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此心複渡陳年劫(三)

13   此心複渡陳年劫(三)

◎第十二章◎

下一刻她就從頭到腳被風繩捆了個結結實實,脖子都沒法動。

肅霜急忙撇清:“與我無關!我就是聽到動靜過來看看出了什麽事。”

祝玄轉身走向樹林中心那個深邃的坑,吩咐:“歸柳看着她,再說話就捂嘴。”

對面走來個面容清秀的秋官,滿臉公事公辦地笑,正是上回添茶倒水還叫她寫恩怨冊的那位。

他上來頭一句話是:“侍者,多謝你,萬青竹葉茶果然好喝。”

他的下一句話是:“下界廣袤,又是夜半時分,侍者怎會這麽巧出現在良蟬殒命處?”

什麽意思?那個不給說話,這個馬上就給編排罪名?

肅霜淚光閃閃地看着他,歸柳悄聲道:“侍者少擺這種表情,少司寇不喜歡,當心他把你扔出百八千裏。”

可她高興這樣,瘋犬不喜歡……他不喜歡也得喜歡。

祝玄在那深坑前凝神看了許久,擡手在空中劃了道橫,洇滿神血的泥土似花一般翻卷開,半截斷指從中懸浮而起,已化作清氣散了大半,他立即喚來寒冰包裹。

山神很快被秋官們帶到近前,顫巍巍地行禮:“小仙見過少司寇!小仙、小仙慚愧!先前只聽見山中有争執聲,想不到竟是如此慘事……”

祝玄問:“那争執聲說的什麽?除此之外可有聽到什麽異常動靜?”

“上神之事小仙怎敢窺看偷聽?小仙還特意遠遠避了開去!倒是後來聽到風聲起得詭異,這才出來一探究竟。這、這深坑,良蟬神君莫不是……”

祝玄淡道:“良蟬應當是碎成千萬塊了,挺慘的。”

不去管山神驚恐的嘟囔,他接過秋官們遞來的幾塊碎玉。

“少司寇,這應當是良蟬的玉佩,被切碎了散落在樹下。屬下已搜查整座山,只有些零散小妖,并無厲害妖族的蹤跡。山中除了良蟬殘留的些許神力,能辨別出的只有山神與仙祠侍者二位的神力。”

祝玄摸了摸掌中碎玉,玉佩已碎成五六塊,切口十分光滑。

良蟬可不弱,巅峰時曾做過禁庭司護衛隊的精英戰将,須臾間被切得稀碎,卻察覺不到行兇者的痕跡,還弄出這樣奇怪的深坑,手段可謂異乎尋常。

祝玄吩咐秋官們:“甲乙兩部繼續搜可疑處,派個秋官把玉佩和斷指送給季疆,讓他回刑獄司待命,若源明老兒來聒噪,叫他務必做一條當場發瘋的狗。”

說罷又朝歸柳招手:“你留下,把兩百年前塗河龍王那場婚宴賓客的名單拿來。”

刑獄司的秋官們身上沒有半點天界諸神常見的懶散,一句命令下來,二話不說散得幹幹淨淨,山神讨好地問道:“少司寇,山林風大,小仙的洞府倒還潔淨,您可願屈尊喝上一杯茶?”

看看這些山神土地的勢利嘴臉,肅霜暗暗撇嘴,先前她來敲門,他可不是這樣。

算了,與她無關,她也沒精力計較這些。

肅霜偷偷摸摸悄無聲息扭了半日,正要把兩只腳從風繩裏掙出來,忽聽祝玄淡道:“不要掙,風繩掙不開。”

果然風繩冷不丁地又拴緊,她一個踉跄便往下栽——沒栽下去,風繩直接托着她橫在半空,還、還挺舒服的。

她仰頭望向祝玄,擺出泫然欲泣的模樣:“少司寇,我說句話,不會捂我嘴吧?”

