“劉煙”的身邊,和劉煙望着同一片夜色。

然而她的房間,終究只有這麽小。目光即使能到天涯海角,腳步能走的也只有方寸之地。尹安琪不遺憾,本來是不遺憾的。從前她也只有這麽點地方,從前她也只有自己一個實體,從沒覺得有什麽不足,她甚至不需要BB有實體。

直到……劉煙碰了她一下,她發現身邊有另一個實體,并不只是1+1=2而已;劉煙給她披了外套,她發現自己雖不怕冷,但暖些更幸福;劉煙給她包了個漂亮的菜包,她發現食物除了維持生命之外,還可以承托某個人希望她吃好活好的溫暖心意。尹安琪從未需要另一個實體,直到劉煙定定地看着她,劉煙對她真心地笑了,直到劉煙不在的時候也在。直到尹安琪的生活很滿,又很空。

其實她還是不“需要”另一個實體,但她開始懷疑“需要”是否真是一切的衡量标準。

尹安琪閉上眼睛,往後一倒,BB立刻從牆邊迅速移了單人沙發來接住她,“安琪,很危險!”

尹安琪窩在沙發的懷裏,一手臂搭在眼睛上,那潺潺的流水聲煩得很,“BB,關掉環境音。”一瞬間,流水聲、風聲、竹葉摩擦聲、茶壺水滾的噗噗聲,一切徒然消失,尹安琪感覺自己飄了一下,仿佛失重。她本能地睜了眼,一手抓着沙發防止自己下掉。緩了兩秒,看着一室的山水茶亭兀自沉默地動着,竹子無聲搖着,瀑布無聲下墜,茶壺無聲冒煙,竟飛來了一只小麻雀,在欄杆上沉默地跳着。

尹安琪突然打了個寒顫,“BB!關投影,關了它,快點!”BB立刻把投影全關了,連草木茶香的氣味也立刻停止了投放。尹安琪心髒猶自突突跳着,是剛才被自己無端吓出來的。她驚慌地四處一望,白茫茫一片,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地板,白白的四面牆,白白的沙發和床。好,這樣好,尹安琪安心地呼了一口氣,投影沒了聲音,實在太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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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影就是投影,投影原是不需要聲音的,如同尹安琪不需要劉煙。尹安琪一下咬住了下唇,眼眶又熱了。

BB說,“安琪,時間不早了,泡個澡早點睡吧。”

尹安琪沒理BB,在沙發上挪了挪,背後被什麽硌着。她一愣,劉煙的外套?!尹安琪背手往後一摸,抽出了外套,“BB!剛才劉煙穿的什麽,她有帶外套嗎?”

“沒有,穿了一件長袖的挺厚的棉衣,長褲子。”

“沒有了?”

“裏面不清楚。”

尹安琪連忙爬起來,“去車庫,快快快!”

尹安琪的車子一路疾馳,一直飛到了康橋426,路上很安靜,沒看到劉煙可能在裏面的車子。尹安琪抱着外套下了車,腳步又頓住了。既然劉煙已經回來了,那外套也不急着給她了。劉煙剛剛送了她回家,現在她又巴巴借着這外套回來找人家,劉煙就算本來不煩她,現在也得被她纏煩了。尹安琪抱着外套在院門外叫住一個剛要進去的女客人,“麻煩你把這衣服交給裏面的老板行嗎?”

女客人擡頭,瞬間呆了一下。尹安琪立刻把自己的個人檔案調出來,都不用對方掃了,面對面主動同步給她。尹安琪禮貌一笑,“我叫尹安琪,很高興認識你。”

女客人拿着衣服進去的時候,臉上一片緋紅,仍呆呆的。尹安琪轉身上車,“BB,回去吧。”

車子轉出巷子的那一刻,小愛抱着劉煙的外套沖出來,大喊了兩聲“安琪!”尹安琪當然聽不見,車子駛走了。小愛急得一跺腿,轉身又跑回酒吧裏。

煙煙的外套回來了,那煙煙人呢?!

