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和池早會有故事,是一種直覺。這種直覺,出現在尚必寧第二次見到池早的時候。

說第二次見,當然就有第一次。雖然那不過堪堪一面之緣,幾乎沒有留下太多印象,但事情在過後回憶起來,也因滿懷溫柔與愛意,染上特別的色彩,姑且值得一敘。

十六歲時,尚必寧在英國讀中學,兩代經商的父親和三代書香門第的外公正在激烈争論他到底該走什麽道路,母親傅秋雲陪他在國外讀書。

傅秋雲是個自小順遂沒太大個人志向的幸福小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有三。一是小時候聽父親教導,二是嫁人後與丈夫舉案齊眉和睦相敬。前兩件都完成了,當時正盤算第三件事:老了給兒子帶孩子。

尚必寧每隔幾天就會接到父親或外公的電話,二者都給他講“傳承”,只是一人要他傳承家族生意,一人要他傳承文化。傅秋雲夾在人生前兩個最重要的男人之間,笑眯眯地對尚必寧說:“你看着選,選什麽都行,媽媽都支持。”

尚必寧覺得無聊透頂。他正是渾身躁動,血液莫名其妙就要沸騰一下的年紀,總隐隐覺得眼前生活不是自己所求。于是常常避開傅秋雲,跑去找些自己鐘意的事情做。

這樣的事情很多,打球,滑板,街舞……都喜歡。當中最喜歡的,還是利用身板尚未長開的優勢,從各種不大不小的縫隙溜進酒吧,聽地下樂隊唱歌。這樣溜熟了,附近街區的酒吧老板都對他睜只眼閉只眼,他漸漸和樂隊玩上。

後來出道了,許多采訪問他怎麽愛上音樂的,他都會提這一段。

那個時候,他不僅愛上了音樂,還發現了自己的音樂天賦。這份天賦,仿佛長了在他身體每個細胞裏。他的耳朵很能準确捕捉音樂的特點,他的肢體能自然跟随音樂舞動,他的頭腦和心則既天生會汲取,又能很快形成理解,甚至創作。

“你是個天才。”

有一天,有個韓國人看到他即興加入樂隊的表演後,對他說。那個人叫李燦珉,是個星探。那天演出結束後,他給他發出練習生面試邀請。以後的一周,又每天給他科普唱跳偶像和韓國的偶像産業體系。

于是,那個冬假,他跑去了首爾。

就這樣在FX公司的練習生面試上,第一次和池早打了照面。

其實關于那天的情景,屬于他自己本人的記憶很模糊。每每提起,腦海中浮現的畫面都是池早的視角。因為那都是池早後來告訴他的。

池早說,那天是自己先到的。已經進教室進行過藝能展示,明明舞蹈和戲曲都拿手,卻因為太緊張太在乎別人的評價,兩樣都沒表現出應有的水準,一出教室就紅了眼睛,呆呆面對牆壁要哭不哭的。

這時候,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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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稍遲,他的步伐很很匆忙,跨得很寬,腳步聲在長長的練習室走廊裏格外清晰。雖然急,但沒有壞了不能在練習室走廊奔跑的規矩。

池早知道羞恥,立刻轉過身,背對來人。本來以為這位面試者會直接去教室,沒想到那匆忙的腳步聲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平緩下來了。不一會兒,自己的肩膀就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池早轉過身,行色匆忙的陌生男孩子站在他面前,遞着一包用過半了的餐巾紙,塑料包裝都皺得不成樣子了。但上面的文字是中文,這個人是中國人。可能是異國他鄉面試失利的情緒太委屈了,平時不會拿陌生人東西的他,那天接了那半包餐巾紙。

四年後,二十歲的尚必寧聽到這裏,說:“那包餐巾紙我記得,是我在外面的時候,別的中國練習生給我的。”

敢情還是借花獻佛呢。

池早說:“那你還記得你跟我說了什麽嗎?”

尚必寧說:“說了什麽?”

池早說:“你說,哥哥,別哭,我進去幫你贏回來。”

尚必寧說:“我有這麽中二嗎?”

池早說:“你超級中二!”

尚必寧于是哈哈笑,問:“那我幫你贏回來了嗎?”

