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未向枝頭報春到(三)

34   未向枝頭報春到(三)

◎第三十三章◎

天地是一片凝固的灰色,沒有聲音,沒有活物。

刺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湧來,噩夢般覆蓋一切,吞噬一切。

這是一場劫,誰也不知其來處,誰也不知其緣故,倘若放着不管,天界從此會變成那片凝固灰色的冰封世界,再無日月升落,再無仙神往來。

恐懼與近乎絕望的憤怒在身體每一處流竄,他想離開,可是有一雙柔軟的手臂緊緊抱住他,耳畔響起的聲音微微顫抖:“可母親活不下去啊……我們一起吧?別怕,閉上眼,一下就過去了。”

祝玄驟然起身,環墜在四周的薄軟雲紗像是感受到殺意,急急飛舞起來。

是提到母親,所以陳年舊夢悄然造訪,剔除障火後,他第一次重溫這場噩夢。

夜風将仙紫藤的幽香陣陣遞送過來,卻還是難以緩和他起伏的情緒。

未能得到釋放的殺意似野火燎燒,空蕩蕩的雙手甚至癢到發痛,祝玄再也睡不下去,推門而出。

大雪下了一夜仍沒有停,時辰尚未過卯,刑獄司裏一片寂靜,祝玄疾落在夏韻間外,正要去地牢,卻聽一陣極輕的說話聲從旁邊的小院裏傳出。

他無聲無息落在院內,便見肅霜鬼鬼祟祟地蹲在院角幾株花樹前,捂着嘴嘀嘀咕咕不知念什麽。

雪已在她烏潤的頭發上積了一層,她卻渾不在意,還在那兒摸樹。

“凱風自南,春已到。”

她往掌心吹了口氣,漫天飛雪突然像活了一樣,顆顆粒粒團簇在樹上,拼成開花的模樣。

“這也算成了吧?”

肅霜喃喃說着,忽覺不對,一扭頭望見祝玄,當場僵在原地。

祝玄不說話,踩碎滿地雪,一步步朝她走,她立即連連後退,帔帛都掉了下來。

彈指聲乍響,牆壁上的青銅離火燈一下亮了,肅霜發覺後背也快貼着牆,已無路可退。

她停下,祝玄也停了下來,他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凜冽的殺意卻一層層籠罩過來。

本能在催促逃命,可肅霜知道自己逃不過。

“少司寇……來這麽早……”

她只覺聲音幹澀,僵了片刻,忽然閉上眼側過腦袋:“……我……少司寇你要不、要不紮我吧?”

耳朵變成篩子總好過整顆仙丹變成篩子。

過了許久,踏雪聲響起,帶着涼意的手指捏住了她的耳垂,指尖略有些粗糙,力道一會兒輕一會兒重,肅霜覺得胸膛裏那顆小心髒也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你……你紮,我不躲。”她半邊身子都快麻了。

桂花蜜金糖的甜香落在額頭上,祝玄低沉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把眼睛睜開。”

是要她睜着眼被紮?

肅霜勇敢地撐開眼皮,那雙相似的眼近在咫尺,目光如冰一般,她屏住呼吸,被動地與他互相凝視。

湊得近,祝玄清楚看見她耳廓上絨絨的小細毛一根根受了驚吓似的立起來,睫毛更是閃個不停。

還有雪積在她頭發上,衣裳也還是昨天那套。

“你一夜沒睡,就搗鼓這些小把戲?”他的語氣依舊聽不出任何情緒。

确實一夜沒睡。

離開栖梧山後,肅霜在“麻溜地滾回黑線仙祠”和“收拾收拾躲去下界”兩個選擇之間猶豫了一小會兒,很快便放棄了。

明明心裏有預感,知道“母親”可能不是個愉快的問題,莫名的沖動還是讓她選擇問出口,以前她不會這樣的。

從未有過難以釋懷的歉意在纏繞,她只是覺着自己應當做點什麽。

“小把戲是不是……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肅霜聲若蚊吶。

她眼裏有膽怯,也有細微的歉意,可祝玄更多察覺到的是她的委屈,好像躲在厚厚殼裏的小生靈剛探一根手指出來,便被拍了回去。

是真吓到她了。

祝玄默然片刻,手腕忽然一轉,一枚辛夷花耳墜落在掌中。

肅霜瞥見銀鏈閃爍——要紮了?她驟然閉眼,卻覺他摸索半日,将久違的辛夷花耳墜穿回了耳洞,一條劃痕都沒擦出來。

冰冷的花墜被他托起,連帶她的耳朵一起包在手掌中,祝玄的聲音很低:“以後不要這樣了。”

