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見

相見

養心殿。

地龍燒的火熱,即便在天寒地凍時,屋內仍溫暖如春。

楚望僅着一件素色薄衫,冷白的指尖握着一只毛筆。蘸了蘸墨,思考片刻,楚望在宣紙上落下一筆。

筆走龍蛇般移動,墨水順滑如流水,三個大字緩緩浮現出來。

沈、青、山。

毛筆頓了一下,墨水洇開,把山字的收尾糊的一團黑。

楚望簇了簇眉,望着這三個字,心裏總覺得別扭和不滿意。他伸手去抽那張宣紙,胡亂揉成一團,扔到腳下。

想了想,楚望又提筆落下三個字。

沈倚宜。

這次他看着舒服多了,眉目舒展開,眼尾微微上揚,眼底帶了絲笑意。

“倚宜。”他喃喃自語道。

從前他不識字,只懂得依樣畫葫蘆,學着音節思念一個人。

如今他識字了,恨不得把這兩個字寫上個千來百遍,耐心十足。

思念入骨成疾,藥石無醫。

可他不在乎,只要思念能傳遞給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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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

楚望又把這張紙卷了扔掉,可惜那人永遠都聽不到他的思念了。

紙團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霍止遲腳邊。

楚望擡眼看去,習慣性的微笑,“霍愛卿來了。”

霍止遲瞥了一眼,嗯了一聲。頓了一下,又道:“陛下找臣,可有事?”

楚望點了點頭,“霍愛卿,朕近日被一事相擾。自從沈……愛卿去世後,周邊諸侯又開始了爾虞我詐。幽州被圍,糧草被燒。如今朕下令征糧,卻效果不佳。”

楚望掃了霍止遲一眼,發現他的目光依然冰寒刺骨,讓人惡心的想吐。當年就是他,親自給沈青山送去了那盞毒酒……最終導致他們天人兩隔。

“霍愛卿身為當朝大司馬,卻不為黎民百姓排憂解難,縮在将軍府做什麽。再者,霍愛卿一向講究三綱五常,入主将軍府一類的事情,怕是不妥。”

聞言,霍止遲也顧不得君臣有別,橫眼掃去。養心殿的璧上挂着許多丹青,上面的主人公或笑或惱,有時狡猾像狐貍,有時又孤獨的像一只離異的大雁。

在畫師筆下,每種形态都表現的淋漓盡致,活靈活現。

這些畫卷被仔細保護着,只不過邊緣有些磨損,一看就清楚曾經被人握在手心,翻來覆去的看過。

畫上的人,是沈青山。

“陛下也知道三綱五常,倚宜好歹養了陛下兩年,不是生父勝似生父,陛下存了什麽心思,當真以為無人知曉麽。”

霍止遲本來就不是一個好講話的人,他跟解表一樣,內心冷漠無情。只是解表會适當讓情緒流露出來,而霍止遲習慣了壓抑。

“征糧一事或許臣能幫上忙,只是望陛下歇了不該有的心思。另外,陛下的學業也別荒廢了。描丹青,對陛下的事業可起不上什麽作用。”

楚望唇邊那抹笑消失了,他知道霍止遲說的沒錯。

他還是太弱小了,弱到僅僅空有大好江山,卻沒有能力守住它。如今還不得不纡尊降貴,懇求霍止遲幫忙。

他垂在兩側的手緊了緊,寬大的衣袍遮去了他的狼狽不堪。

若是倚宜還在,哪有人敢這麽欺負他。

楚望定了定神,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依賴沈青山了,他也要強大起來。如果,如果還有幸見上一面,還有幸再次相遇,他不想當一個讓人失望的小孩了。

楚望收起這些失落的心緒,視線落到剛走出門口的霍止遲身上,輕輕一笑,帶着得意和炫耀。

“大司馬可能不知道,倚宜曾許諾過我,會和我一起守好萬裏江山。所以即便他現在無法履行諾言,我會連同他那一份,奪回屬于我的一切。”

“大司馬也知道,他從不失約。我相信他,也不會讓他失望。”

霍止遲的身子僵了一秒,時間很短,楚望沒有發現。

他看到的只是霍止遲毫不猶豫遠去的背影。

楚望眼神變得陰冷,這人果然還是同往前一樣,冷血無情。

他遲早有一天,會為倚宜報仇雪恨。

霍止遲剛出宮門,守在外面的白洵便給了他一個驚喜。

“司馬,沈問我突然出現在長樂坊,原因尚不清楚。”

距離沈問我上一次出現,已經是許多年前了。

但一樣的是,沈問我的出現,都伴随着長樂坊的興盛。

霍止遲沉吟片刻,讓白洵替他準備一匹快馬。白洵動作很快,似乎早有預謀。不消片刻,霍止遲跨上馬背,策馬一路狂奔在長街,目标直沖長樂坊而去。

霍止遲跟沈問我不熟,但他知道他和沈青山有關系。當年他不止一次見過,沈問我從沈青山的主卧出來,有時候還會撞見兩人親密的舉止。

如果沈青山還留下什麽,是不允許被他們這群人知道的,那麽他想,沈問我會是知情者之一。

以他們之間的關系,沈青山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而霍止遲只要這一點蛛絲馬跡。

即便他親眼看見沈青山喝下了毒酒,但他仍不願意相信,沈青山會就此離開朝廷的紛争。

他那樣的亂臣賊子,怎會忍心抛棄,這唾手可及的權力。當初推舉楚望為帝也不過是出于權衡之計,如果條件允許,他一定會親自上位。

缰繩被握得越來越緊,仿佛要嵌進血肉一般。霍止遲渾然不覺,微微抿着唇,神色冷峻,心緒萬千。

況且正如楚望所言,沈青山從不失約,無論對誰。

霍止遲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以大局為重,他也一直為此努力着。然而從沈青山死後,他就開始動搖了。

大局,什麽是大局?萬人之所向便是大局?大局就一定是正确的道路麽?