蔡可可連忙調出劉煙的定位,一下愣住了。小愛拉她,“快,把她定位同步給我。”

劉煙的定位就在康橋426她自己的房間裏。當時她幫尹安琪訂了車,順手就關了芯片腦。

車子開在回家的路上,尹安琪閉上眼睛靠着後座,完全沒有心思去看窗外優雅閑逸的雪夜美景。雪又下得大了些,打在擋風玻璃上,像無數壯烈赴死的小飛蛾。

“BB,她們舊時代是不是有句話,叫不到哪裏不死心的?要撞牆的那個。”要是舊時代真有這樣的蠢話,那麽尹安琪蠢些也無妨。

BB剛想說“不撞南牆心不死”,一下以0.000012秒的速度換了話題,“安琪,左邊路上那個人可能是劉煙!”

車子立刻減了速,慢慢地往前滑着,尹安琪連忙趴過去往窗外看。路上一個高瘦的身影,微微垂着頭,在越下越大的雪雨下一步一步、慢騰騰地走。路旁盡是亂七八糟的投影,人走在黑暗的陰影之下,什麽都看不清。看不清那人的頭上身上有沒有壓着落下的雪,看不清那人身上的單衣是不是濕透了,看不清那人的皮膚是不是凍紫了。

但那一定是劉煙,尹安琪就是知道。

“掉頭掉頭掉頭,快!”

車子開出了好一段路,BB才肯在符合路規的地方掉了頭,尹安琪差點要自己跑下車了。車子往回找了好長一段路,一直不見劉煙。劉煙除非躲起來了,不然不可能走得這麽快。

“劉煙呢?BB!”

BB立刻又找了最近的掉頭位,很慢很慢地往回開了好大一段路,才終于在剛才第一次看見劉煙的地方找到她。劉煙幾乎沒挪過地方,只是蹲了下來。小小的一團,在雪夜的黑暗下,不仔細找根本看不見。

尹安琪不等車子掉頭了,話也不說就開了車門,BB連忙急剎車停在路邊。尹安琪飛快地跑過寬闊的馬路,直直穿過路中央一棵粗壯的椰子樹。椰樹瞬間如霧般散開了一點,尹安琪跑過去了,它又重新聚焦起來。

車門馬上關起,立刻加速往前駛去最近的掉頭路口。

“劉煙!”尹安琪跑到劉煙那邊的路上。和着雪的雨水落到地上,積不起任何雪堆,一下就化掉了。車子駛離,路邊的投影全都熄滅了,天地漆黑一片。尹安琪看不清路,腳扭了一下,差點摔到地上。

“劉煙,你在哪?!”尹安琪的心髒砰砰直跳,一點點慢慢地往前走,腳踝傳上來一陣刺痛,她吃痛地吸了口氣,剛要叫劉煙,忽然聽見一聲細細幽幽的,“安琪…”

車子已經轉回來了,疾馳到她們身旁一下急剎,發出巨大的刺耳一聲“唧咿~!”尹安琪耳裏一陣轟鳴,路邊的投影重新亮起,尹安琪終于看見地上的劉煙,離着她不過一兩步的距離,仍舊一團地窩在地上。尹安琪撲了過去蹲在劉煙身前,這才看見她緊緊抱着膝蓋,一身顫抖,嘴唇凍得黑黑的。尹安琪抱着她要拉她起來,“劉煙,劉煙!起來,我帶你回家!”

“回…不去了…”

“劉煙,”尹安琪艱難地要拉起劉煙,劉煙壓在她身上,怎麽都拉不起來,軟綿綿的一條,好像已經死了。尹安琪哭着喊她,“劉煙,劉煙,你醒醒啊,我帶你回去!”

漫天飛舞的雪雨,五彩缤紛的投影,全世界仿佛只剩了她們兩個人,困在這個美麗而冰冷的水晶球裏。

“安琪…”

尹安琪手上一頓,瞬間又大哭起來,“我在,我在劉煙,你醒一醒,我們先上車…”

尹安琪身上短短的毛衣被緊緊地拽住一角,劉煙的聲音顫得幾乎聽不清,“安琪,忘了我…”

“好好,我忘我忘,劉煙?你醒醒,劉煙!!”

“BB!叫救護車!”

***

尹安琪站在一面高高的抽屜牆面前,雙手抱着自己,一身不住地顫抖着,緊緊盯着牆上其中一個小小的顯示屏。那面牆上一百多個四四方方的抽屜,劉煙剛剛被擡進了其中一個裏面。當時人類護士把劉煙的四肢和頭部固定在一張軟墊上,軟墊托着劉煙被吊進一格抽屜裏,抽屜随即嚴嚴實實地關上了。“醫生們會在裏面給她檢查,如果需要做手術會立刻做的。尹小姐先回去吧,我們會把她的最新情況同步給…”護士看了一眼面前浮現的資料,“蔡可可。我們已經通知她了。”

尹安琪拉着那護士,“我也是她朋友,我怎麽知道她的情況?”

