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chapter 7
自從那天在醫院碰到鄭珣之後,一直過了三天,到了周六上午,應該換藥的時間,蔣遙沒去醫院,而是在家裏自己處理了傷口。
鏡子裏的蔣遙穿着黑色寬松背心,背心兩邊的開口一直到腰側,靠近左下腹部的位置一團青紫。
她的頭發紮在腦後,不施粉黛的臉湊得很近,她的視線集中在脖子上,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撕下醫用膠帶,一圈圈取下繃帶,最後是紗布。
紗布帶着濕潤的潮氣。
蔣遙眉頭微蹙,放下紗布,看着已經結痂的傷口上鑽出一顆顆細小的血珠,她扯了兩張紙沾了沾,紙上很快留下了點點幹涸的血漬。
拿紙按了半分鐘,那點血差不多也止住了,蔣遙收拾了一下,把東西都扔進垃圾桶,轉身走出浴室。
出了浴室,斜對面就是書房,她下身穿着短款運動褲,腳下是運動鞋,進了書房,她關上門,開燈。
書房靠牆放着一整面書櫃,每層架子上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但書架和書都覆蓋了一層淡淡的灰,像是很久沒人動過了。
書房的窗簾遮光性非常好,屋裏要是不開燈,跟晚上無異。
書房的另一邊,放着許多健身器材。
天花板角落吊着沙袋,地上放着各種長度的杠鈴和大小不一的鐵片,牆面挂着黑色扶手,呈豎排垂直,每個扶手間隔一段距離,像是通往天花板的爬梯。
另一個牆角擺了一個人形沙袋,比蔣遙高上二十公分左右,模型的臉是男人,只有上半身,整個模型通體紅色,下半身是黑色底座,裏頭大概是金屬材質,光是看着就很重。
蔣遙撿起牆角的拳擊手套戴上,對着沙袋做出标準的格鬥姿勢,一拳過去,沉重的悶聲傳來,緊接着又是一拳,書房裏回蕩着沉悶的擊打聲,久久不停。
晶亮的汗水順着她的側臉流進頸間,漸漸打濕了衣領,她像是感覺不到累,打完了沙袋,摘下拳擊手套轉向另一邊的杠鈴。
她的手臂在鐵片的重壓下,形成了線條淩厲的硬塊,凸起的血管蜿蜒直上,連接着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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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順着額前的碎發滴落,落在眼睫上,滴進眼裏,眼睫飛快顫動了幾下,她的眼神更是陰冷。
任憑汗水刺痛了雙眼,她的手也未曾松動分毫。
脖子上的血痂被汗水浸泡太久,逐漸呈現出疲軟的狀态,傷口開始發癢,癢進心裏了。
蔣遙緩緩放下杠鈴,又緩緩舉至胸口,臉上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相較剛才,牙關咬得更緊了而已。
兩小時後,蔣遙從書房裏出來,渾身大汗淋漓。
她用毛巾擦了一下身上的汗,聽到客廳傳來震動聲,于是調轉腳步,從浴室出來,走向客廳。
手機放在餐桌上,她還未走近,又是一聲震動響起,她随手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拿起手機一看,發現是她那位相親對象發來的。
-早上好,起床了嗎?
-睡醒了記得回我。
-餐廳已經預訂好了,時間地址我馬上發給你。
最新一條消息。
-我很期待今天的見面。
蔣遙面無表情地敲下一行字。
-好的,我會準時到。
發送完畢,她正要放下手機,對面卻立刻顯示正在輸入中,幾秒後,彈出一條新消息。
-遲到也沒關系,我會等你。
蔣遙沒再回複,放下手機,扭頭就進了浴室,水聲很快傳來,熱氣漸漸罩在玻璃門上。
***
餐廳是鄭媽訂好的,見面前,特地給鄭珣打了電話,千叮咛萬囑咐,對人一定要禮貌,要給人留下好印象,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好好拾掇幹淨點,別又邋裏邋遢的就去了。
鄭珣口頭上答應得好,真到了見面的這天,卻是把鄭媽的話全都抛在了腦後。
他嫌吃飯浪費時間,直接把餐廳改成了咖啡廳,臨時讓鄭媽通知對方。
因此,當鄭珣穿着三天沒換的衣服,頂着一頭狀似鳥窩的頭發坐在靠窗的位置,哈欠連天地窩在沙發裏,看到身穿白裙,打扮精致的蔣遙出現在門口時,他猶如雷擊。
鄭媽的話頓時在耳邊回響:“媽保證,這次的姑娘你肯定喜歡!”