祝玄全然不為所動:“那要看侍者說什麽。”

“不是沒我的事了?”肅霜睫毛上那顆淚晃得可憐,就是不掉下來,“我得找地方繼續睡覺,當然,少司寇要是肯邀我一起進山神洞府那就更好了。”

祝玄瞥了她一眼:“良蟬被殺,侍者就在附近,你怕是一時睡不了。”

肅霜使勁把脖子抻向他:“少司寇說的什麽話,你覺得我有本事把良蟬神君切碎嗎?而且我都不認識他。再說了,切碎了我還不跑,就留在這兒?”

一旁的歸柳說道:“侍者,刑獄司斷罪從來不問覺不覺得,看似毫無關聯卻是下手者的事有太多,要做的是查清真相與背後的淵源。”

肅霜正色道:“那我收集災禍神力的事怎麽辦?”

祝玄很幹脆:“歸柳,你做過仙祠侍者吧?雍和血符帶了沒?去替侍者收集幾天神力。”

歸柳立即應了個“是”,手指一勾,系在肅霜腰帶上的玉瓶和玉羅盤便落入他掌中。

他轉身要走,不知想起什麽,還是湊過來小聲提醒:“侍者,有一就說一,千萬別跟少司寇犟,被他單獨伺候才是最可怕的。”

肅霜眨了眨眼睛,晃來晃去的淚珠倏地消失,反而露出一抹笑來。

她突然發現這個發展很不錯,一來她終于能名正言順偷懶幾天,二來也是名正言順地跟瘋犬單獨待着,何止不錯,簡直太妙了,剛才怎麽沒想到呢!

歸柳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侍者在笑什麽?少司寇伺候誰,能撐過三日已是鐵骨铮铮了。”

誰說的?她也是鐵骨铮铮……等下,什麽伺候?

歸柳有點兒憐憫:“侍者這樣的,半個時辰都要不了。”

他嘆着氣飛遠,唉,死到臨頭還笑呵呵的,真是個可憐的小侍者。

*

山神說得沒錯,他的洞府果然幹淨又寬敞,但見明月朗朗,清風習習,別致而玲珑的木屋錯落有致地建在院內,回廊上鋪着厚實潔白的茅草墊,踩上面一點聲音也沒有。

這不比仙祠侍者住得好?

肅霜心頭滋味複雜,早知如此,她該做個山神土地,可比當苦力強,還能盡情施展勢利眼。

山神引他們進最大的木屋,顫巍巍地端了茶,又顫巍巍地告退:“少司寇慢審,慢審,小仙絕不打擾!”

他走之前還把門口的茅草墊撤了,像是怕血濺在上面。

肅霜望向祝玄,他斜坐在對面的茅草軟墊上,倒是一派閑适,正低頭嗅茶水的味道,随後又嫌棄似的推去一邊。

不是要審她嗎?怎麽不看她?看看她還被風繩捆着呢!

哎喲,真麻煩。

肅霜“咚”一聲倒在矮案上,盯着粗瓷茶杯看了半日,把臉湊過去喝水。

“少司寇打算怎麽伺候我?”她懶洋洋地問,“快開始吧,我還等着睡覺呢。”

是吊起來鞭打還是用刀子割腿肉?她保證只要瘋犬碰她一指甲,她馬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為刑獄司懲惡斷罪貢獻自己的力量。

然而祝玄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只取出厚厚一沓白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正是兩百年前塗河龍王那場婚宴的賓客名單。

他翻得頭也不擡,只道:“侍者下界後的路徑報一遍。”

還想一心二用?瞧他能的。

肅霜張口就來,半個月下來她走過的山頭和城鎮還真不少,故意漏了幾個,還沒說完,祝玄的目光就掃過來了。

她立即擺出思索的模樣:“好像漏了幾個,等等啊,我想想再說。”

“不必了。”

祝玄取了筆,在名單上利索畫了個圈,圈住“良蟬”二字。

“侍者今夜露宿山林,所見所聞為何,一個字別漏。”

又是一個字別漏?沒問題。

肅霜清了清嗓子:“好,少司寇且聽我細細說來——我在酉時末來到了這個山頭,因為一直在努力收集神力,挽救下界,所以很累又很渴,然後我禮貌地敲了敲山神洞府的門,想讨杯茶,可是山神因為勢利眼沒開門也沒理我,所以我不得不……”

見祝玄目光隐有寒意,她靈敏地意識到兇獸尾巴要抽過來,立即便有兩顆眼淚挂在睫毛上晃蕩:“是少司寇讓我一個字別漏。”

祝玄盯着她,慢悠悠地問:“很有意思?”