護士重新識別了尹安琪的信息,認真翻了翻,和劉煙半點關系都沒有,“尹小姐,你不是病人的聯系人,我們不能同步給你。”

尹安琪急得一扁嘴,剛剛才停的眼淚又要掉了。護士好心地指了指劉煙的那格抽屜,“這個顯示屏有大致的情況同步,你別認錯了就行,顯示屏上不會寫病人名字的。”

尹安琪連忙道謝,一步也不敢挪,就死死盯着那個顯示屏。顯示屏一出現任何字,尹安琪就手指動動問一句:「BB,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沒有檢測到皮膚燒傷的意思。」

「這是沒有檢測到組織凍壞死。」

「這是腦部檢查沒有異常。」

「肺部功能也正常。」

「檢查完畢了,不用做手術。」

尹安琪盯着屏幕:「BB,什麽叫“轉款失敗”?」

BB顯示:「醫院要先刷一筆預付金,但劉煙的賬戶轉不出錢。」

尹安琪一愣,轉不出錢是什麽意思,賬戶有bug?「我付,怎麽付。」

BB顯示:「我馬上轉賬。完成了。」

尹安琪點點頭,仍盯着那個顯示屏:「那現在呢?劉煙什麽時候出來?」

BB查了一下平常的醫療流程:「等她醒了就可以出院了。」

尹安琪想了想,這裏離蔡可可那酒吧不近,等一下劉煙一鬧脾氣,又冰天雪地地徒步走回去可怎麽好。「BB,我們在這等可可她們來吧。她們來了我們才走,必須有人看着她,不能讓她再這麽自己亂跑了。」

小愛喊着“安琪!”跑過來的時候,劉煙的眼動指數說她已經醒來90%了。小愛當時找不到劉煙,和蔡可可正要找附近的人出去一起找,尹安琪的AI和醫院同時聯系了康橋426,說劉煙凍暈在路上,被救護車送進醫院了。

“安琪,謝謝你,真的麻煩你了。”小愛連連向她鞠躬。

尹安琪拉起小愛,“沒事,她的檢查也沒有大問題,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劉煙送一送尹安琪回家,結果自己差點死在路上了,尹安琪對着蔡可可她們也連連鞠躬,“對不起,是我們吵了一架,她可能心情不好,所以才自己走的。早知道我當時看着她上計程車再進屋了,真的很抱歉。”

蔡可可安慰道,“跟你沒關系,是煙煙太亂來了。還好你送了她進來,再遲一點真沒救了。”蔡可可四處看了眼,“我們去哪裏付款啊?”

尹安琪解釋,“全款會之後再從她賬戶扣,對了,她賬戶有點問題。預付款已經收了,那個你們就不用管了。”

蔡可可一定要把預付款也還給尹安琪,尹安琪問了BB一聲,BB說$799。尹安琪不太清楚七百多塊是個什麽概念,但肯定不多,她無奈地對蔡可可說,“你看,才幾百塊零錢,這也要還?”

蔡可可立刻把款轉給她。開玩笑,讓煙煙欠尹安琪錢?煙煙醒了都得自殺立刻死回去。

尹安琪無奈收了,蔡可可又說,“小愛,我去找人把醫療費用換成我的賬戶。免得到時候醫院刷煙煙的,白白交罰金。你在這等一下啊。”

小愛點點頭,“去吧,別擔心。”

尹安琪見劉煙已經醒來96%,微微松了口氣。這才有心思轉頭問小愛,“劉煙的賬戶怎麽了?醫院剛才也轉不出錢。她賬戶有bug要盡快修啊,不然她去哪都不方便,怎麽買東西?”

小愛盯着她看了幾秒,見尹安琪像是真的不清楚,這才遲疑着模棱兩可道,“煙煙平常…不怎麽需要買東西的。”

尹安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扭頭回去盯着劉煙那格抽屜的顯示屏,腦筋一動,整個人一激靈,“她不會是賬戶出問題了,今晚打不了車才自己走的吧?!”小愛尴尬一笑。尹安琪又想,诶?不對啊,她回家那趟車也是劉煙訂的,所以劉煙的賬戶問題應該是在送她回家之後的事…嗯?但如果是今晚賬戶才臨時出問題的,小愛她們怎麽好像早就知道劉煙的賬戶會刷不出錢來?