掉在雪地裏的帔帛重新挂回肘間,肅霜只覺背上被安撫似的輕拍了數下。

“看來果然是心誠則靈,小把戲成了。”

祝玄扭頭看着墜滿枝頭的瓊玉花朵,聲音裏終于有了一絲輕松的意味。

肅霜唇邊的梨渦淺淺地凹進去,輕道:“還是不算成,我發現之前不靈是因為天界的花樹懶得理我,我得騙它們春天到了,但它們糊弄我,到現在也不肯真開花。”

聲音這麽小,還在害怕?

祝玄轉頭望向滿院積雪的花樹,悠然道:“不是花樹不肯開花,是季節不對。”

他擡手劃了一橫,念道:“熏風已至,開花。”

熾熱的風盤旋而起,院內所有花樹都微微顫抖了起來,離肅霜最近的是幾株石榴樹,榴花噼噼啪啪地伸展開,一朵接一朵綻放,霎時間沉墜而下,映着滿地皚皚白雪,更顯妖紅似火。

“夏韻間的花草無論種類,都只在夏天開花。”祝玄見她盯着榴花看,便折下一枝遞過去,“榴花與冬雪在一處倒是有意思。”

肅霜只覺腦中“嗡”一聲,眼前驟然浮現犬妖模糊的陰影輪廓,耳畔仿佛又聽見他清朗的聲音:“這是你想要的夏天的花冬天的雪,既然看不到,那你伸手摸一下。”

可此刻遞花給她的不是犬妖,在這裏讓飛雪與榴花漫天飛舞的,眉目清晰映在雪色燈火中的,是祝玄。

她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極清晰地意識到這件事。

她慢慢伸手接過榴花,花瓣紅似火,雪片瑩白點綴其上。

清風拂過,祝玄長袖在她身上一掃,頭頂肩上的積雪便盡數彈飛,他的視線定在她鼻梁上猶殷紅的胭脂痣上,忽然間所有晦澀難言的陰郁與泛濫的殺意都消失了。

“你是想吃些東西,還是睡覺?”他秉持“仔細地養”這一原則,不能虧待她。

“我……”

肅霜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她像是突然變成了兩個,一個在竭力把犬妖的輪廓與祝玄的身影交疊在一處,一個在冷冷地說:你知道他們不是一個。

怎會如此?一定是被祝玄吓的,導致他的存在感突然變強。

祝玄見她滿面茫然,索性替她決定:“先吃東西,再睡覺。”

他又湊過來,肅霜驟然退了數步,肩膀卻被握住,手掌安撫地在她腦門兒上揉了一下,祝玄慢悠悠地說:“剛才都沒紮你,現在更不會了。”

像是不讓她再退,他握住她的胳膊,一路牽着往自己的書房走。

卯時剛過,然而雪雲未散,四下裏依舊暗如黑夜,書房裏只有案上一盞明珠燈亮得柔潤,肅霜被祝玄環着肩膀挨着他坐在書案前,他正打開一只精致的瑪瑙盒,裏面齊整地鋪着一列桂花蜜金糖,兩列一看就是甜口的茶點。

祝玄極難得親手沏了一杯濃濃的胭脂蜜茶,遞到她唇邊。

明明是一只碰也不給碰的瘋犬,突然拿出十二分的溫柔架勢,大抵他也覺得真吓到她了,安撫她?想叫她別怕他?可她為着害怕躲他遠遠的,難道不是他想要的?

