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舊夢百年意難平(三)

7   舊夢百年意難平(三)

◎第六章◎

那雙相似的眼睛裏落滿她的倒影。

像是得到莫名的補償,肅霜忽覺愉悅,笑吟吟地盯住不放。

發尾與他手上辛夷花墜的銀鏈纏在一處,她試探着伸出手,輕輕在他手指上觸了一瞬,細軟的手指很快便藤蔓般纏上去,勾住辛夷花墜,極小力地拽了拽。

“少司寇,”肅霜把這三個字念得軟綿綿,“好巧啊,又見到你了。”

掌心似貼非貼,辛夷花墜夾在中間,冰涼的。她用指尖輕滾花墜上的銀鏈,在他指縫裏滾。

“不記得我了?”肅霜閑聊似的,“上次是我不對,少司寇容姿絕美,軒然若霞舉,我一見之下不由得失了分寸,今日有緣再遇,我給少司寇賠個不是,別生我的氣。”

眼睛的主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她手指上的小動作只讓他的睫毛顫了一下。

肅霜把下巴枕在胳膊上,柔聲道:“這裏好安靜啊,你也喜歡安靜的地方?我是為了雲池而來,對了,少司寇知不知道,雲池裏養了什麽?”

等了半日,他還是不說話不動,肅霜便嘆了口氣。

今天怎麽變成木頭做的了?

她用手指繞住銀鏈,打算抽回耳墜,下一刻他卻突然動了。

修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肅霜只覺身體被飛快拉下花樹,肩上被一托,膝後被一撞,不由自主便跌坐在他身前。

手腕被擡起,祝玄緩慢地将她握緊的手指一根根拉開,把纏在上面的銀鏈取下。

“養了何羅魚。”

他低沉的嗓音像是會拉扯發絲,撞得額頭微微發麻。

辛夷花墜又被他夾在指間,放在眼前細細地看,一面補充:“死在五千年前。”

他語氣平靜,甚至還摻了幾分笑意,肅霜後背卻沒來由地竄起一股寒氣。

祝玄将銀鏈上糾纏的幾根斷發挑出,這才擡眼望向她,目光從她唇邊的梨渦游曳至纖細脖子旁松散的青絲,他眼神裏滲人的寒意不知去了哪裏,好像突然變得溫柔多情起來。

“不要動。”他吩咐。

肅霜看着他姿态優雅地撚起辛夷花墜,似是要親自幫她戴回來,她倏地起身,閃電也沒她快,眨眼便溜得連衣角也摸不着。

“我的耳墜,送你了。”和風送來她的餘音袅袅。

……逃命的本事倒是厲害。

祝玄看了看留在掌心的辛夷花墜,反手收進袖中。

肅霜溜回正殿時,只覺莫名愉悅,好像長久以來的某種遺憾得到緩釋;還有點刺激,像是剛從暴躁兇獸頭上摸了一把毛後全身而退。

很愉快,接下來找盒蓋蓋玩,繼續愉快。

肅霜四處張望,卻沒見着盒蓋,不是這麽生氣吧?

她正要找,不想玉清園正門處忽然湧進許多神官侍從,更有神兵開道,女仙執傘,十分威武氣派。

“源明帝君到——”侍從的唱喏聲響徹整座玉清園。

身着朱紫華服的高大身影款款而來,四周神族有立即上前行禮的,有發出不屑冷哼的,更多的則是站在原處靜靜張望。

肅霜瞄了一眼傳說中的源明帝君,他長身玉立,氣度極不凡,端立衆神中,還真有幾分鶴立雞群之感。

“勞諸位久候,源明請罪。”他的聲音亦是儒雅醇厚。

肅霜忽覺一陣恍惚。

好熟悉的聲音,她聽過同樣的聲音,卻語氣陰冷,指示神兵們來抓她,生死不論。

有蟜氏?可成饒不是已經和母親一起隕滅在大劫中了?