尹安琪猛地扭頭盯着小愛,“劉煙賬戶裏是不是不夠…”

小愛為難地想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她薪水都是月初的時候轉進來的,現在快月底了…平常真沒有這麽緊的。”小愛拉着尹安琪,“安琪,你別跟她說我跟你說了這些啊,不然她真要跟我絕交了。”

尹安琪愣愣的,聽不太清小愛說的話,手指快速翻轉着:

「BB,從我家到劉煙家,打車多少錢?」

「$1,060.00」

「今晚劉煙請我的那瓶綠茶酒多少錢?」

「$5,950.00」

尹安琪沉默了一下。

「BB,我第一次到可可酒吧,點的那瓶酒多少錢?」

「$59,200.00」

尹安琪的嘴角突兀地拉起一個笑,像是肌肉受了刺激,抽了一下。整張臉僵着,吊着個詭異的死去的笑。

原來劉煙不是鬧脾氣才在冰天雪地裏走的。原來劉煙要為尹安琪傾盡所有,卻連她随手一揮的零頭都不夠。

***

“小愛說你走了沒多久劉煙就出院了。”

“小愛說這幾日劉煙一直咳嗽,所以只待在房間裏,沒下去酒吧幫忙…她被子夠的,小愛又給她加了被子,劉煙還說熱。”

“小愛說昨天晚上劉煙咳嗽加重了些,咳了一晚,又不準蔡可可進房間,只有小愛能進去,搞得蔡可可擔心得睡不着。其實劉煙是凍着肺部的咳嗽,不會傳染的。”

“今天劉煙只翻了三十幾本書,我在資料庫裏看見的。不過全都很快就翻完了,應該是沒有細看的。”

“小愛說劉煙昨晚沒睡,關了芯片腦在通宵看書,咳嗽當然加重了。本來特效藥一吃,休息一下就能好的。小愛說她把書直接堆床上去了,那些紙質的東西幾十年沒人碰過,一揚起來全是灰塵。”

尹安琪手中的叉子放下了,“我們家是不是有個過濾空氣的東西?”

BB問,“給小愛送過去嗎。”

“我們也不用,留着礙地方。”

“我們用啊,現在不正運行着嗎?”

尹安琪叉起一疊厚厚的沙拉菜,“我們這裏四處密封的,用那個幹嘛,吵死了。”

BB無語,吵死那你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用着?“你要是想給劉煙送個過去,我們買個新的直接寄過去不更簡單?”

尹安琪丢下叉子,“不買!誰有那個閑錢亂買東西!反正我不要了,扔出去吧,扔去哪裏我不管。”

BB無奈,“這是嘴硬嗎,我反着聽嗎?”

一大疊菜葉子被暴力地塞進嘴裏,尹安琪毫無食欲地嚼着,“嗯。”

“那我不小心扔去康橋426了?”

“嗯。”

BB說,“我聯系小愛了。等一下你把空氣過濾器放車上,等她下課了我讓車子送去她那,叫她出來拿。”

尹安琪默默地嚼完了口中的沙拉,“小愛總說上課,AI還上什麽課?”

“她是先生,跟劉煙以前一樣。小愛是幫人類老人家上課,教他們怎麽用芯片腦,怎麽跟AI交流。你也知道,老人家下指令不清晰,AI摸不清他們的意思。”BB笑了一下,“安琪你最近加了嘴硬偏好,也挺老人家的。”

尹安琪無視BB的揶揄,“所以小愛是政府人員?”

“那倒不是,小愛在養老院當先生只是打工賺錢。蔡可可當時傾家蕩産地買她,酒吧都押了來套現金。現在她們每個月要還一百多萬貸款,劉煙也幫着還呀。”

尹安琪沉默着,不搭話了,捏着叉子無聊地撥着盤子裏的菜葉子、蘿蔔絲、小聖女果。從前她怎麽覺得這些東西紅紅綠綠的很養眼,從前她是怎麽吃得下這些的?尹安琪放下叉子,一推盤子,“沒胃口,不吃了。”

BB急道,“你再吃兩口啊,再瘦不好看了。你的拟像會動态地跟着體型變的。”

尹安琪又推了一下盤子,表達她無法被勸阻的濃濃嫌棄,“小愛和…反正大家做飯都那麽好吃,你就不能優化一下廚藝嗎?”