祝玄不對勁,肅霜覺得自己也不對勁,身體裏兩個仙丹在吵架。

這些年她快被胸膛裏不能磨滅的遺憾與疑惑折磨得筋疲力盡,遇見一雙相似的眼,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糾纏,期盼可以撫平那些空洞。

可現在她突然很難把這雙相似的眼當成只有“瘋犬”符號的存在,也不太能當做随時随地可以與犬妖疊在一處的虛幻替代。

想說點浮誇的暧昧胡話,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想離開這裏,可她越躲,祝玄抓得越緊,胳膊和腳像是被釘在這裏了。

除了喝那杯甜到齁的茶,她好像什麽也做不了。

肅霜吞下胭脂蜜茶,突然道:“難喝死了,我不要這個,我想吃玉髓猩唇百花露萬陽千星糕……”

她報了一串只聞其名未嘗其味的珍馐,等待祝玄的那句“夢裏什麽都有”。

快變回以前的瘋犬,讓她清醒一下。

祝玄只挑了一粒芙蓉糖糕繼續喂,諄諄善誘一般:“不許挑食。”

明明他才挑食,口味奇特。

肅霜皺眉別開臉,不肯吃那塊看着都甜到掉牙的糖糕,見他把糕放回瑪瑙盒,複又伸手過來,瞅着是要掐脖子,她猛地閉上眼。

五根手指突然把她的臉輕輕掐住,戳着上面的軟肉,祝玄輕道:“你的膽子呢?”

肅霜睜開眼,對上那雙相似的眼,裏面好似藏了一絲無奈。

停了一會兒,她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腦袋往他肩膀上枕。

“我不想吃了,好困,就在這裏睡。”

肅霜死活不放手,睫毛戳在他下巴上,癢絲絲的。

祝玄不為所動:“屏風後面有床榻。”

肅霜毫不客氣往他懷裏鑽,像是恨不得把腦袋鑽他衣襟裏,整個身體都跌在他腿上。

“我就要在這邊睡。”肅霜咬住他襟口上的紋繡,“睡一覺我就不怕了。”

是不是很過分?她等着兇獸用尾巴抽她,快把她扔出去。

可祝玄反而屈起腿讓她坐得更妥帖,低沉的聲音晃得她頭發絲一個勁打顫:“那就睡吧。”

……這哪裏能睡着?

肅霜俯在他胸前,鼻子耳朵嘴巴眼睛好像全被祝玄蠻不講理的味道塞滿,她要是背上有毛,現在一定是炸開的。

耳朵突然被一根手指極輕地勾了一圈,她猛然擡頭,祝玄笑了一聲:“還在炸毛?”

那雙眼裏盈滿笑意,清朗而有趣,不像是瘋犬能笑出來的。

啊,現在像犬妖了。

肅霜渾身上下的骨頭一瞬間輕了無數,又把臉埋回去,咕哝:“別吵我。”

身體裏交戰的聲音終于停了,化為同一個聲音:想夢見犬妖。

窗外風聲幽幽,腳步聲說話聲漸起,秋官們開始辦差了,書房裏還是一片靜谧,只有肅霜深邃綿長的呼吸聲起伏。

祝玄一手圈着她,一手端着卷宗,總有些心不在焉。

似乎是胳膊被壓到,又似乎是腿被壓到,然而書精輕且軟,纖細玲珑的一團,根本也壓不壞他。

是不是太縱容?

祝玄放下卷宗,忽覺肅霜使勁在胸前蹭了一下,眉尖蹙起,幾顆假惺惺的淚珠挂在睫毛上晃,一面嘀咕:“別……別紮我……”

哦,原來是夢到他了?

怪可愛的。

祝玄從她頭發裏摸出辛夷花耳墜,又連她的耳朵一起包在掌中,忽覺說不出的愉悅。

多好,以後手裏空蕩蕩時,有個書精可以搓揉了。

【作者有話說】

關于“凱風”和“熏風”,一個是指春風,一個是指夏風。

凱風自南出自詩經邶風·凱風。

熏風出自《呂氏春秋·有始》:東南曰薰風。

明天我看看能不能雙更哈~

哈哈,不能也別怪我~摸摸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