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風何悄兮雪何消(一)

35   風何悄兮雪何消(一)

◎第三十四章◎

肅霜醒來時,夜色正深沉,頭頂雲一樣的帳子很眼熟,這裏是冬靜間,她的床榻。

她怔忡片刻,擡手在脖子上摸了一把,滿手的冷汗。

明明入睡前想着要夢見犬妖,結果卻是噩夢連綿不絕,一會兒是祝玄拿着辛夷花耳墜使勁紮她可憐的耳朵,一會兒是他殺氣騰騰地看着她,一會兒又是他拿刀逼迫她吃那些甜到齁的茶與茶點。

細想甚至有些荒謬可笑,卻讓她無來由地心驚肉跳。

頭發衣服被褥上泛濫着香甜又冷凝的氣味,屬于祝玄的氣味,肅霜一頭紮進浴池,洗了兩遍。

換了被褥枕頭床帳,将鲛绡長裙塞進箱子最下面,她往紫玉香鼎裏扔了兩塊氣味濃烈的九轉檀香時,天終于亮了。

白石架上挂着今日份的新衣,又是大紅大綠,鮮豔奪目。

那裏三層外三層的式樣着實麻煩,肅霜随便套了件輕便的舊衣,推開屋門,冷風撲面,她終覺爽利許多。

今天的刑獄司似乎不太對勁,正門罕見地緊閉着,外面不停有叫罵哭鬧,痛斥刑獄司屍位素餐,殒命了兩個神君卻查不出真相。

沒一會兒秋官們便兇神惡煞地開門奔出去,捉小雞似的抓了幾個神君關進地牢。

見肅霜站在涼亭外,秋官們提醒她:“肅霜秋官別靠近正門,最近只怕不太平。”

肅霜奇道:“出了什麽事?”

秋官們嘆道:“都是源明帝君的老手段了。”

昨夜子時,無臯山附近突然有神君無故殒命。

無臯山是天界的山,曾經是景致秀美的游玩勝地,兩次大劫後那裏便成了被冰封的荒山,早已神跡罕至,連上界巡邏神官都很少去。

但不管怎麽偏僻荒涼,終究還是在天界,而且那不幸殒命的神君與命喪下界的良蟬一般慘,碎得拼都拼不出來,此事到底引發了些許騷亂。

最窩火的自然是源明帝君,殒命在無臯山那位神君是他看好的可塑之才,原打算安排他去禁庭司做天宮護衛,卻落到跟良蟬一樣的下場,加上塗河龍王一事被祝玄當衆打臉,良蟬被害也輪不到他插手,眼看此事又要被刑獄司包攬過去,他怎能甘心。

于是現在刑獄司正門外便聚集了一群仙神叫罵哭鬧,鬧得不成樣子。

肅霜不免有些感慨,這位源明帝君未見有何建樹,找麻煩的本事卻很厲害,天界被他把持小半事務,怪不得亂七八糟的。

不過這些跟她也沒關系,她有她的差事。

肅霜坐進涼亭,頭一回沒寫“勿擾”紙條,挑了本恩怨冊翻看起來。

此時的祝玄還留在無臯山。

無論曾經無臯山的景致多美,大劫後所見只有青灰的冰層,他就站在冰層上,低頭看着面前的深坑。

深坑方圓約有一丈,深不見底,四下裏濺射的猩紅神血早已凝結成冰。

不會有錯,和良蟬殒命時一模一樣的坑,殒命者也和良蟬一樣被切得粉碎。

來回不知搜查多少遍的秋官們終于回來了,彙報道:“少司寇,屬下已将方圓百裏細細搜過三遍,沒有任何神力殘留。”

另一邊整理卷宗的秋官也道:“少司寇,屬下在塗河龍王婚宴賓客的名單上找到了殒命者的名字,他确實是那天的賓客之一。”

祝玄不由陷入了沉吟。

他覺着自己關于龍王怨念複仇的猜測大半不會有錯,可問題在于,塗河龍王一家都是殒命在下界,怨念也只可能留在下界。

怨念無識無智,如何來的天界?有操縱者?怨念怎可能被操縱?