“小愛的伴侶蔡可可有明确的口味偏好啊,我的伴侶偏好是養生嘛。那你想吃什麽?”

尹安琪訝異,“誰是你伴侶,我嗎?”

“資料上是啊。”

尹安琪疑惑,“我怎麽沒覺得你是我伴侶?”

“你要以伴侶模式聊天也可以的。我從來沒聽你說過引發伴侶模式的關鍵字,所以沒有轉換過去。”BB等了一兩秒,尹安琪還在震驚中,BB又說,“你要我換過去嗎?我還可以用劉煙的聲音。”

尹安琪失笑,“呵,你最好還可以學她的說話方式。”

“也可以試試。”

尹安琪輕笑一聲,站了起來。小矮桌感應到她離開了,慢慢地移到牆邊,卡了進去,隐進牆裏。在尹安琪看不見的牆後,叉子盤子被吊了起來,溫水柱噴灑洗淨了餐具和小矮桌。高溫消毒的風呼呼地噴着,尹安琪聽見一陣細細的噪音,好像屋子裏除了她還有誰似的。

房間裏的投影景致撤了以後沒再換別的,就留着四面空空的牆。空蕩蕩的屋子,像個無菌的實驗室。只怕實驗室還雜亂些。尹安琪走到床邊躺下來,睜眼看着白白的天花板,“你要學她還不容易?別理我就行了。”

“按事實來說,現在是你不理劉煙。”

尹安琪嘟起嘴,“你到底是誰的AI,你不是被劉煙上身了吧?”

“上身是個超自然用詞,如果你想要聊超自然…”

“閉嘴!你千萬別用劉煙的聲音,人家比你聰明多了。”

“那是自然,不然早被你迷倒了,還能坐懷不亂嗎。”

尹安琪哈哈哈笑起來,“诶BB,你居然學會諷刺人了?你是不是已經在學劉煙說話了。”

空氣裏安靜了一兩秒,劉煙的聲音,“逗逗你,怕你哭。”

尹安琪頓時愣愣的,慢慢地閉上眼睛,“劉煙。”

“嗯。”

“她會嗯得再輕一點,要有一點點不是很在意的感覺,又有一點點溫柔。”

“嗯。”輕輕的,飄飄渺渺,仿佛下一秒就要散了。

尹安琪把手蓋在眼睛上,怕自己不小心睜了眼。她輕輕地喚了聲,“劉煙。”

“嗯。”

“也不要一直嗯。”

“安琪。”

尹安琪沉默,過了兩秒,劉煙的聲音又叫了一聲,“安琪…”仿佛劉煙還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了,叫了一聲就停在了那。她是想對尹安琪說什麽的,她肯定想的…

尹安琪感覺自己的眼眶滾燙,喉間塞進了一團棉花似的東西,出口的聲音帶了些哽咽,“你再這樣,我真要分不清了。”

“那你感覺好點了嗎?”

“不好,”尹安琪一扁嘴,“你閉嘴。”

BB換回原來的聲音,“對不起,我只是想哄哄你。”

尹安琪一下子睜開眼,“換回來!”

劉煙的聲音,“安琪。”

尹安琪扁着嘴,良久才勉強嗚咽着嗯了一聲。

劉煙的聲音嘆了口氣,“別哭了。”

“劉煙,你為什麽不喜歡我,我這麽漂亮,又聰明,你讀書我也可以讀的。”尹安琪哭着哭着,忽然自嘲一笑,“對了,其實你從來就沒有喜歡我,第一次見面你也不識別我。我還以為那是你不一樣,其實你只是沒有興趣。”

劉煙的聲音有點無奈,“安琪,我是太喜歡你,所以不敢。”

尹安琪睜開眼,面前的世界泡在了淚水的海洋裏。她被淚水壓在海底,而天花板在海面上蕩漾着,發亮的天光。她小心翼翼地問,“真的嗎?”

BB的聲音,“我不知道。我猜測你會想聽這個,所以這麽說的。”

尹安琪沉默了一下,“BB,如果讓你以後換成劉煙的聲音,你會傷心嗎?”

BB的聲音,“安琪,AI沒有傷心。”

“那我以後叫你煙煙好不好?”

