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心上何處覓朱砂(一)

38   心上何處覓朱砂(一)

◎第三十七章◎

說罷,他反而生出些感慨:“我對你未免太過縱容。”

……他說這種話不會心虛嗎?他到底縱容什麽了?剛才說“不許變回人身不然撕書”的是哪個?強行把美貌書精當做貓來養的又是哪個?

然而祝玄真的不心虛,至樂集一直被他捏在手裏,即便是秋官們來談事,他也毫不在意地一頁頁翻看,秋官們個個訓練有素,面上絲毫不見異色,好像少司寇翻着的不是至樂集,而是什麽重要卷宗。

肅霜終于麻木了。

每回她把他往壞了揣度,便發現他真是這樣的瘋犬,有存在感豈不是再正常不過?

暮色四合時,祝玄當真帶着至樂集回到了寂靜的空桑山。

空桑山是水德玄帝年輕時住的地方,他一直不喜明豔繁華,山中石林溪叢一概任其自然,密林中僅一條小徑通向祝玄的紫府玄止居,盡頭的雲境懸浮高處,此時素月當空,杳霭流玉,蒼山負雪,別有一番幽靜孤寂。

肅霜曾以為祝玄的紫府是個冰窟,誰想破開雲境,裏面竟溫暖如春,廊下仙紫藤開得繁茂,寝殿建在花海深處,從殿柱到殿壁,清一色都用的陰山石。陰山石是天界最堅硬的岩石,一小塊都難得,他竟拿來建寝殿。

絢爛的紫藤花海裏矗立着漆黑如墨的殿宇,到底還是透出一股森冷之意。

寝殿內并無什麽奢侈用具,甚至顯得空曠,倒是床榻上的絲帳如霧如雲,是肅霜從未見過的好看。

她沒話找話講:“少司寇這帳子真好看,我也想要。”

寝殿太空曠,她的聲音甚至帶起了些許回音,在殿內緩緩漾開。

祝玄停了一下,突然道:“安靜點。”

他把至樂集往書案上一丢:“不許偷看,好好待着。”

他要不這麽說,她才不想看,既然說了,今天她要是不看,肅霜兩個字就倒過來寫!

她不要玩什麽愚蠢的寵物游戲,如何進如何退,原本都該是她來掌控的。

肅霜凝神聽屏風後的動靜,估摸着衣裳脫得差不多了,當即變回人身,扶在屏風上隔着縫隙努力張望。

祝玄剛脫了中衣,側身反手去拿陰山石架上的素色長袍,他的後背似有一片巴掌大小的陳舊傷疤,肅霜還未分清究竟是燒傷還是凍傷,他已穿上了長袍。

神族怎會留傷疤?是故意不用術法愈合?

這多半是他的私密事,肅霜不欲多想,正考慮是直接沖進去,還是弄些響動,冷不丁擺在牆角的幾朵白梅離了枝頭飛旋而起,疾電般繞着自己打轉,她“咻”一下變回書,剛落回書案,祝玄便出來了。

“偷看?”他掂了掂書上的白梅,“還變回了人身。”

肅霜柔聲道:“少司寇的玉體我當然想看,我就是這樣的書精……別別!少司寇別撕!少司寇玉體尊貴,我什麽都沒看到!真沒看到!”

祝玄把帶回的卷宗拿出來翻:“你這亂七八糟的春情要是能少點,聰明伶俐要是能用在正途上,也不至于被幾朵白梅纏住。”

肅霜停了一會兒,問:“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厲害到不會被發現,就能偷看了?”

祝玄把瑪瑙茶杯往至樂集上一壓:“閉嘴。”

肅霜就不閉嘴,見他手裏卷宗上寫的是敬法宮今日商讨之事,便問:“少司寇,既然九霄天上好些大帝們都下來了,是不是很快就能找到重羲太子?”

“未必。問這個做什麽?”

“我聽說重羲太子暴虐,不适合當天帝。”

祝玄笑了一聲:“說的對,他的性子确實不能當天帝。”

他似是不想多談這個,将卷宗放去一旁,卻攤開一張畫紙,在筆架上挑了片刻,捏出一根青竹畫筆,一面道:“近日算是有了空閑,說了送你一張駺山萬年櫻圖,我想想怎麽畫。”

萬年櫻?他還記得?

過去兩個月了,肅霜當他是随口一說,不過是當時氣氛使然,觸動祝玄說了句安慰話,到現在自己都快忘了,原來他是記着的。

她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就是随便……少司寇不用……”

祝玄執筆蘸墨:“我答應就是答應了,安靜點,別幹擾我,畫糟了我可不換。”

畫筆落在紙上,發出細微的“嘶嘶”聲,光影緩緩起伏在他面上,肅霜的視線在寝殿內亂晃了好一陣,最後還是不由自主落在他臉上。

他有一絲藏不住的倦意,雖然不曉得這兩個月他在忙什麽,但秋官們都時常忙得不可開交,少司寇只會更忙。

難以言說的愧疚又開始纏繞,像那天她觸了逆鱗一樣的愧疚。

身體裏那個不受控的半個仙丹在冷冷說話:你真的只是為了這一件事感到抱歉?

肅霜又用了很久才找回幹澀的聲音:“不早了,休息吧,畫……什麽時候都可以畫。”

祝玄勾出萬年櫻的輪廓,問她:“你是想天天來看畫?”

