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終章篇1
終章篇1
熏風自窗邊嘯嘯而過,床幔波浪似的随風蕩漾,火紅得仿佛燃燒的火焰。
葉聽回過神來,垂眸去看榻上之人。沈青山雙眼緊閉,呼吸平穩,脈象也沒有什麽異常,但偏偏人就是沒醒。
楚望這些年的僞裝太厲害了,将所有人都瞞了過去。葉聽自诩算無遺策,沒想到還是輸給了高位者的卑劣根性,因着楚望弱小就沒有過多注意他,倒讓他鑽了空子。
那日自雍州牧退兵後,又過了五天,沈青山風塵仆仆趕回京,二話不說直奔養心殿而去,手中還提着劍。
霍止遲第一時間就收到了消息出來攔,他見沈青山赤紅着眼,殺意滔天,怕他沖動之下會幹出悔事,即便他再怎麽不喜歡楚望,也不願讓沈青山背負弑君之罪。
他知道這件事瞞不了沈青山多久,但沒想到會這麽快暴露,以至于他還沒想好對策,就被迫針鋒相對。
然而沒攔住。沈青山鐵了心要直奔養心殿,何況霍止遲怕傷着他沒有用全力,反被沈青山刺了一劍。
沈青山還記得他是誰,冷冷的抽出劍,鮮血往下淌,不一會兒就洇開了血跡,“這一劍,是我還你當年那杯毒酒,從此我們再無關系。”
霍止遲心神俱蕩,倔強的看着他,“要斷絕關系,除非我死。”
沈青山轉身的動作一頓,甫又回頭,冷靜而殘酷道:“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仔細說來,當初無恙死時,你也該命絕了。念在需要你幫忙查找真兇的份上,才讓你活着。若你一心求死,我也攔不得你。”
聞言,霍止遲竟然淺淺的笑了,“好啊,就當是還你那條命。可是倚宜,如果你下不了手,”他斂起笑,神情冷下來同他對峙,“被我抓到了,那間牢房我還替你留着。”
電光火石間,容不得沈青山思索太久。拖延時間越長,他刺殺楚望的機會就越小,若是被楚望得知他的險惡用心,恐怕他連皇宮都進不去了。
“你要死,我便成全你。”沈青山提速沖去,劍刃指着他,語氣不容置喙,“擡頭。”
霍止遲下意識仰起頭,劍風霎時劈來。他做好了死的準備,卻從後頸傳來一陣疼痛。餘光中是沈青山面若寒霜的臉龐,随後緩緩阖上了眼。
沈青山接住他癱軟的身子,把他靠在街邊的樹幹上,呢喃道:“這本來就與你無關。當初也是我們強行要與你結拜,如今你不過是回到正道罷了。今天以後,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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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肯定有人在趕來的路上,或許是白洵,也或許是葉聽。無論是誰,他都能放心留下霍止遲,孤身去闖宮門。
多年以前,沈青山跟解表慘遭追殺,那時他們也是背水,金戈一戰。與以往不同的只是,沈青山身邊少了一個可以并肩作戰的人。
即便前路漫漫危險重重,沈青山亦義無反顧。
*
葉聽趕來時,一切都晚了。霍止遲陷入昏迷狀态,沈青山不見蹤跡。
後來霍止遲醒來,帶傷去了皇宮,兩人都沒出來。又過了幾天,兩人出來了,葉聽卻敏銳發現有什麽東西不同了。
或者說,整個京城都不對勁。
他們都是渾渾噩噩的狀态,就像話本裏編排好的角色,被人操控着命運,除了他自己。
葉聽按兵不動觀察了一段時間,才發覺不受影響的人只有他和楚望。不過楚望如今還不知道他不受影響,于是葉聽便決定将計就計,暗中謀劃。
所有人的記憶都回撥到前年初春,楚望也趁機将沈青山名正言順的接入宮中。所幸記憶混亂的沈青山對危險仍舊敏感,還知道來東崇寺找他,尋求幫助。
初秋那天沈青山回宮後沒多久,就傳出感染了風寒的消息,葉聽不放心,借口醫術尚可進了宮。
楚望坐在一邊,懶洋洋支着頭,“倚宜怎麽樣了?”