肅霜不免朝源明帝君多看了好幾眼。

“源明帝君是不是也軒軒然若霞舉?”少司寇的聲音突然近在咫尺,似羽毛輕刮耳廓。

肅霜急忙轉頭,冷不防頭頂被五根手指掐住,把她固定在原處,手指力道不大,卻潛藏令人膽寒的危險意味。

她非但不怕,聲音反倒像燒化的糖一樣軟下去:“少司寇拿了我的耳墜,是來送回禮?”

祝玄恍若不聞,一手捏着她,一手張開,喚出一道符,問道:“叫什麽?”

“我叫肅霜,有一首凡人歌不知道少司寇有沒有聽過,裏面有句詞就是九月肅霜……”

“年紀?”

“我今年一千歲,雖然我年紀不大,可是我的心很大,少司寇,我……”

“何處辦差?”

“我是黑線仙祠的搓線侍者……少司寇你這是要把我召進刑獄司麽?”

“血脈種族?”

他要幹嘛?挖祖宗八代?肅霜摸不透這位少司寇的路數。

祝玄俯首在她肩上嗅了嗅,“哦”了一聲:“書精。”

他随意在符上畫了幾道,往她背上一拍:“無故騷擾刑獄司少司寇,幹擾公事,黑線仙祠搓線侍者肅霜,禁言五日,以儆效尤。”

捏住腦殼的手指飛快撤離,肅霜終于得以回頭,卻只見到少司寇遠去的背影。

她想叫住他,一張嘴卻發現出不了聲——禁言五日?

“我的回禮,送你了。”少司寇餘音袅袅。

她幹什麽了要被禁言五日?就是跟他友好地說了兩句話,禮貌又不失親昵地摸了摸手,還送了一顆很喜歡的辛夷花耳墜而已嘛!

被刑獄司下了懲罰術的神族,頭頂都有雷雲籠罩,罪行輕重不同,雷雲大小也不同,沒一會兒,肅霜頭頂便凝起茶杯大小的一團黑雲,天雷如金線似的細,嘤嘤嗡嗡地劈在頭皮上,又麻又癢。

她連施好幾個術,怎樣也解不了禁言,終于懊喪地一巴掌拍在腦門上。

大意了,還以為薅兇獸毛後全身而退,結果兇獸回頭就用尾巴抽她一下子。

吸取教訓吸取教訓,少司寇不能随便碰手,那下回她試試胳膊。

眼看玉清園內神來神往,很多視線都朝頭頂的小雷雲瞥來,肅霜趕緊往僻靜處躲。

早知道她就不穿黑線仙祠的侍者衣了,麻煩得很。

好在源明帝君見客人們來得差不多,便舉起酒杯,霎時間諸神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朗聲道:“承蒙諸位同僚愛惜,共赴此宴。軒轅丘玉清園乃天帝花園,源明本不該僭越……”

雍和元君冰冷的聲音驟然打斷他:“你已經僭越了!我告訴你,天帝之位怎樣也輪不到你!少做你的青天白日夢!”

四周“嗡”一聲炸開,源明帝君不動聲色,他身側的文象神君怒道:“雍和!你連帝君今日宴請的真正緣故都不知道!竟敢這樣胡言亂語!”

“不就是捏造出一個天帝的寶珠?”雍和元君冷笑,“你們這些捧臭腳的胡謅幾句,就想推他上帝座?可笑!用你們芝麻大的腦仁好好想想也曉得多荒唐!真以為整個天界随你們擺布了?”

源明帝君止住文象,溫言道:“雍和元君說笑了,天之道懸于萬物衆生,天帝應天之道而生,源明何德何能,豈敢觊觎帝座?此事怪我,寶珠一事離奇而重大,請柬內無法詳說。”

他攤開手掌,掌心內赫然一粒渾圓寶珠,其色如墨,內裏隐有金光閃爍。

“此珠是文象神君在天河畔釣魚時偶然得之,以神力灌注其中,珠上便會浮現文字。”

源明帝君将神力灌入寶珠,果然上面很快懸起數枚金字,然而光彩黯淡,唯有一個“羲”字金光璀璨。

“上上代天帝與帝後伉俪情深,天帝忙碌,不能時時與妻兒團聚,遂将他們的名封入寶珠,思念時灌注神力,便如親眼所見。”

終于有神族反應過來,指着那“羲”字驚道:“莫非是重羲太子仍在世?”

