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chapter 4
三年前,黎港跟他爸黎勇搬進了這個小區,住進了他們父子倆的新家。
之所以選在這裏,是因為黎勇考慮到以後黎港上了高中,每周放假回家近一點會更方便。
黎港也争氣,愣是因為考了年級前十,直接進了南城中學最好的一班。
黎勇喜歡做飯,經常為了給黎港補充營養,做好便當趁午休送到學校,每次只送到學校後門的小巷子,那裏可以把飯盒從鐵門縫隙裏送進去。
黎港問過很多次,為什麽不直接送進學校,只要跟門衛說明身份,然後登個記就能進來了,他還想着帶他爸逛逛學校來着。
黎勇九年義務也沒讀完,平日裏話裏話外只要提到學校,提到讀書,總是透着羨慕,黎港能聽出來他爸在後悔,但黎勇怎麽說都不願進學校,這讓黎港很是疑惑。
不過後來他很快知道原因了。
那是個雨天,恰逢考試完要講試卷,于是中午吃飯時間就多拖了一陣,食堂的飯都賣光了,于是一些人去小賣部,一些人偷點外賣到學校後門堆着。
黎港知道他爸對于送飯加餐這事是風雨無阻,正好碰上這個點,同學們都在,他想讓人知道他爸專門給他送飯這事,因為其他同學的爸媽最多就是多塞點錢給他們,唯獨他爸頓頓做好吃的給他加餐。
這事,他想跟所有人炫耀。
黎勇做飯好吃,黎港每次打開飯盒都會引來班裏同學的驚羨聲,他們都說黎港他爸做的飯比校外那些小館好吃多了,班裏的同學都很想見見這位大廚,要是這位大廚同意給他們也送,黎港覺得這也是份收入。
不過黎勇一聽就拒絕了,還叫黎港不要到處說關于他的事,十幾歲的孩子哪裏會想到別處,還以為是他爸懶得做那麽多,也懶得賺那份錢,所以才直接拒絕了他的提議。
但黎港沒想到,事實遠比他想象得更糟。
那天,黎勇提着飯盒,打着傘站在鐵門外,看到一大群學生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随即又開始低聲竊語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多半是瞞不住了。
那天過後,黎港有了個外號——殺人犯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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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勇以為兒子一定會恨他,卻沒想到兒子回來之後,對于這件事,一點沒提,這讓他心裏頭更是難受,在得知兒子在學校被人叫殺人犯的兒子,他氣得捶胸頓足,愣是扇了自己好幾巴掌才冷靜下來。
後來黎勇把兒子叫到自己面前,心平氣和地說起了那些陳年舊事。
關于十年前,那些他窮盡一生都難以贖罪的舊事。
關于,那個女人的死。
***
從小到大,黎勇都沒讀過什麽書,他厭惡學校,天生就跟老師犯沖,對于那些苦口婆心勸他繼續讀書的老師,他有時候恨不得殺了他們。
那時候的他,看誰都不順眼,雖然年紀小,但自尊心卻很強,總覺得這世上的每個人都瞧不起他,而他報複那些人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
人人都以為他長大了要麽是坐牢,要麽窮困潦倒,他不讀書,自然也沒學歷,在這個社會上連最基本的敲門磚都沒有,不過長大後的他也确實度過了很長一段窮日子。
直到二十歲這年,他遇到了一個女人,人生的轉折點就從這裏開始了。
這個女人是個富二代,家裏很有錢,而他只是個洗車工,洗到了女人的車,當他看到那輛他花一輩子可能都掙不來的車時,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璀璨的前途。
黎勇雖然窮,但勝在外形不錯,他知道這樣的女人不會被錢打動,所以想出了欲擒故縱的方法,他一邊頻繁的制造偶遇,一邊又适當的展示自己的脆弱,終于吸引了女人的注意。
黎勇進了女人的房間,意外留下一顆種子,這顆種子生根發芽,長成大樹,十個月後結出了果實。
他以為,有了孩子,或許他就能站穩腳跟,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
女人的父親世代從商,做生意賺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黎勇進了這家人的門,算是入贅,跟別的贅婿不同,黎勇和女人始終沒領證,兩人頂多算是事實婚姻。
黎勇不在乎是不是名正言順,他以為如今的自己已經算得上是這家的一份子,以為自己就要過上好日子了,別的不說,至少不用再去洗車、當服務員,也不用每天為下個月的房租焦頭爛額了。
然而好日子卻沒過多久,女人跟她父親大吵一架之後,就此人間蒸發了。
黎勇在家裏的地位一落千丈,兒子也一樣。
之前傭人還一口一個小少爺叫着,女人一走,兒子連口奶粉都吃不上了,黎勇把這事告訴女人的父親,那個男人看似溫文爾雅,卻是個十足的爛人。
他對黎勇說:“你知道你能留下來是為什麽嗎?”
黎勇說是因為他兒子,因為那是男人唯一的親外孫。
男人聽笑了,擺擺手,全盤否認了黎勇的想法。
“我需要一顆心髒。”女人的父親這麽說。
黎勇不懂那是什麽意思,但他心裏頭隐隐察覺到不對勁,緊接着男人為他解釋了原因。
黎勇的兒子,男人的親外孫,這個還不到兩歲的孩子,極有可能就是最适配他的人選。
黎勇問:“什麽人選?”
