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舊夢百年意難平(二)
6 舊夢百年意難平(二)
◎第五章◎
祝玄不在天界的第兩百年零三天,突然天降桃花,且是一朵非常美的桃花。
季疆望着那上來就行非禮之舉的豪放小神女,難得有些懵。
“別動,讓我看你的眼睛。”豪放的小神女如是說。
小神女長得美,聲音也美,可是——他不是祝玄啊!
扮了兩百年祝玄的季疆神君為難了,尋常神女聽見祝玄的名字便要抖一下,若見到本尊,多半跑得沒影,真想不到天界還殘存這樣眼瞎心盲的小神女。
“放肆!”
季疆倏地沉下臉,擺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一把揮開肅霜的手,因覺不夠兇狠,又在她肩上一推:“滾開!”
抱歉了祝玄,你的桃花沒了。
季疆加快腳步往前走,一時好笑,一時又覺洋洋得意。
兩百年前祝玄突然離開,只交代了一句:“我有要緊事,不想暴露行蹤,勞你用障眼法假扮我一陣。記住,扮我要扮出精髓,出了什麽岔子,回來我便拆你骨頭。”
為他這“一陣子”,季疆提心吊膽了兩百年,在外擔心秋官們發現兩個少司寇再也沒一塊兒出來過,在家擔心父親突然回來,簡直苦不堪言。
踩碎他一朵桃花,想想還挺解氣。
身邊的秋官突然勉強笑道:“少司寇心情不錯?”
季疆一愣:“怎麽說?”
不,不怎麽說。
秋官垂頭默默退了兩步,是他嘴快了,雖說刑獄司兩個少司寇都是惡名在外,但祝玄更叫秋官們畏懼些,因他是個喜怒無常且不講例外的神君。
秋官們有幸見識過祝玄怎麽對付癡纏的女妖,一般連近身都不可能,直接就給丢出百八千裏,方才不過輕輕推了那小神女一下,可見他今日心情簡直好如豔陽天。
季疆等了半天沒等到回話,忽然又明白過來。
作孽啊,他哪裏能把美貌的小神女扔到天邊!
“同為神族,将來或許是同僚。”他冷淡開口,“總要留些面子。”
眼見秋官看自己的眼神越發古怪,季疆簡直渾身不得勁,這混賬的假扮日子到底何時是個頭!
晚上回空桑山,季疆照例破開玄止居的雲境,朝裏看了一眼。
晚風遞送幽香,玄止居廊下的仙紫藤全部開了花,葳蕤芳菲,疊得好似滿院雲霞。
紫藤花開,自然是因為居所主人回來,兩百年不見的祝玄神君斜倚廊下,只披了件寬松白袍,頭發也沒束,端着瑪瑙酒杯,一副極罕見的閑散姿态。
季疆不由怒從心頭起:“回來了也不說一聲!知道這兩百年我怎麽過的嗎?!”
祝玄恍若不聞,只晃了晃瑪瑙杯。
“源明老兒送了好些東西來,”他聲音低沉,甫一開口,杯中酒液便緩緩震顫,“極瑤美酒,滋味不錯。”
“他好好的送什麽酒?”季疆過去端起酒壺便灌了半壺下去,“哦,為了橫插一腳塗河龍王的事賠罪?都過去兩百年了……我一直就奇怪,他橫插一腳,你這條瘋犬怎麽沒當場咬回去?”
當場就咬的瘋犬,那是他季疆。
祝玄從袖中摸出兩張精美請柬:“他是為了送這個。”
請柬上提到,文象神君在天河畔釣魚,無意間釣到上上代天帝發冠上的寶珠,源明帝君遂以寶珠為名,廣發邀帖。
“軒轅丘玉清園,”祝玄笑念宴會地點,“派頭大得很。”
季疆不屑一顧:“他想當天帝?他有什麽本事?只會些鬼蜮伎倆罷了。”
“他若真想當天帝,才是麻煩了。”
祝玄指尖一晃,請柬蝴蝶似的飛起,在半空打旋兒,他問:“去不去?”
季疆反問:“你呢?去不去?”
祝玄欣然颔首:“當然要去,這種熱鬧刑獄司怎能錯過?”
