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此心複渡陳年劫(二)
12 此心複渡陳年劫(二)
◎第十一章◎
肅霜的愉快沒能持續多久,刑獄司送來了十八只玉瓶,雍和元君立即便開始挑選侍者下界收回災禍神力。
裏面又有她。
肅霜終于有點不滿,她才來幾天?又是當伐木侍者又是下界,苦力也不是這麽用的。
“伐木侍者只有我一個。”她提醒雍和元君。
雍和元君怒道:“胡說!本元君怎會派你這樣嬌滴滴的小書精做伐木侍者!”
意思這位元君已經忘了是吧?誰跟她說的元君心腸軟馬上就能回慎思院?早知如此,她才不乖乖窩在慎行院。
肅霜把手背攤開,上面好幾個小紅點,都是被黑骞林裏的災禍神力蝕出來的。
她滿面委屈:“元君請看,不是我找借口,沒了伐木侍者,哪裏來的黑線能搓呢?”
雍和元君這才想起她是那個因騷擾祝玄而被下了懲罰術的搓線侍者,可她也實在選不出幾個對下界熟悉的,這小侍者腿腳快,又剛從下界上來,看着辦事還挺伶俐的,眼瞎就眼瞎點兒,沒什麽大不了。
“伐木侍者人選多得是,不缺你一個,趕緊下界去,回來了就搬回慎思院繼續做搓線侍者!本元君許你回來後五日假。”
肅霜淚光閃閃:“您到時不會忘了吧?”
雍和元君長袖一揮把她送出慎言院:“本元君記住你了!不會忘!”
元君都這麽說了,肅霜只好脖子上挂着雍和血符,懷裏揣着萬有袋,腰上系着玉瓶,手裏捏着玉羅盤,收拾得滿滿當當,兢兢業業同其餘十七位侍者從南天門下界。
災禍神力掉入下界後只有佩戴雍和血符才可見;萬有袋裝着些符紙并捆妖繩之類的東西,以防萬一;玉瓶是用來收集神力。
這麽多東西,最麻煩的是玉羅盤。
羅盤能感應到災禍神力,靠近時會有金色符文浮現,但災禍神力本就通過黑線散播下界,因此需要通過符文來判斷到底是黑線還是掉下來的神力,有點兒複雜。
見肅霜不停擺弄玉羅盤,侍者們提醒她:“你千萬不要錯收成黑線,否則擾亂命數,天之道會反噬在元君身上,那時她的火氣才真叫火氣,你不會想見第二次的。”
唉,所以當仙祠侍者辛苦啊,苦力她來做,怒火她來接。
肅霜嘆着氣一路往南飛。
雍和元君不放心青鸾帝君是有道理的,這位帝君大約只奔着大團的災禍神力去了,剩下的都是零碎神力,且多數掉落在荒山野嶺,集起來特別麻煩。
半個月下來,肅霜林林總總集了小半瓶神力,系腰上沉甸甸的。
今日來到一座新山頭,她一如既往敷衍地敲響山神府邸大門。
每到一個新地方收集神力,總歸要跟下界的山神土地們說一聲,據說一般情況下他們會相助,可氣的是,這種“一般情況”,肅霜一次都沒遇過。
這幫山神土地個個都是勢利眼,見着身份尊貴的上神就使勁逢迎,見到她這種仙祠侍者,連杯茶都不給喝。
今天這山神更是連門都不開,肅霜索性轉身往半山腰行去。
此處山間有許多凡人墓,偏偏玉羅盤提示附近有災禍神力,得趕緊收回來,否則鬧出什麽詐屍的荒唐事,驚動凡人就不好了。
肅霜停在林間,對面有一座小小的凡人墓,四周的草和樹剛被修剪過,墓前站着一個男人,正用袖子拭淚,災禍神力像一團烏雲,凝聚在他頭頂。
這是她遇到的第一個被災禍神力砸中的凡人。