半日,她低低“嗯”了一聲,祝玄便丢開畫筆,起身走向屏風後,一頭倒床榻上,雲霧般的帳子飛舞起來。

“那就睡覺。”

他把至樂集放在枕邊,補了一句:“不許說話。”

明珠燈的光暈暗下去,寂靜與黑暗吞噬四周,肅霜想起那個早晨,頭發衣服被褥上沾滿祝玄的氣味,她足洗了兩遍身體。

此時此刻,她身處祝玄的寝殿,躺在他的床褥枕頭上,他就睡在不到三尺處的地方。

他深邃綿長的吐息聲讓她心神不寧,無處不在的氣味讓她如坐針氈。

她真的沒辦法把他與犬妖疊在一處,所有的掙紮與不信邪都無用,每一根豎起的寒毛都在提醒她:這是祝玄,不是犬妖,他們不是一個。

肅霜只覺心驚肉跳,像是好好走在一條路上,突然發現沒路可走了,前後都沒有路。

在這片難以越過的死寂與黑暗裏,她變成了一只無路可走、懸在萬丈深淵上的貓。

祝玄卻睡得出乎意料地好,醒來時墨香萦繞身周,甚至讓他不想那麽快睜眼,他下意識摸向枕畔,卻摸了個空。

柔軟的雲紗被不知何時已落了大半在床榻下,剩下的小半堆在榻邊,裏面伸出一雙腳,腳上穿着薄軟的雲絲襪,上面繡着幾朵精致的辛夷花。

書精什麽時候變回的人身?

祝玄探頭往床下看,見書精大半個身子掉在床下,緊緊把雲紗被抱在懷裏,頭臉都鑽進去,只把兩只腳搭在床邊,也不知這詭異的姿勢怎麽扭出來的。

他慢慢把雲紗被往回扯,可她抱得死緊,稍微用些力氣,她整個身體也被扯近,生氣似的咕哝着什麽犬狗之類的夢話,猛然一翻身,一只腳搭在了他膝蓋上。

又夢到他了?好生大膽,竟敢叫他瘋犬。

也是,書精一直是膽大包天的,只怕早已腹诽過無數遍瘋犬,夢裏也要叫一下。

着實可愛得緊。

肅霜正做着與犬妖閑聊的夢,可漸漸地,他的身影越來越淡,祝玄的氣息鋪天蓋地,夜一般籠罩下來,遮蔽她的風和日麗,安寧祥和。

她掙紮着想躲,卻被抓住雙手,祝玄冰冷的眼睛盯着她。

肅霜一下驚醒,駭然發覺兩只手真不能動,他就睡在身後,一條手臂伸過來,将她兩只手腕都抓在手中,似環抱,似鉗制。

“醒了?”他猶帶睡意的低沉聲音落在耳廓,“睡着了會變回人身?”

肅霜一顆心幾乎要蹦出喉嚨:“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

祝玄拉高雲紗被,複又将她繼續困在身前:“繼續睡,天還沒亮。”

兩只手腕還是被他一并握在掌中,剛好叫她不能亂動又不會讓她難受的力氣。他從後面伸過來的胳膊沒壓着她,似觸非觸,好似圈出一塊領地,只允許她安靜地待在這裏。

不知為何,肅霜腦海裏突然浮現歸柳的話:你種下這糾纏不休的因,就沒想過來日會結什麽果?不要到了惡果臨頭才後悔啊!

惡果?她怎麽回答的?已經忘了。

那時的肅霜一定想不到如今的僵局。

殘餘的月色落入帳內,洇開在祝玄伸過來的手臂上,素色長袍松垮地挂下去,手臂在月光與陰影起伏中泛出暧昧的白,線條流暢又危險。

圈住她,卻又要鉗制她,兇獸幽冷的眼睛若隐若現,仿佛在說:是你要靠近,可接下來我說了算。

肅霜默默望着如雲如霧的床帳,毫無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細微的風聲鑽進床帳,幽幽一點清光憑空跳躍進來,肅霜瞬間從萬丈深淵的困境中得救,急急開口:“少司寇!有誰動了恩怨冊!”

祝玄飛快起身,眼底掠過一絲愉悅,仿佛看到等待已久的獵物鑽進了陷阱。

“說具體些。”

“昨天下界巡邏神官寫的東西被抹去了。”肅霜凝神感應,“換了其他內容。”

她來刑獄司總不能光吃飯不幹活,說了是看管恩怨冊,自然是真的在“看管”。死物成精都有自己的獨門小術法,她也有,且因為假扮書精,她還專門修習過書精世族的術,刑獄司每一本恩怨冊都被她施過法,不管是書寫篡改還是撕扯書頁,她馬上就會知道。

看天色還未到卯時,刑獄司正門都沒開,這會兒動恩怨冊,肯定有陰謀。

“我有從書精世族裏帶來的點睛香。”

肅霜從未這般殷勤過,她只是覺着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麽,得從僵局裏蹦出來。

“點睛香是整理書庫用的東西,點着了,把墨跡放在上面燎一下就知道什麽時候寫的,燎兩下就知道是誰寫的,燎三下……”

肅霜殷勤的聲音一下斷開,祝玄握住她的腦袋,細細順毛,極難得柔聲誇她:“好書精,果然能幹。”

【作者有話說】

來幾章感情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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