他指尖在瑪瑙杯上輕輕一彈,杯中美酒立即變得漆黑,不一會兒便化作黑煙消散開。
季疆又驚又喜:“玄冥術?看來你這兩百年沒白費,成了?”
祝玄早些年追殺一個堕落成魔的神族,不慎墜入吞火澤的障火之海,導致許多神術用不了,玄冥術便是其一,每每勉力施展,之後必然噩夢連連,甚至侵擾神魂。
祝玄籲了口氣:“如今是清淨不少。”
竟真能用兩百年時間把障火徹底剔除,不愧是祝玄,凡有不順挫折,不等旁人為他操心,他自己總能最快理順弄好。
季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方才的奇事,擠眉弄眼道:“祝玄神君不在天界,桃花倒是開得旺!剛才我遇到個對你一見鐘情的小神女,哎喲,上來就抱!誰叫我扮着你,只能一把推開,真可惜,她長得……好像長得還不錯。”
季疆神君毛病之一:無關緊要者,從來一眼就忘,記不住臉。
祝玄不以為意:“看來叫你扮做我也有好處,至少不會亂撒春情瘋。”
他合目擺擺手:“去吧,我此次剔除障火消耗甚多,要多睡幾日。”
*
滾燙的鮮血大顆大顆落在眉間,犬妖的血如刀一般,切割出新生的雙目。
眼前模糊的陰影輪廓一點一滴變得清晰,忽然之間前所未有的天清地朗,她看清了這一生所見第一雙眼。
夢醒來時,晨曦幽幽,肅霜按緊眉間寶石,心跳如擂。
有星星點點的火在四肢百骸裏閃爍,文火慢烤,許久不滅。
是因為見到相似的眼睛,所以心不能靜,纏繞了百年的舊夢再度頻繁降臨。
肅霜坐了許久才起身穿鞋。
快卯時了,得趕緊去慎言院,這座黑線仙祠布局十分詭異,侍者們日常居住的慎思院建在最南邊,幹活的慎言院卻建在最北邊,仙祠內不給騰雲,光趕路就得走好久,她可不想剛來就誤了差事。
說起差事,她做了兩天搓線侍者,總算搞明白黑線是個什麽東西了。
如果說紅線是牽起緣分,那黑線便更像是做個了斷,譬如甲乙相互折磨禍害,一旦拴上黑線,便有一人要死于另一人手下,就此終結孽緣。而最奇異處在于,黑線可以同時串起很多人,更可以孤懸一人,那意味着世間多半會有一場災禍。
所謂搓線侍者,一如字面,就是每天搓一百根黑線。
這差事實在無聊得緊,好在不怎麽辛苦,肅霜手腳快,一上午就搓完一百根,無所事事地聽侍者們說些天界小道八卦,什麽上代天帝口碑差啦,什麽某某帝君跟某某帝君合不來啦……
她聽得打瞌睡,正想趴下眯一會兒,忽聽殿外狂風大作,雍和元君的聲音自天頂傳來。
“今日未時末,黑線仙祠內所有侍者都來正殿,随我去一趟軒轅丘玉清園。”
這位傳說中的災禍之神似乎心情不好,語氣冰冷。
“哼!居然敢觊觎帝座!他算什麽東西!被一群捧臭腳的廢物捧了這麽些年,真以為自己能當天帝?!本元君今日就要當着全天界的面,罵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蟲!你們都跟着,好好聽本元君怎麽罵他!把本元君罵他的話往外面傳!使勁傳!”
不知原委的侍者們不由議論紛紛:“軒轅丘玉清園,那是天帝的花園啊……”
天帝還在的時候,玉清園只有得到天帝允許才能進去,雍和元君說要帶所有侍者去玉清園,難道有誰擅自開啓了本該封印的花園?
這樣一想,她罵的是誰,似乎并不難猜,現今天界小半事務都被源明帝君把持,開啓個玉清園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麽。
元君竟然要去罵源明帝君,這等好戲,侍者們怎能錯過!
到了未時末,雍和元君果然領着仙祠侍者們,一路浩浩蕩蕩往軒轅丘騰雲而去。
她平日慈和的臉此時顯得兇神惡煞,甚至把冕服都穿上了,裙擺用銀線繡着雍和獸相,兩只血紅眼,令人不寒而栗。
盒蓋團在肅霜肩膀上,聲若蚊吶:“看架勢她是要去找麻煩,到時候咱們躲遠點。”
在天界待了許多日子,盒蓋深谙低調之道。
它忽又想起什麽,嚴厲警告:“也不許你再靠近那個少司寇!”