肅霜揚手便要抛出玉瓶,忽聽那男人顫聲道:“爹爹其實無顏見你……是爹爹對不住你,望你早日投胎去好人家,下輩子平安喜樂……以後爹爹興許不能常來看你,你不要怪爹爹,日子總要過下去……”
她不由停下動作,默默聽那男人哭了半日,卻總也聽不出梗概,索性搓動手指,使出了召喚山神土地之術。
此術向來只有上界身份尊貴者能用,如今她不過是個小小仙祠侍者,那山神被強喚出時,果然滿面怒色,張口就要罵,冷不丁卻聽她冷道:“這墓裏埋的是誰?怎麽死的?經過說給我聽。”
山神怒道:“你好大的膽子!你……”
“你不說,我回頭和元君講,此處山神非但不幫忙,反而幹擾我收集神力。”
山神臉色鐵青,然而終究是忌憚雍和元君,且這侍者目光冰冷,多半說到做到,他只得說道:“就是那男人的兒子,前些年被火燒死了,死時才六歲。”
事情說來不過是一段可惜又慘烈的凡人糊塗事,男人是個鳏夫,前幾年看上同鎮一個寡婦,兩人在一處後,便應了那句俗世話“有後娘就會有後爹”,男人漸漸開始嫌兒子不聽話,那天将他關進柴房裏,不承想柴房着火,孩子慘死火場。男人消沉了許久,前兩年倒是時常會來打理墳墓,這幾年來得少了,聽說是與那寡婦藕斷絲連至今,反倒漸漸分不開,打算一起離開此地。
山神不耐煩說凡人們的恩怨,嘟嘟囔囔地:“他這一走,這山裏又要多一座無人管的孤墳,盡會給我添麻煩……”
一語未了,肅霜已翩然追着男人的身影下了山,眼看他哭得踉跄,被一個女子攙扶上車,她騰雲緩行,遠遠追在馬車後面,又跟着他們回了凡人城鎮,進了一座小院子。
她化作一只鳥停在枝頭,看着天慢慢黑下去,直到萬籁俱寂,她才飛入卧房,手指一勾,懵懂的凡人魂魄被她勾在眼前。
懸挂侍者衣胸前的花形繩結瞬間松開,蛇一般繞上脖子,寸寸收緊。
神族擅自勾取凡人魂魄是罪過,甚至不需要刑獄司來斷,一出手,天之道自有懲罰。
肅霜沒有去管繩結,低聲問那個魂魄:“孩子死了,你後悔嗎?”
魂魄只有最本能的反應,眼淚撲簌簌地落:“後悔。”
肅霜又問他:“那天你是怎麽想的?”
魂魄呆滞地喃喃:“他越來越不聽話,總是管我要阿娘,總在他的新阿娘面前哭鬧不休,總是讓我為難。我就想讓他聽話些,可我關上柴房門時,心裏很輕松,若是沒有他……我怎能這麽想?”
繩結越收越緊,肅霜眼前有星屑如雨墜落,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問:“他要是回來,你會怎麽辦?”
魂魄露出為難的神情:“回來?那當然極好。可……五娘如今已有了身孕……唉,他已經不在了,怎會回來?我們的日子還要繼續,他……已經過去了。”
原來如此,已經過去了。
肅霜恍然大悟。
兩百年前遇到師尊,他的講述給她遙遠的回憶畫了個戛然而止的結局,了結舊疑問的同時,也讓她生出深壓心底兩百年的新疑惑。
一直以來,吉燈難道不是如累贅般活着嗎?她那短暫的一生實實蕭條破敗。
她知道,在父親心裏,吉燈是一根恥辱經歷帶來的針,時間越長,紮得越深,他只想把她拔掉;在母親心裏,吉燈是一團代表後悔的印記,她可以一直後悔,卻不願見她。
既然連仙丹都不肯留,父親有什麽好病的?母親又說什麽替她償命的話?