祝玄吸了口氣,忽覺寒意刺骨,周圍的秋官們也已凍得面色發青。

神族本不畏寒暑,然而大劫的寒意卻讓他們無法可使,遺跡中殘留的這點寒氣猶如九牛一毫,待久了卻依舊吃不消。

“算了,先回刑獄司。”

他正要上車,冷不丁一封清光傳信落在手邊,信封左下角有一朵細小浪花,這是水德玄帝神殿的紋章。

祝玄匆匆掃了一眼信上內容,立即皺緊眉頭。

“你們先回去。”

他将信封收入袖中,又想起什麽,吩咐兩個甲部秋官:“我有些事要交代肅霜秋官,你們代為轉達。”

祝玄的車辇消失在雲海時,肅霜正盯着擺在書案上的珍馐發愣。

負責送膳食的秋官們上來第一句話還是:“少司寇吩咐了。”

他們一碟一碟地介紹案上精巧的佳肴:“這是肅霜秋官想要的玉髓,這是百花露,那個是萬陽千星糕。”

說罷,他們又遞過來一本厚厚的冊子:“少司寇還吩咐了,肅霜秋官再有什麽想吃的,從這本食譜裏找,若不喜歡,再換一本,務必要養得……務必讓肅霜秋官滿意。”

……臨時改口也沒用,她聽到了“養”這個字。

肅霜盯着面前從未見過的珍馐,一口氣還沒吸完,又有兩個甲部秋官來了涼亭。

甲部是祝玄經常帶在身邊的,跟他待久了,秋官們個個眼神冷銳,身周像是罩着銅牆鐵壁,說話語氣都帶着近似的傲慢:“少司寇交代,最近刑獄司不太平,肅霜秋官明天開始搬去秋思間辦差。”

不等她說話,秋官又道:“少司寇還有吩咐,肅霜秋官雖有疾若閃電的本領,卻負擔不起,還請你勤勉修行,不要自尋死路。指導修行一事儀光戰将已應下,明日開始,每兩日去一趟神戰司,算是肅霜秋官的新差事。”

肅霜默然看着秋官們離去的背影,半天才“咚”一聲倒在書案上。

明明不見真神,卻又好似就在身邊指手畫腳,這是瘋犬的作派。

她盯着瑪瑙盤中晶瑩剔透的玉髓,隔了半日終于拿起玉勺狠狠吃上一大口。

沒什麽大不了,他愛有存在感也随他,日子總要繼續過,日日華裳頓頓珍馐,甚好甚好。

她利落幹脆地把佳肴一掃而空,正餍足地翻着食譜,考慮明天吃什麽時,忽聽正門外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緊跟着正門開了一道縫,季疆步伐輕緩地走了進來。

他身後有個年輕神女又哭又叫,要不是女仙侍從們阻攔,她能沖過來把他撕碎。

季疆回頭瞥了她一眼,好像神女撕心裂肺的哭嚎在他眼裏是一張不太有趣的畫,他問得漫不經心:“沖我哭什麽?咱們認識?”

神女語無倫次地吼,季疆聽着聽着便轉過身,待她一長串的哭喊結束,才笑眯眯地說道:“哦,原來你是良蟬的妹妹。”

他忽然變得和顏悅色起來,又道:“妹妹想讓源明帝君來接手良蟬被殺之事?不行啊,他除了拉幫結派還會點啥?塗河龍王滅門一事查了兩百年也不見查出什麽,反倒沾染到他自己身上。妹妹,良蟬被殺要是交給他查,萬一後面又扯上他,怎麽辦?”

那神女厲聲道:“你們刑獄司才是藏污納垢!文象那麽忠厚老實的神君,被你們把小腿上的肉都剔了!我知道你們和源明帝君過不去,和我哥哥有什麽關系?他殒命下界,你們查也不查!”