葉聽剛想回話,手背就像被羽毛輕撫過,癢癢的。他垂眸,沈青山的指尖小心翼翼的碰着他,頓時了然。
葉聽道:“沈公子這病似乎有些奇怪,我醫術不湛,需要觀察一段時間。”
楚望早就知道所有人的記憶都出了差錯,故而也沒把葉聽放在心上,又覺得他醫術比太醫好太多了,便道:“那倚宜就拜托葉先生了。”
楚望走後,沈青山咻地睜開眼,正對上葉聽有些憔悴的臉龐,一怔,“葉先生,近日沒睡好?”
葉聽順勢坐在床沿,側目而視,“有點。主公恢複記憶了?還記得什麽麽?”
沈青山道:“昂,多虧楚望給我下了藥,體內毒素失調了,才得以恢複記憶。”他揉了揉太陽穴,“記憶有些雜亂,倒分不清現實和夢了。”
“糊塗了這麽久,想一下子清醒也非易事。”葉聽傾身過去替他摁了摁穴位,烏發垂下搔弄着沈青山側臉,他有些癢,微微後撤。
葉聽又道:“估計主公清醒的時間不多,我簡要跟主公說說近日的事情……雖然大家記憶錯亂,但與主公關系越淺薄,恢複的越快。”他将自己的發現一一道來,說完就見沈青山半阖着眼,有些昏昏欲睡,他環着人,“主公?”
沈青山唔了聲,吃力的撐着眼皮,他感覺眼前一陣眩暈,腦中被大片大片的黑暗吞噬,猜到藥效要過去了,抓着葉聽的手,“葉先生,你……等我……”
*
那天沈青山病倒後,葉聽斷斷續續的來了好幾次,為了避免楚望懷疑,他并沒有多待。
聒噪的夏天在一場雨後悄然過去。樹葉漸漸凋零,果實卻累累得綴彎了枝頭。明明是豐收的季節,葉聽卻無端的生出幾分蕭瑟之情來。
距離他跟沈青山見面已是一個月前。楚望約莫是被沈青山虛弱的身子吓到了,那天一次風寒,竟前前後後喝了半個多月的藥才好,故而盯他盯得更嚴實,養他比養金絲雀還要精貴。
入秋以來,沈青山愣是沒再生過病,故而葉聽也沒借口再入宮。不過也不全是壞消息,葉家的人記憶恢複的七七八八了,只是霍止遲,估計跟沈青山接觸太多,至今尚未清醒。
葉聽想,按照這樣的速度恢複記憶,恐怕楚望用不了多久就能察覺不對勁了,他得早做準備。
他看向一旁的葉元思,白衣如玉,“還記得我教過你什麽?”
葉元思停下寫字,風雨滿樓中他成長了不少,青澀的面容夾着幾分堅毅,“效忠國家,為黎民百姓為先。”
“這是葉家宗長的責任,不是你葉元思的責任,”葉聽道,“我再問你,你的責任是什麽。”
葉元思道:“對主公,以命相護。”
“主公何者?”葉聽追問。
葉元思擲地有聲,“為民請命之人!”
“希望你能記住今日的話。”葉聽滿意的點了點頭,眸中漾開清淺的笑,“葉元思,你出師了,大膽去走自己的路罷。”
葉聽安排好葉元思,牽過赤骥去了一趟雍州。
雍州牧對他的到來略感驚訝,“葉先生遠道而來,失敬失敬。”
葉聽笑道:“州牧客氣了。”他看向案上未倒滿的茶盞,知道他也有些想法,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說了。”
雍州牧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随後自己先落座。
葉聽亦掀袍坐下,“我這次來,是想助州牧奪下幽州,畢竟此地本就該屬于州牧。”
“哦?這可不像你行事作風,不如讓我猜猜……”雍州牧轉了轉眼睛,笑道:“葉先生可是為了沈青山?”