那天它真是差點被仙丹吓死,突然沖過去握人家臉!那是誰?是刑獄司的兇神!是一個眼神丢過來能砸死它的那個少司寇!它還以為腦袋要搬家!
肅霜嗓子裏像藏了糖:“可他長得太俊,我一見就忘情。”
“你忘情個屁!你不是說之前他把你當球玩,你遲早也要把他當球玩嗎?”
肅霜嬌羞地笑:“我把他捧在掌心輕輕玩。”
盒蓋氣得胸口生疼,熊熊怒火下,它突然一個激靈——仙丹這情況,莫不是所謂的春心萌動?平心而論,那少司寇确然生得極好,考慮到仙丹眼睛一直有點瞎,被他晃花了眼倒也不是不可能。
盒蓋苦口婆心:“你就是覺得人家好看,想春風一度是不是?你就不能看看別的神君?找那些溫潤如玉的,一看就溫柔老實的不行?那個少司寇不合适,一言不合把你剁碎怎麽辦?”
肅霜幽幽一嘆:“盒蓋蓋,聽過那句凡人詩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盒蓋簡直氣炸,咻一聲蹦下地,拔腿便跑。
盒蓋還是那麽不經逗,算了,讓它消消火氣,不然又要被罵得狗血淋頭。
肅霜閑閑在玉清園裏游蕩,以前靈雨給她念書的時候提過玉清園,據說這天帝的花園四季景致都有,還有一大片雲池,裏面養着天上地下最後一條何羅魚。
那時候的吉燈會想很多,父親有了新的孩子,自己遲早要被趕出幽篁谷,母親也不大願意收留,她該往哪裏去?可能會像何羅魚一樣被養在天宮裏,再活個千百年便郁郁而終。
或許就因為做吉燈時孱弱而多慮,所以肅霜才要恣意放縱些,像是為自己彌補什麽。
只是肅霜也有太多彌補不了的遺憾。
她的生命斷裂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形狀,說不得哪個更好,似乎哪個都沒什麽趣味。
正殿前喧嚣起伏,雍和元君正痛罵源明帝君擺架子,到現在都不出來,有許多神族附和,也有許多神族勸慰,鬧哄哄地。
肅霜換了個方向,避開紛争,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雲池畔。
此處春景妍麗,辛夷玉蘭争相吐豔,花下坐着一位着玄黑氅衣的年輕神君,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食指翹起,上面頂着一張請柬,滴溜溜地轉。
又是那雙與犬妖相似的眼,單薄的眼皮,睫毛順着眼尾像一道細細墨線劃上去。
星星點點的火在胸膛裏餘燼尚存,順着血脈,從頭到指尖,從心到腳底,燒得肅霜微微發顫,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被燒化,漏出一個空洞,裏面傳出叫嚣聲。
它說:去啊,有什麽大不了?
肅霜摘下左耳上辛夷花形狀的墜子,揚手便丢了出去。
祝玄頭也沒擡,伸手一撈,辛夷花耳墜被他夾在指間。
風聲從頭頂飄落,他還是沒擡頭,晃了下胳膊,打算将騷擾者直接丢出玉清園。
指尖探出,什麽都沒抓住,反倒癢絲絲地,有幾绺頭發似觸非觸。
動作這麽快?
祝玄終于動了,懶洋洋地擡高眼皮,只見花樹裏探出個神女,身穿玄白雙色交織的仙祠侍者衣,半個身體俯在枝幹上,青絲如瀑,秋波慢轉。
“那是我的耳墜。”
肅霜悄聲細語。
【作者有話說】
關于“何羅魚”,山海經的北山經有記載:谯明之山,谯水出焉,西流注于河。其中多何羅之魚,一首而十身,其音如吠犬,食之已癰。
這種魚一個腦袋十個身體,叫聲像狗,吃了能治病。
因為審核問題,我覺得追更的同學可以每天下午3點後或者晚上來看,我這邊就算存稿箱放了固定時間,好像也不能夠準時放出,哈哈~遲點看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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