難不成……
鄭珣喉頭飛快滾動了幾下,撐着椅子稍微坐直了一點。
怎麽可能這麽巧。
蔣遙剛好轉頭看過來,恰好撞進鄭珣的眼睛,四目相對,兩人都怔愣了一下。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蔣遙,她低聲跟旁邊穿制服的服務員說了什麽,随後便朝着鄭珣的方向走來。
鄭珣對眼下的狀況有點懵,想說什麽,一張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你……”
蔣遙在對面坐下,擡手将發絲挽在耳後,她開口說話時,晶瑩的唇色,蕩漾着微光。
“又見面了,鄭警官。”
她叫他,鄭警官。
鄭珣眼睫微顫,藏在桌下的兩手交握在一起,他強裝鎮定:“是啊,又見面了。”
他打量着她,然後陰陽怪氣地開了口:“你不是不穿裙子嗎?”
蔣遙淡淡回答:“只是在你面前不穿而已。”
他的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二十七年,他有十八年都跟她在一起,卻從來沒有一次,見過她穿裙子。
他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午後,他坐在樹下,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腿上,正在看書的女孩,他問出那句話的時候有點別扭。
他問:“你就不能為我穿一次嗎?”
女孩的視線從書頁裏挪開,盯着他:“穿什麽?”
他撇撇嘴:“裙子。”
女孩嗤笑一聲,視線重新看回書頁:“不要。”
“為什麽不要?”
“沒有為什麽。”
“要嘛要嘛。”
“滾。”
從回憶裏收神,鄭珣冷笑一聲:“你說話還是這麽氣人。”
蔣遙勾了勾唇角,不像在笑,像嘲諷:“彼此彼此。”
鄭珣感覺喉嚨有點幹澀,抓起桌上的水,仰頭就往喉嚨裏灌,一口氣喝完了整杯水,他擡起手背抹了一把,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不是說以後別再見了嗎?你現在自己送上門什麽意思?”
蔣遙沒說話,拿起桌上的水,自顧自地抿了一口。
鄭珣看她這雲淡風輕的樣子就來氣,就好像是他非要死纏爛打跟她見面一樣,可他明明什麽都沒做。
她倒好,就只是遠遠看着,用那種事不關己的态度看着,就只是這樣,他就能輕而易舉的發狂。
蔣遙可太知道怎麽讓他發瘋了。
像現在,她只需要給他一個眼神,亦或是對他勾勾手指,他恐怕又要歡天喜地的對她俯首稱臣,做她身邊最忠誠的那條狗了。
“我覺得你好像誤會了。”蔣遙說。
咣當一聲。
鄭珣的拳頭重重砸在桌上。
如果說剛才他還在猜測相親對象會不會剛好就是蔣遙,那麽現在他聽到了剛才那話,算是徹底确定了。
他們兩人的見面,确實就是個單純的巧合。
是他自己單方面誤會了。
“是嗎?”鄭珣身體後仰,重新窩進沙發裏,兩手環抱在胸前,眼神冷了下來:“那你還坐這兒幹嘛?走啊。”
一旁的服務員走過來,彎下腰,抱歉地看着鄭珣說:“對不起先生,這邊的位置是提前預訂的,剛才是我弄錯了,真的很抱歉。”
鄭珣一愣,看向蔣遙,她端着水杯,又抿了一口。
她沒看他。
鄭珣起身離開,經過她身邊時,她才放下了水杯,回頭看去。
鄭珣走去的方向,盡頭坐着一個模樣甜美的年輕女人,蔣遙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相親對象。
而她要面對的,則是另一個,她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剛停好車匆匆下車的年輕男人,男人名叫周文彬,人如其名,果真是文質彬彬。
周文彬進了咖啡廳,一眼就認出了蔣遙,他走到蔣遙對面,一邊道歉,一邊款款落座。
“我遲到了,真抱歉,讓你久等了。”他說。
蔣遙微笑着搖頭,聲音不似剛才冷淡:“你沒遲到,是我來早了。”
周文彬當然知道這一點,只是他并不知道蔣遙為什麽臨時決定約到咖啡廳,他原是想跟她吃頓飯,多說說話,交流一下感情來的。
“那下次,換我來早一點吧。”
蔣遙笑了一下:“好啊。”
……
鄭珣不懂。
他們在聊什麽?