季疆看着她發怒的眼睛,笑得更歡:“倒也不能說沒查,妹妹,想不想知道你哥哥變成什麽樣了?”

他忽然嘆了口氣:“你哥哥被切成好多好多塊,東邊一堆,西邊一坨,最後都化成清氣散溢了,也沒拼出個完整腦袋。那血啊灑了半座樹林,連葉子上都是……”

那神女尖叫着撲過來,季疆樂得哈哈大笑,指尖一晃,風繩将她從頭到腳捆了個結實。

“幹擾刑獄司公務,攻擊少司寇,送去地牢關兩天。”

他長袖一揮,一道符打在神女肩上,她頭頂立即懸起大片雷雲,天雷劈個不停。

大門驟然合攏,外間鬧事的諸神終于有了片刻安靜。

季疆沒事人似的轉身上回廊,扭頭瞥見肅霜坐在涼亭裏,他歡快地招呼她:“小書精,剛才沒吓到你吧?”

肅霜懶洋洋地翻食譜,頭也不擡:“我沒事,公務重要,季疆神君忙你的。”

頭頂很快便有陰影罩下,季疆彎腰湊近了看她手裏的書,烏油油的幾绺長發垂落書頁。

“原來是在看食譜。”

他的聲音裏常帶一分笑意,顯得親和又親切,只是這份親切親和好像懸在天上,特別虛浮。

“哎,上面有沒有仙兔湯,清蒸仙兔之類的菜?”

他又來了。

肅霜還是不擡頭,輕輕笑道:“季疆神君一看就不會吃,沒在下界待過,凡人們做兔子的法子可多了,以後有機會我找些下界食譜給你開開眼界。”

她一笑,季疆就抱怨起來:“小書精老戴着個假臉就沒意思了,我還是喜歡你坦率些。”

她就喜歡戴假臉,假臉讓她快樂。

肅霜充耳不聞,剛翻一頁食譜,忽聽涼亭外風聲銳利,一團白影閃電般竄進來,重重撞在季疆胳膊上,被他擡手一撈,捧在掌中。

“小仙兔?”

季疆撐圓了眼睛,驚訝地望着手裏肥嘟嘟的毛團,它看上去不大好,身上一團團雜亂血跡,兔毛被血糾結成塊。

仙兔在他手裏蹦了一下,似是想往肅霜那裏去,然而季疆看着沒用力氣,卻剛好卡得它不能動彈,掙紮間,它暈了過去。

“哎呀,受傷暈過去了。”季疆提溜着仙兔的耳朵提起,轉過來轉過去地看,“小仙兔好聰明啊,受了傷知道要往你這裏跑。”

細白的手掌伸到了眼前,肅霜神色平靜,語氣也平靜:“季疆神君,把它給我。”

季疆緩緩蹲了下來,仰頭盯着她的臉,柔聲道:“是小仙兔自己要撞我身上,我可沒搶它,也沒霸占它,你直接來拿不就行了?”

見她當真來拿,季疆側過身體,血淋淋的毛團被他換了只手捧着輕輕掂,他嘆道:“這麽多血,一定痛得厲害。咦?這是神兵武器劈砍的傷?天界竟然有會傷害可愛小仙兔的混賬!唉,小書精你看它,真可憐。”

等了半日沒有回應,季疆轉頭,對上那雙細長的眼。

雖然只有一瞬,但兩點寒星确實落在了她眼裏,冰寒徹骨。風緩緩吹着,她腦後的青絲一根根飛揚而起,仿佛她下一刻便要被血與火裹挾着撲過來。

就是這樣的眼神,這高傲不屈服的敵意,是他魂牽夢萦許多年的,是他後來再也沒見過的,他饑渴至極——一瞬不夠,想要更多,他想……

季疆猛然垂下頭,左手虛握成拳,一下下在額頭上輕敲。

仙兔被他輕輕放在書案上,他的聲音帶着一種異樣的壓抑與疲倦:“拿走吧。”

說罷,他疾步而去。

【作者有話說】

存稿着實不多,還是先單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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