男人答:“換心。”
男人有先天性心髒病,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心髒,他就沒幾年好活了。
他時間有限,偏偏唯一的女兒跟他無法匹配,所以他只能另尋他法,他找到了黎勇,這人親緣關系淡薄,還有性格缺陷,身邊連個朋友也沒有,這種人,就算有天憑空消失了,也一定不會被人發現。
黎勇以為自己是運籌帷幄的獵人,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其實才是那個被獵人看中的獵物。
女人生下兒子,不是意外。
是交易。
女人解脫了,走了,留下他們父子倆獨自面對。
聽到女人的父親用兒子的性命威脅自己這一刻,黎勇才恍然大悟,自己不是飛上枝頭變了鳳凰,而是跳進了燒死鳳凰的那場大火,人死了可不會涅槃重生。
人死了,就是死了。
在此之前,黎勇對兒子沒什麽感情,不知為何,在得知兒子只是人家養着心髒的活器皿之後,忽然有了做父親的實感。
黎勇問男人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只要能留下兒子的命,他可以把心換給他。
可換心這種事,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各方面的匹配度必須全部達到标準才行,不僅如此,光是達到還不行,要是那個人死亡當時身體遭受重創,也會影響心髒的質量,最終也會直接影響換心手術的成功率。
所以這個換心的人選必須是十全十美,完全符合心髒移植的标準。
黎勇第一次給人下跪,希望男人可以放過自己的兒子,說這世上這麽多人,只要仔細找找,一定能找到其他人。
男人只是微笑地看着他,說:“放心,也不是沒有別的法子,只是要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了。”
這個法子,關乎他的手術能不能成功。
兒子七歲這年,黎勇二十八歲,期間,他帶着兒子逃出了那個家,逃出來幾次,就被找到幾次,當初他千方百計想進來的這個家,如今成為了困住他一生的夢魇。
最後一次被男人找到,黎勇認命了,他願意去做這件事,只是有一個要求,換兒子一生平安。
男人欣然同意了。
那是個明媚的大晴天,黎勇把兒子送養給一對善良的夫婦,這家人也姓黎,為他取了個名字,叫黎港。
黎勇知道,這一去,往後餘生再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因為今天過後,他會變成一個殺人犯,他不要黎港變成殺人犯的兒子,所以只好親手斬斷這段長達七年的親緣關系。
路的盡頭,站着一個溫柔甜美的年輕女人。
馬路中央,一只小小的白貓躊躇不前,張着嘴對着來往車輛喵喵地叫,那麽大點的小貓,但凡車輪不小心軋過去,它就會變成一灘肉泥。
黎勇喝了酒,面色泛紅。
這條路是女人回家的必經之路,黎勇是知道的。
午後,這條路沒什麽人,黎勇也是知道的。
但那只小貓的出現,卻是意外。
看着那只喵喵叫的小貓,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于是臨了到頭反悔了,想要踩下剎車,懸崖勒馬,然而他為了避開小貓,猛打方向盤的一瞬間,女人抱着小貓恰好出現在車前方。
咣當一聲巨響。
前擋風玻璃頓時裂成蛛網,女人的身體猶如破布頭摔在幾米之外。
所有事,黎勇都知道。
偏偏女人的善良,他不知道。
那一刻,他恍然明白,有些事情,結局早已注定,注定無法改變,沒有任何反悔的機會。
短暫又漫長的幾秒之後,黎勇心下一橫,按照原定計劃逃離了現場。
這就是男人所說的另一個法子。
陰差陽錯,黎勇做得滴水不漏,一場早有預謀的殺害,順利變成了意外。
黎勇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最終一審判決九年有期徒刑。
同年,黎港生了一場大病,忘了之前發生的所有事,也忘了自己還有個親生父親,叫黎勇。
黎勇在獄中表現良好,減刑後,于第七年出獄。
這一年,黎港十四歲,黎勇三十五歲。
出獄後發現收養黎港的那家人在前幾年已經雙雙離世,黎勇認出了黎港身邊所謂的親戚,其實就是那個男人的手下,這些年,一直給黎港支付學費生活費的人,也是他。
黎勇出現在兒子面前,全身心照顧他,也許是天生的血緣在作祟,即便失去了七歲之前的記憶,黎港依然接納了這個自稱是他親生父親的人。
後來,黎勇曾經肇事逃逸的事被人重新揭開,他第一次在兒子面前坦誠說出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他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面上心平氣和,心裏卻是悔恨交加。
他說,如果重來一次,他一定……
一定不會這麽做。
三年來,他費盡心力找到了那個因她而死的女人的家人,傾盡所有試圖彌補過去的錯誤,不管得到唾罵也不退縮半步,他早已做好了往後餘生都得不到原諒的準備。
他明白遲來的彌補,于死者家屬來說,只不過是肉裏的一根刺。
即便如此,他依然要這麽做,只有這樣,他才能稍微好過一點,只有這樣,他才能厚着臉皮繼續活在這世上。
只可惜,有些事,結局早已注定。
做過了換心手術之後的男人怎麽都沒想到,再次見到黎勇,會是在報道某商場有人跳樓自殺的新聞上。
門打開,發出吱呀刺耳的聲響,穿着西裝的兩個男人走在前面。
走在最後的人拄着拐杖,目光陰沉:“找。”
隔着一堵牆,黎港貼着牆躲在廚房裏,一顆心狂跳不止。
他緊攥着手機,屏幕上是剛剛發送的一條短信。
【救命】
收信人那一欄寫着——蔣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