霍止遲心裏疑窦叢生,可惜他如今已貴為大司馬,沒有夫子敢冒大不韪的風險,只能自己慢慢探索着。

突然,沈青山的臉闖進他的腦海。

不知道是幾年的事情了,只記得是一個深秋,樹上的楓葉紅透了半邊天。

沈青山懶洋洋的倚着樹幹,雙眼微阖,似乎在打瞌睡。天青色的衣袍層層疊疊覆在地面,身上落了幾許楓葉。

解表枕着他的大腿躺在一邊,手中擺弄着一朵從遠方飄來的枯花。這朵花在風中飄蕩許久,卻依然完好無損。

可那怎麽可能,身處風雲變幻、波濤激蕩的政權中心,沒有人會一成不變。哪怕僥幸躲過一劫,失去的也回不來。

霍止遲看見自己站在深秋的影子裏,楓葉停在腳邊,神情淡漠。

“倚宜,你不該去當出頭鳥。”

沈青山只是淺眠,在解表試圖把這朵神奇的落花別在他耳邊的時候就醒了。甫一睜眼,就看見霍止遲滿眼複雜的看着他。

沈青山道:“哎呀,大哥,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如果把朝堂當成一場戰争,我是前鋒,你就是将軍,有大哥坐鎮後方,我沒什麽可擔心的。”

解表眼神幽幽的望向沈青山,仿佛在問:那我呢?

沈青山拍掉他蠢蠢欲動的手,威脅似的瞪了他一眼,“你是後勤,我們所有人都仰仗你,很厲害。”

解表道:“我知道你想誇的是大哥,大哥一向以大局為重。哼,誰知道所謂的大局是什麽,還不是他說了算。”

這時起,霍止遲心中已經埋下了動搖的種子。

沈青山嘿嘿一笑:“看來當年夫子誇我是有道理的。大局嘛,依我看就是自己心中所堅持的志向。大局不一定正确,但堅持志向,就會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待霍止遲匆匆趕至長樂坊時,就見沈問我被打手像驅趕窮鬼那樣趕了出來。

“哎呦。”

沈問我一連後退了好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子,人出來了,視線仍然頑強越過人群,看向長樂坊裏熱鬧非凡的中心。

打手一看這人登徒子似的,進門時還得蒙着臉才敢進去。在他被管事叫進維護秩序時,這人眼珠子還在骨碌碌轉來轉去,十分猥瑣,于是嫌棄的又推了他一把。

但是他發誓,他還沒開始用力,就見這人順勢就倒在地上了。

打手心裏暗自罵了一聲,碰瓷不僅碰到長樂坊,還碰到他身上來了。

打手怒目而視,正想上去教訓他一頓。

就見那人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染上的灰塵,袖子一揮,望向打手,“你怎的如此粗魯,我可是你家主人的座上賓。傷了我,你可怎麽跟你家主人交待?”

沈問我這張人皮面具主打就是一個低調,偏偏沈青山是個去哪都鬧得雞飛狗跳的人。

這下眉眼一橫,雙眼潋滟,猶如雨後初晴的明媚,嬌豔的不可方物,連帶着那張平淡無奇的臉都順眼了不少。

打手不知真假,但一下子被他的氣勢唬住了。

霍止遲在一旁看着,心想此人果真不知廉恥,水性楊花。可又似一把燃燒的火篝,轉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青山今日之所以敢如此嚣張,是因為他知道許曠不在,否則他都不敢這麽光明正大在長樂坊門前搞事情。

告示牌上的字和畫像那麽顯目。

他一開始是扯下了衣擺的一角,蒙上臉,僞裝成一個孤僻的能人異士。路過告示牌時,眼睛都不帶斜的。

絲毫不知道心虛為何物。

他進去先小小的玩了幾把猜大小,輸了點錢,才開始套信息,這時才知道許曠忙着處理商會的事情,暫時沒空來長樂坊尋樂。

沈青山陡生一種歲月不饒人的唏噓。

當年那個只知道賭博的傻小子,如今也學着管理這偌大一個商會,想必在波詭雲谲的商場中,那個傻小子應該會成長許多。

說起來,沈青山這些年,見過太多人從青澀稚嫩變得飽經風霜,盡管這些人并非自願,而是被迫一路向前。

這些人中,仍能在苦寒的風霜裏保持一抹熱情,盡情的展示自己,他見過的,只有許曠。

許曠就像黑夜裏的星光,不僅自己充滿希望,也照亮了別人。

在這樣的世道,難能可貴。

此時此刻,沈青山多少為自己所犯下的渾事而感到羞愧。

差一點點,他就堙滅了這一縷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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