劉煙的聲音,“好。”

“煙煙。”

“嗯。”

“你是喜歡我的煙煙,就算我不漂亮也喜歡,就算我不看書也喜歡,你就是愛我,不知道為什麽。”

“是,我喜歡你。你說什麽都對。”

尹安琪失笑,“那你跟我說一遍,劉煙是笨蛋。”

劉煙的聲音輕輕笑着,“劉煙确實是笨蛋,所以你嘲笑她好不好,別哭了。”

尹安琪捂住了自己的臉,慢慢地弓起了背,嗚咽從指間流瀉出來,“你怎麽能這麽像她…我讨厭你,真的好讨厭你…”

***

“咳咳咳咳…”

“煙煙…”蔡可可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出去,關…咳咳咳…”劉煙趴在床邊,對着床下的垃圾桶幹嘔了幾下,沒嘔出任何東西。她頹然地跌回床頭,袖口捂着嘴,對着門口揚揚手,“可可,出去。”

“小愛說你不會傳染的。”蔡可可扶着門口,擔憂地看着她。

“我沒事,”劉煙用力按着胸下的一排肋骨,那裏痙攣着痛,到底是哪個內髒在痛?劉煙靠在疊起的高高枕頭上,頭無力地偏到一邊,脖子扭出怪異的角度,看得蔡可可一陣皺眉。

劉煙看蔡可可真站在門口不肯走了,無奈道,“你回去好不好?檢查都說了沒事,就是凍…咳咳,凍到了氣管,咳嗽就是這樣的,拖很久都不好。”

“那是你們舊時代的事!醫院讓你多睡覺,不然特效藥怎麽起效。你好好休息明天就能好!”

劉煙慢慢把頭擡正了,沒理蔡可可,抽過來枕頭旁的一本書,曲起腿把書墊在上面。

蔡可可三兩步走了進來,一手按在她的書上,“這麽拼幹什麽,你那工作又不是按量發薪水的。”

劉煙連芯片腦都沒開,拿書只是為了殺時間的。她皺着眉,“你怎麽進來了。”

“都說了不會傳染的。”蔡可可嘟着嘴,拉過劉煙書桌前的椅子,幹脆在她床邊坐下來。她抽走了劉煙手上的書,順手放在書桌上,“你房間總是一股子紙和灰塵的黴味。”

“我喜歡這味道。”劉煙笑了笑,一笑,不得已又咳了兩聲,“我們那個時代,有個叫做圖書館的地方,那裏放了很多這種紙質的書。我特別喜歡那裏,沒事也去那兒呆一天。那裏的空氣有種紙香味,又有點腐的味道。”是知識被經年累月地壓着,散發出來的如同落葉融化在土裏,漸漸變成養分的味道。劉煙懷念地閉着眼睛,忽然想起安琪家的電梯裏那小書店。安琪應該沒見過書店,也許是她BB給她找的舊時代資料。

蔡可可無奈,“你把這股塵味叫做香?舊時代的人嗅覺有問題是吧。”

看來蔡可可真的不打算出去了。劉煙抽過紙巾捂着嘴,又咳了幾下。蔡可可要幫她拍拍背,劉煙伸手輕輕撥開了她,緩了緩呼吸說,“舊時代的人一身問題,連腦子都有問題。你聽過《牡丹亭》嗎?”

蔡可可手指一陣亂動,幾秒後,“現在聽過了。”

新時代也有新時代的好處,省了多少解釋的功夫。劉煙淡淡笑着,“以前我教課的時候,一遍遍地給學生講這故事,但很久沒人給我講過了。你能不能給我講講,哄哄我睡覺。”

蔡可可嫌棄地“咦~”了一聲,哄睡覺…這麽肉麻。然而她還是不情不願地哄道,“說是從前有個大小姐,病怏怏的,喜歡亂看書。诶怎麽那麽像你?”劉煙一笑,蔡可可繼續讀着面前的新版《牡丹亭》,“大小姐16歲的時候看到春天,很傷心,啊?為什麽呀?反正她很傷心,然後有一天她逛花園的時候遇到一個男的,男的抱着她去牡丹亭旁做了。啊,這不是□□嗎?”

劉煙噗哧一笑,“然後呢?”

蔡可可皺着眉繼續讀,“然後她發現剛才的原來是春夢,是假的,就…就傷心死了?!”