葉聽也笑,“州牧果然心細如發。做謀士的自會為主公排憂解難,如今他深陷皇宮,落在陛下手中。陛下也因此耽溺情愛之中,于天下百姓不顧,這不是我想要的明君。”
雍州牧聽過有關葉聽的傳聞,但是這番交談下來,他對此人心中的敬佩更甚。所有人都在為權力奔波拼命時,他想的就只有朗朗乾坤、河清海晏。
想必沈青山當年便是從這方面說服了葉聽,從而替他效命。雍州牧嘆息一聲,可惜葉聽沒有歸順在他麾下,否則這江山早已是囊中之物。
雍州牧想了想,意有所指道:“既然陛下對沈青山這般看重,其中危險重重。雍州安逸了些許年,恐怕……”
既然他試探出葉聽的想法了,那麽籌碼就該往上加一加,畢竟現在有求于人的,是葉聽而非他。
“你想要什麽?”葉聽看着他。
雍州牧微微笑道:“做臣子的,自然也想為國家出一份力,為黎民百姓造福。”
“雍州牧有心了。”葉聽點了點頭,思索片刻,又道:“如此,你替我救出主公,我助你奪取幽州。另外你與大司馬的争鬥,我不會插手。”
此話一出,雍州牧心動了。他明白葉聽的意思就是不插手後面的事情,誰有能力誰就坐那個位置。
茶盞見底。
“那就合作愉快。”緊接着他又熱情的邀請葉聽留下來,仔細商量。
葉聽沒拒絕,“合作愉快。”
*
沈青山陷在一片亂序之中,有時候短暫清醒了也沒發現,幾乎要将現實與幻覺重疊在一起。
他病好了之後,楚望對他的監視更加嚴重,就像是要在他的周圍築起高高的圍牆,把他永遠困在這裏。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溜出去。
然而近幾天,楚望的監視力度減小了,沈青山猜到可能是葉先生做了些什麽,讓楚望自顧不暇了。
九月九,沈青山終于找到機會溜出宮,準備跟解表出城登高,放松下心情,結果就在城門口偶然碰見了霍止遲騎馬奔來,身後跟着烏泱泱的将士。
這是自那天沈青山救了霍芙後兩人的第二次見面。
霍止遲本該殺了沈青山的,卻不知怎麽一直下不了手,甚至午夜夢回時,都是他的身影。
直到現在,他仍在想着那個匪夷所思的吻。
沈青山驚訝的睜圓了桃花眼,眼底疾速閃過幾分驚豔。霍止遲肅殺的玄甲,佩刀別在腰間,高坐馬上斜睨過來,威風凜凜,“霍兄,這是怎麽了?”
以往霍止遲根本不會多看、多說,應該一走了之。但是看着沈青山,他鬼使神差的解釋了,“雍州牧出兵攻打幽州,我不能坐視不理。”
沈青山眼眸閃了閃,側目盯着解表,小聲道:“我們要不要一起去?我不想再待在皇宮了。”
“戰場刀劍無眼,很危險。”解表道。
“我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願老死皇宮。”沈青山受夠了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即便楚望對他很體貼,他仍舊不喜歡他。
“無恙,我要是死了,你記得每年都要帶桂花糕來看我。”
解表道:“你不會死。我跟你一起去。”
沈青山眼睛一亮,仰頭去看霍止遲。霍止遲仿佛被燙到一般移開視線,同時出聲道:“不怕死就跟上。”
“将軍,”白洵遲疑了一會,“他是陛下的人,會不會不妥?”
“無礙,遲早要撕破臉皮的。”霍止遲說着策馬一嘯而去,白洵見狀也只好跟了上去。
然而才奔出半路,沈青山就不敢繼續前進了。因為他發現,随着他們離京城越來越遠,他驚恐的發現解表的身影也漸漸模糊起來,甚至好幾次他叫解表,解表都沒有聽到,只往前去。
直到沈青山被拉開一段距離後,解表才反應過來他真不是幻聽。他往後退去,與沈青山并肩而行,輕聲道:“怎麽了?”
沈青山啞聲道:“我不想去了,我們回京城罷。”
“我不想你死。”
秋天午後的陽光悠然灑落下來,沈青山披着金光,顯得寧靜而惬意。解表伸出手,卻見金光從他手心穿過,折射到別的地方去了。
解表往前望去,大軍的行程不會因為他們的意外而停止,猶自筆直、勢不可擋的前進。他轉回頭,注視着沈青山,素來冷漠的臉龐露出一抹笑,溫柔道:“你記得我,我就不會死。阿山,往前走,不要回頭。”
說着他猛拍了那匹馬的屁股,棕馬吃痛,叫嚣着朝前橫沖直撞。
沈青山勒住馬扭身時,只見金光乍現中,解表面帶笑意的看着他,身影緩緩消失。
秋風習習,揚起一片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