池早說:“你怎麽幫我贏回來?你贏了關我什麽事?留下的是你啊,我還不是乖乖回國了。”

尚必寧聽前面都沒什麽感覺,因為記憶太模糊。聽到這裏,心裏就發了酸,覺得真是對不起池早。

當時為什麽沒有留下號碼?為什麽沒有問問老師對池早的評價?為什麽沒有再為池早争取一個機會?也許,只要多做一點點,他們就多四年相處時光了。

所幸,四年過去,他們在那年那檔火遍全國、轟動全網、開啓內娛流量新時代的選秀中重逢了。池早跟他說了這件舊事,他便懷揣着心酸後悔和未及宣口的迷戀,在最後的公演舞臺中拼了命為池早争取最好的part,給他最好的配合,卯着勁兒要幫他“贏回來”。

最後如衆人所見,他們真的贏了。

他們一起出道了。

而“一起出道”,是尚必寧在錄制現場看到池早第一眼,就在心中無聲立下的目标。

這個念頭來得那樣沒頭沒腦、猝不及防,蹦出來的瞬間他自己都不明所以。之後想了好久也找不到一個理性的解釋,只好歸因于當時自己見色起意了。

那天是第一期節目錄制,有個練習生出場的環節。

彼時尚必寧身上光環和故事兼具,自帶流量和話題——韓國大公司練習生,差點就可以随團出道了卻得了重症,一度以為舞臺生涯還沒開始就結束。病愈後參加過純歌唱類選秀,沒能走到最後但也成績不俗,賽後組建了樂隊,曾發行專輯。如今以個人身份獨自來闖蕩。

而在所有的話題點中,最讓人滿懷看戲期待的,是他當初差點随團出道的團,就是那檔節目最有人氣的導師的團。巧合、矛盾、沖突,戲劇性強得無與倫比。

所以,他是出場環節的第一個高 潮。

他從通道中出來,所有人都起立看着他。好奇、打量、期待、蔑視,各種各樣的眼光将他全身掃了個遍。他淡定從容,頂着風格奔放張狂的全套舞臺造型,露出略帶害羞的微笑,彎身給大家鞠躬問好。

他知道這樣會制造反差萌。

他錯失過最想要的舞臺,所以他把各種舞臺都研究了個遍,他懂舞臺。只要站上舞臺,無論它大小、臺下人有多少,他都會調動所有意識和設計,呈現一個“最合适”的自己。

從選擇位置坐下起,他就以為,自己應該是全場最受矚目的一份出場了。直到池早出場。

那顯然是全場另一個高 潮,這個高 潮從池早公司的名字在大屏幕上打出來就開始了。那幾年随着一波一波的韓流熱,國內也有了培養唱跳偶像的公司,池早所在的星火,就是數一數二的大公司。

除開大公司加持,池早本身也已經在其他節目中露過臉,早有人氣,且擁有戲曲世家的出身和大學連續兩年舞蹈系內第一打破分數記錄的履歷。毫無疑問,是這個節目的種子選手。

尚必寧聽到有人低聲說:“要不是他後來退學去做練習生,後兩年肯定還是第一。”

尚必寧想,哦。

一晃神,就看到一顆黑色的腦袋從入場通道裏探出來。

他愣住了,視線完全定在那張臉上,驚為天人。

世界上好看的人很多,可是讓人一看見就忘了呼吸的,卻屈指可數。

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池早用它們捏出好奇探究的表情,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轉,嘴角牽起,勾出來的笑容和眼神,就好像染着春風、攜着春雷,先是溫柔撫過人面,接着震麻了人的神經。

有尚必寧幾乎忘了周圍人在幹什麽,他過了一會兒才找回呼吸。

池早已經領着自己的隊員列隊站在臺上。他是隊長,明明自己好奇心重得要命,還得先端好隊長的模樣,安排隊員們站位,然後整齊鞠躬問好。

尚必寧看笑了。

池早從鞠躬中再直起身的時候,目光不經意往上掃了一下,瞥到了他。他們對視了。池早的眼神飛快地閃過一絲什麽。然而他還來不及分辨,池早又拉着隊友選座入座了。

“要和他出道”,念頭就這樣飛入腦海中。

它從那時候開始被壓在心裏,在往後四個月的比賽中,反複支配他的選擇和舉動。尤其是不久後池早先主動給他遞來的好意,最為助長這個念頭瘋長,長成遮天蔽日的大樹。

他有輕微的幽閉恐懼,不太嚴重,但如果空間太小太黑,反應還是相當明顯。比賽期間,所有練習生住在一棟樓裏,大家在節目錄制之外常常一起玩些游戲。男生都喜歡大膽刺激的,設置黑燈瞎火環節是常事。

他第一次在游戲中被獨自留在狹小的樓梯間裏時,有些失措了。無法控制的恐懼感和随之而來的生理性痛苦,讓他差點呼救。

樓梯間的門就在他崩潰的前一秒被推開,他聽到池早溫柔的氣聲。

池早說:“寧寧,我過來陪你。我還偷偷帶了手機,有光了,別怕。”

池早擠進來,劃開手機屏幕,黑暗中立即有了救命的光芒。尚必寧擡起頭,看向池早,然後看到一雙此生都沒見過第二次的幹淨的眼睛。又溫暖,又甜蜜。那才是真正的光。

後來他們談起戀愛,池早問過他什麽時候動的心,他總是不說,或者随便挑個池早的高光時刻來作答。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敢說實話。

那天晚上,池早先動了手,可他先動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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