這些年作為肅霜,她已漸漸習慣了恣意放縱些,可心底總還有一小塊地方留給多慮的吉燈,遇事盡量安撫自己往好處想的吉燈。
在深夜裏,那個吉燈極偶爾會蹦出來去想這些事,為自己拉來虛幻的天光,試圖将斑駁混亂的往事拼得漂亮些。
可現在她終于明白了,只有當吉燈成為“已經過去了”時,父親才能釋懷地大病一場,母親可以名正言順拿她的名字報複成饒。
繩結幾乎要絞碎頸骨,肅霜眼前再也看不到東西,她想起那個故作冷靜面對一切的吉燈,為偶爾一線光徒勞地堅持着,做着無用的努力修行,期盼某一天什麽都會好起來。
那一線虛幻的天光終于消逝了。
肅霜驟然擡手,将魂魄打回男人身上,繩結終于松開,重新化作花形,團回原處,而她細長的脖子上赫然浮現數圈猙獰的血色紋路,蛇一般繞在上面,随着劇烈的呼吸明滅閃爍。
天之道責罰印記,這是對她擅自勾取凡人魂魄的懲戒。
燒灼般的巨痛猛然襲來,肅霜的視線過了許久才恢複清明,月光凄白,似冰一般映在她眼底。
她忽然自嘲一笑。
這麽多年了,執念這麽多年實在很傻,父親和母親那時候是想着吉燈已經過去了,成為了過眼雲煙,他們的日子總歸還要繼續過吧?但現在吉燈還活着,他們已不在了,如今是吉燈在想“過往煙雲真是無趣”。
真是無趣至極,這星月無光的夜,看不見來路,看不見去路,不過這些都沒什麽,畢竟,重活一場不容易,她的日子确實要繼續下去。
玉瓶飛起,災禍神力穩穩當當地收了進去,肅霜飄然離開。
*
祝玄正坐在矮案前執筆畫暢思珠。
明珠燈光暈柔和,他筆下的暢思珠栩栩如生,好似倒映着燈光,可他的表情一點沒有作畫的悠閑自得,反倒隐隐透出股殺意來。
暢思珠如今在源明帝君手上,塗河龍王滅門一事就不可能與他無關,可是文象在刑獄司被伺候了好幾天,還堅持說暢思珠是釣上來的,祝玄選擇相信他,畢竟他确實被折磨得挺慘,且一向也不是什麽有骨氣的神君。
此事應當是另一撥勢力做的,假借文象之手,暢思珠也不過是個幌子,目的是把重羲太子推出來。
源明和重羲,八竿子打不着邊的關系,怎麽會扯到一起?
祝玄端茶喝了一口,忽然一頓,轉頭問秋官:“這什麽茶?”
那秋官恭敬道:“是萬青竹葉茶,屬下們都覺得比以前的茶味道好些。”
這麽苦,好什麽好。
祝玄把瑪瑙茶杯推得遠遠的,順手又将恩怨冊拿過來翻,忽然翻到半月前一段娟秀字跡:「萬青竹葉茶更好喝」。
他覺着找到罪魁禍首了,問:“誰寫的?”
秋官搖頭:“屬下不知,恩怨冊是歸柳負責,屬下這便去問他。”
“算了,不用。”
祝玄又翻到相似的字跡:「連口茶都不給喝」,腦海裏浮現一雙細長而妖嬈的眼,是那個花癡書精。
能叫他一下就想起,她還是有些本事。
祝玄丢開恩怨冊,正要說話,忽見一道猩紅血光自衆生幻海的方向朝這裏疾射,刑獄司正殿裏的影命石嗡然鳴動了四下——這是有神族無故殒命下界的反應。
歸柳洪亮的聲音很快在門外響起:“少司寇!良蟬在下界被殺!”
良蟬?
祝玄立即起身:“甲乙兩部随我下界,丙丁兩部随季疆在南天門候命。”
良蟬殒命,源明老兒肯定又要來搶,這次可不能給他。
刑獄司的車辇風馳電掣一般,片刻工夫便落在下界一座山頭,林間仙神隕滅的血光仍未散,染紅了樹葉。
耀眼的清光落下,霎時間照亮四野,有一道纖細身影避讓不及,正徒勞地往樹叢裏鑽,像試圖藏進老鼠堆裏的貓,更顯眼了。
祝玄緩緩走過去,那樹叢後便探出顆腦袋,青絲如瀑,眉間寶石光華流轉。
“少司寇,好巧啊。”肅霜無辜地望着他,“你也是心有思慕者,睡不着才逛來這裏嗎?”
【作者有話說】
今日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