肅霜羞赧地垂下腦袋:“我是個笨笨的小書精,只會用這種法子吸引少司寇的注意……我說我說!我馬上說!”

“我當時睡在半山腰一株樟樹上,聽見遠處有争執聲,說一些什麽‘放肆’‘癡心妄想’‘竟然是你’之類的話,我困得很,就沒過去看,結果突然聽到一陣鬼哭狼嚎的風聲,然後血光散出來,我這才過來看到底出了什麽事,跟着少司寇你就來了。”

鬼哭狼嚎的風聲?結合零碎的争執,是仇殺?

“侍者可有見到似龍或似蛇的黑影?”

肅霜想了想,搖搖頭。

祝玄不再說話,盯着白紙上的良蟬二字沉吟許久。

良蟬是被仇殺,且手段十分離奇,留在林間那個奇怪的深坑像是被巨大的龍或蛇撞出來的,良蟬卻是被切得稀碎,山神與侍者又都提到“風聲”,莫非是怨念凝結時的風聲?

神族慘烈喪命的不甘偶爾會生出極可怕的怨念,怨念的報複正是千刀萬剮,所以是龍王的怨念?

塗河龍王被滅門是因為暢思珠,選在婚事當日下手,應當是因為賓客衆多,方便混入藏匿,良蟬不但是賓客之一,也是源明帝君的心腹之一,他參與滅門并不意外。

猜測只能是猜測,不過如果真是龍王怨念複仇,這名單上遲早還得隕滅幾個。

祝玄舒了口氣,微微側過臉,對面的花癡書精不再扭得像一條蟲,也不再用嘴叼着茶杯發出各種怪聲,她靠在矮案上,正靜靜看着自己。

祝玄對上她的目光,她濃密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細長的眼突然變得圓溜溜,目光裏漸漸現出狂熱的專注。

一個時辰已過,脖子上的天之道責罰印又開始燒灼起來,肅霜的視線有些模糊,唯有眼前的神君極清晰。

月色灑落在祝玄束發的細絲繩上,清風順着敞開的門灌進來,絲繩貼着耳畔晃,下面墜的數粒寶珠光華幽幽,襯得那雙美麗的眼也像是蒙上了一層軟紗。

忽然間,肅霜好像又聽到犬妖的聲音:“仙丹就仙丹,誰教你仙丹丹這麽矯情的念法?我可不會這麽叫。”

“為什麽老是擋着眼睛?你說長得醜怕吓到我?犬妖大人又不是吓大的。”

“以後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想看什麽?我說給你聽。”

又是一倏忽間,那雙眼便好似染滿了血,血珠一顆顆滾在她臉上,沉重的銀流蘇被顫抖的手緩緩撩開,犬妖的聲音同樣在發抖:“……長這樣。”

胸膛裏的火又燒了起來,應和着天之道責罰印,屬于吉燈和肅霜的兩團火,燒得她忽然發覺自己實在不能夠放過這雙相似的眼,更舍不得放過。

是水中月鏡中花,依舊撩人。

是無趣的日子裏,鳳毛麟角般的趣味。

是頂替那一線光,閃爍在茫茫風雪中虛幻的燈。

祝玄與她對望良久,突然伸出手,毫不客氣掐住她的下颌擡高。

落在頸畔的頭發被他撥去腦後,月色清亮,她雪白纖長的脖子上不知何時已爬滿猙獰紅痕,血色暗紋隐隐流淌其上,幽幽閃爍。

這是天之道降下的責罰?

細軟的手無聲無息覆上他的手背,指尖冰冷,掌心卻滾燙。

偷偷摸摸把手從風繩裏掙出來的書精輕輕笑着,悄聲細語:“少司寇,你上次說我想得不錯,以後不要再想,可我忍不住,我就是這樣的書精,長得美,想得更美。”

【作者有話說】

雙更完畢~

明天繼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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