說起重羲太子,多數仙神對他印象并不深,只記得他年紀還很小時便做了太子,但後來不知何事惹得上上代天帝對其十分不喜,沒幾年天界又有了大劫,傳聞中這位太子是隕滅在第一次大劫裏。

源明帝君颔首嘆道:“正是重羲太子。都說他已隕滅大劫中,不過帝後極寵愛重羲,既然寶珠上能現出他的名,或許當年帝後另有安排,留下了天帝血脈。”

諸神不由驚喜萬分。

上上代天帝在大劫中隕滅後,因子嗣都還太年幼,繼任者便選了他唯一的兄弟,而這繼任者把剩下的帝子帝女都在大劫裏禍害完了,這才導致天界萬年來始終沒有新天帝。

既然有帝子現世,對天界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消息。

“他在何處?”有性急的神族們連聲問。

源明帝君不免悵然:“這便是我設宴的目的,寶珠似乎并不能讓我見到這位重羲太子,我也不知他身在何處,天界能者衆多,若能早日尋到他,天帝之位便不用再懸空了。”

四周又“嗡”一聲炸開,喧嚣聲浪中,雍和元君的聲音分外冷淡:“重羲任性暴虐,小小年紀就惡名在外,吉光一族的少君是不是命喪他手?當年此事雖被帝後壓下,知情者可并不少!你們要這種貨色當天帝?”

肅霜正看熱鬧,不防突然扯上自己的陳年舊事,不由滋味複雜。

吉燈少君身體羸弱,更兼滿面瘴氣斑,幾乎沒見過外人,加上父母都竭力避免在外提她,她在天界就是個透明的,想不到過去萬年,還能聽到這些舊事。

那邊廂,源明帝君終于露出怒色:“雍和元君是為着看不慣我,不惜放逐整個天界?”

雍和元君冷道:“我看是你想放逐整個天界!推那個重羲上帝座?他真成了天帝,這天上地下遲早被禍害一空!何況誰知道寶珠是真是假?文象素來最會捧你臭腳,釣魚釣出寶珠?是他自己捏的吧!”

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道洪亮的聲音:“二位神尊,寶珠應當是真的,來歷卻未必如此。”

衆神急急回身,便見祝玄背着手從容走來,身後跟着十幾個兇神惡煞的秋官。

是刑獄司的少司寇!看樣子,刑獄司今日也要找源明帝君的麻煩?

祝玄走到近前,卻不說話,只彎腰往矮案旁一坐,神态倨傲。

他身後的秋官之一上前一步,甫一開口,正是剛才打斷争吵的那個,聲音洪亮有力。

“兩百年前塗河龍王遭遇滅門慘事,本該由刑獄司徹查,不過源明帝君說與龍王交情匪淺,想親自調查,少司寇便都交給他了。帝君,少司寇讓屬下問您一句:塗河龍王身故,藏寶庫裏丢了什麽東西,您知道嗎?”

源明帝君涵養極好,刑獄司這正主不說話卻派下官傳話的傲慢行徑,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反倒露出極慚愧的神色。

“此事我還未查明,慚愧,實在是公事繁忙……”

話沒說完,祝玄便“呵”地一笑。

那秋官又道:“少司寇說了,帝君要務纏身,兩百年查不清也是有的,好在他比較閑。來,把神官帶過來。”

不出片刻,便有個顫巍巍的老神官走來,那秋官從他手裏接過一本厚厚的藍皮冊子。

冊子被翻開,停在其中一頁上,秋官高高舉起亮給衆神看。

那一頁畫着一枚寶珠,旁邊寫着“暢思珠”三字,并有某年某月某時收于庫房三樓某櫃的小字。

【作者有話說】

軒然霞舉出自《世說新語·容止》: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唯令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

明天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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