為什麽她一直在笑?
鄭珣所在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窗邊,只是看不清楚蔣遙的正臉,可即便是側臉,他也能清楚看見她在不停地笑。
坐在對面的年輕女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鄭警官,你怎麽不說話?”
鄭珣收回視線,看向女人,他剛才聽過女人自我介紹說了名字,但他扭頭就忘了人家叫什麽,他看着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只想趕快逃離這裏。
但在此之前,他已經逃過了無數次這樣的場合。
是啊,這次他逃了。
然後呢?
遲早還會有下次,只要他一直單身,他家裏那兩個一定不會輕易罷休,要是他爸還好說,對于結婚這事并不執着,反倒覺得一個人過也不錯,但鄭珣他媽就不一樣了,嚷嚷着非得讓他找一個,前幾年可能多少還對兒媳婦的标準有點要求,現在麽,只有一個要求。
只要性別是女就行。
鄭珣強壓下心中煩躁,強迫自己鎮定,對于女人的問話,一樣一樣,有問必答。
當女人問到他工作上的趣事,他說工作性質,無可奉告,女人的表情有些尴尬,随即又找了新的話題。
兜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鄭珣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馬掏出手機接聽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黃凱激動的聲音。
“鄭珣,木華園,趕緊過來!”
聽這語氣,鄭珣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命案,否則黃凱不會這麽急着叫他過去。
他站起身,椅子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引得四周許多人側目看來,他不自覺往窗邊看看了一眼,發現坐在蔣遙對面的男人正看着他。
而蔣遙後背挺得筆直,端着咖啡杯,正要靠近嘴唇,像是根本沒聽見。
鄭珣草草說了聲:“抱歉,我有點急事,先走了。”
不等對方回答,他便大步走出了咖啡廳,一邊走向停車場,一邊低頭在手機上敲下一行字。
與此同時,蔣遙的手機收到了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這次你看着我走。
那個號碼,九年沒換,即便蔣遙沒存,她也能一眼認出來。
因為過去的九年間,那個號碼隔三差五就會發來短信,有時是問候,有時是分享自己的近況,有時是質問,也有時,只發一句晚安。
不論對方發了什麽,蔣遙從不回複,只是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拿出來看看,看完了就關機,然後鎖進抽屜裏,所以看到那個號碼出現在她現在的手機收信箱裏,她有些不太習慣。
那話,也讓她覺得陌生。
讓她不自覺想到過去,每一次,都是他送她回家,每一次,都是他看着她離開。
這次,換她目送他。
是啊,這樣才公平。
蔣遙照舊沒有回複,目送鄭珣的身影消失在路口,随後收回目光,關閉手機屏幕,輕輕放回桌上,對面的周文彬在跟她分享生活中的趣事,她在聽,卻沒聽進去。
她垂眸看着左手虎口內側的傷痕,想着,如果她注定走向深淵,那她一個人走到底就好。
那個瘋子,她就不拖他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