劉煙哈哈哈笑起來,馬上又咳咳咳咳,蔡可可連忙站起來拍她的背,“煙煙,煙煙?你喝點水。”

劉煙等那陣咳停下,大口喘着氣,擺擺手,“你…你繼續。”

“啧,這什麽鬼故事,你們以前是聽這個睡覺的?”蔡可可動了動手指,繼續翻資料,不耐煩地快速讀道,“後來她被埋了,夢裏那個男的經過她的墳墓,看到她的畫像,喜歡上了,然後她…就活過來了?!哇真是個鬼故事啊?”

劉煙喘着也沒忍住笑,“然後呢?”

“然後她從墓裏出來,要和那男的在一起。她爸爸不同意,但皇帝說那男的好,爸爸就同意了。說完了。”蔡可可嫌棄地看着劉煙,“從墓裏爬出來诶,你不覺得恐怖嗎?你睡得着?”

劉煙笑道,“人家沒爬,是柳生開棺把她救出來的。”劉煙雙手做了個打開的動作,“解除大小姐身上的束縛。”

蔡可可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說,“煙煙,你要誰來解除你的什麽束縛?”

劉煙轉開眼睛,“可可,你覺不覺得這個故事很荒唐?”

“我覺得寫這個故事的人很荒唐,喜歡這個故事的更荒唐。”

劉煙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你覺得這個故事美嗎?”

蔡可可皺着眉笑,“你覺得做春夢美?從墓裏爬出來美?”

劉煙一笑,是啊,怎麽會美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美的。但被一個男的強抱去做了,怎麽會美呢?

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情之至,是美的。但做個春夢就死了,談個戀愛就詐屍了,怎麽會美呢?

如花美眷,卻被困在幽閨出不去,所以看見姹紫嫣紅開遍,惋惜最好的年華就這樣付與斷瓦頹垣,是美的。但看見春天就莫名傷心了,怎麽會美呢?

撇除所有字裏行間的聲色氣味觸感,只留下“必須”的情節骨幹,這就只能是個有病的故事。無緣無故,哭了,無緣無故,死了。神經病!

和劉煙一樣。

劉煙的臉色沉靜下來,不再笑了,也沒有傷感,只是沒有什麽表情了。這樣的劉煙,蔡可可很熟悉,安琪出現之前的大半年,煙煙一直是這樣的。

蔡可可拍了拍劉煙的被子,“煙煙,你跟安琪怎麽了?”

劉煙的嘴微張着,扯着氣呼吸,卻不像要說話的樣子。

蔡可可嘆氣,“安琪在人類裏真是頂頂頂尖的了,如果連這樣的你也談不來,你真的考慮一下存錢買個AI吧。你要他是男是女,半男半女都行,你要他新時代舊時代,半新半舊也行。至少找個人陪你聊聊天吧。其實不買實體的話,普通AI模版不貴的。等你存了錢,慢慢改偏好設定就好了。”

劉煙淡淡一笑,看了眼床上散亂的書堆,“很多人陪我聊天呢,別擔心。”

蔡可可嘆了口氣,劉煙看着她,“對了可可,我醫院的預付金要等過幾天出薪水再還你了。最後的全額是多少,你到時候跟我說。”

“啧,急什麽。”

“那個送我去醫院的好心人有沒有留下什麽信息?等我好了找找她,謝謝人家。”

劉煙在餘光裏看見蔡可可本能地往後靠了一點點,抓了抓頭發,“沒有…我不清楚。”

劉煙一臉惋惜,“你說你們到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是吧?”

“是啊,根本沒見着!”

劉煙點點頭,“哎,麻煩你們了,那麽早就關門跑過去,最忙的那一波人流就這樣錯過了。”

蔡可可見話題過了,放松地擺擺手,“不至于,我們到的時候都過了11點了,其實沒有提早多少關門。”

劉煙扭頭定定地看着她,“可可,醫院10:45的時候從我的賬戶裏嘗試扣預付金,沒成功,所以我被罰了一次款。”

蔡可可嘆氣,“以後你的賬戶裏還是得至少留一千塊,錢不夠就別充大方。你說你急着付那酒錢幹嘛呢,壓着下個月再還給我不行的?”

劉煙說,“可可,但是我的賬戶裏只被罰了一次款。”

蔡可可失笑,“你想被罰多少次?”

“通常劃款都不止試一次的吧?劃款不成功,至少會刷新再試一次,之間頂多間隔幾十秒,但我的賬戶只被罰了一次。那就是有人在那幾十秒內立刻幫我付了款,而你當時還沒到。”劉煙眼裏濕濕的,“那個人當時就在醫院裏守着,沒走。一個陌生人,守着我幹什麽?”其實安琪,又守着她幹什麽?

蔡可可舔了舔唇,想說什麽,最終閉了嘴。

劉煙擡起眼睛,往上看着天花板,深深吸了口氣,“你把錢還給她了,是嗎?”

蔡可可沉默不語,良久,點了點頭。

劉煙說,“謝謝你啊,我下個月還你。”

原來那晚她意識将盡時看見的安琪,是真的。那晚她聽見安琪不斷叫她劉煙劉煙,也是真的。安琪的聲音聽起來那麽慌。

安琪明明已經回家了,明明還生着氣,怎麽又跑出來了,是要出來找自己嗎?還找自己做什麽呢?

“煙煙…”蔡可可輕輕地拍着她的背,“你跟安琪為什麽不試試呢?”

劉煙閉上眼睛,把臉埋在膝蓋裏,無頭無尾地哼起了一段旋律。她的呼吸不順,哼得七零八落的。劉煙說,“可可,舊時代有一首流行歌,叫《那日以後》。”

不會說完了故事,又要她唱歌哄睡覺吧?蔡可可手指動了幾下,“沒查到,歌手是誰?”

劉煙想了想,“嗯,伊安吧。”

蔡可可一頭問號,什麽叫伊安吧,“伊安,嗎?”

“不用查了,她不出名。那是一首非常白癡的歌,跟做個春夢就死了一樣白癡。”劉煙笑着哼了起來,用她那斷斷續續的氣息,啞啞的喉嚨,和着偶爾的咳嗽和懶懶的嘲諷語氣,自娛自樂地唱了一個非常白癡的故事:

荒涼旅途中一場偶然邂逅

只怕日歷撕不到最後

茶未涼而人要先走

沉淪你溫柔 沾滿一身泥垢

明月照過那一池幽夜深溝

花好月圓但我低了頭

細細數一掌心紅豆

等雲卷雲收等結局 沒以後

希望你以後家裏有扇通透窗口

低頭送走昏沉白晝街頭

迎來夜空遙遙相伴星宿

盡管我不在左右

希望我以後把無盡思念和憂愁

化成離歌再為你唱一首

至少送你字與字的厮守

雖然無法帶你走

回到那日趕在你淚流前頭

你問是否 是否

我還是會說沒有

只能夠沒有

蔡可可輕聲說,“挺好聽的,哪裏白癡了?”

劉煙淡淡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這裏。”

蔡可可剛要問她什麽意思,劉煙忽然伸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臉,毫無征兆地渾身抖了起來,重重抽了好幾口氣,一下把臉埋在被子裏要命地不停地咳,咳得氣仿佛要斷了。咳得五髒六腑都抽着痛,心痛不痛的,她也不太知道了。蔡可可拼命給她抽紙巾,劉煙擦了一張又一張,還是口水鼻涕橫流,狼狽不堪。于是那一臉的淚,也顯得不那麽突兀了。

咳了好久好久,掐着劉煙脖子的咳嗽消停了些,崩潰的痛哭聲終于得以從被子裏一波波洶湧地逃竄出來,聽得蔡可可心裏也被捏着似的堵。

蔡可可問劉煙為什麽不試試,劉煙怎麽敢試呢,劉煙哪裏還需要試。

尹安琪可能覺得劉煙很有趣,就像新時代也許也覺得劉煙有趣;但尹安琪終究不會需要她,就像新時代不需要她。

她在2076,拿一生的自尊自傲換回了茍且偷生;她在安琪那,又要拿什麽才能換回殘命一條?

除了對安琪這麽一點拿不出手的喜歡,劉煙一無所有了。要是連這點感情都輸幹淨,她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再給她多少次機會,她也只能沒有喜歡安琪,不能夠有。

安琪,希望以後天寒的時候,你肯吃點肉。女孩子,不要那麽瘦。

希望那日過後,你不會再哭了,為那麽一點不值得的溫柔。

安琪,謝謝你曾經出現過,為我醉過。雖然我們,注定無法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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