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心上何處覓朱砂(二)
39 心上何處覓朱砂(二)
◎第三十八章◎
點睛香約有食指粗細,點燃時既無煙也無味,雪白的香灰一粒不落。
“燒到一半的時候就可以用了。”
肅霜拿出優秀秋官的架勢,半個字不多說。
祝玄低頭翻看被篡改的恩怨冊,那一頁墨跡淋漓,寫道下界有獓因妖君食人不絕,霸占土地山河神為禁脔,數百年來禍害一方,誠為大患。
他瞬間醒悟,這是調虎離山的陽謀。
獓因和環狗可不同,他名聲好,行事低調,是個幾乎沒有破綻的妖君,把他的名字寫進恩怨冊,刑獄司必不會輕視,十之七八是兩位少司寇一起下界調查。
源明帝君正大動幹戈請來九霄天上的大帝們找尋重羲太子,這節骨眼把兩個少司寇诓去下界,明顯不對勁。
不知這位夜來潛入刑獄司篡改恩怨冊的賊子是誰。
點睛香已燒了一半,祝玄拿起恩怨冊在上面細細燎了兩下,但見雪白香灰墜落書案,拼成一個名字:乙槐。
是他?祝玄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個名字。
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今的乙槐是赫赫有名的神戰司副神将,馬上還要做正神将,但數百年前他有過做秋官的經歷。環狗一事,恩怨冊被調換的手段非常熟練,空子鑽得恰到好處,祝玄一直懷疑是秋官所為,卻沒找着破綻,若是乙槐便說得通了。
祝玄也立即了悟,為何塗河龍王一家被滅得那麽幹脆利落,他知道參與者裏面一定有真正厲害的,卻沒猜到是乙槐。
這個乙槐實在不簡單,不顯山不露水,若非他來改恩怨冊,還真很難發現他是源明帝君那邊的,似他這樣被源明帝君埋在暗處的棋子不知有多少。
祝玄抹去香灰,沉吟片刻,心中有了籌劃,正要喚出傳音符把季疆叫來,忽見肅霜默不作聲站在書案旁。
她的腦袋微微垂着,明珠燈光暈閃爍在面上,莫名顯得心事重重。
“你過來。”祝玄道。
見她慢悠悠地磨蹭,他便握着胳膊将她帶到身前。
書精确實有點沒精打采,眉頭蹙着,眼皮低低垂着。
“怎麽了?”祝玄低聲問,“眼皮擡起來,看着我。”
肅霜就是不肯撐開眼皮,擺出困倦的樣子:“少司寇,我、我認床沒睡好,困得很。”
她想回冬靜間,哪怕慎行院也行,反正不想待這裏。
一根手指揉在她眉間,像是要迫使那裏變得平滑,很快,她被一雙胳膊抱起來,又一次跌坐在祝玄腿上。
“想在這裏睡?”祝玄替她把淩亂的長發撥去腦後,“睡吧,有什麽想要的,醒了告訴我。”
*
風拂起長車的紗簾,擺在腿上的至樂集也被吹開了書頁,嘩啦啦地響着。
祝玄合上書,放在指尖頂着轉圈,沒聽見書精的抱怨聲,他便問:“想好了沒?有什麽想要的?”
過了半天,肅霜才細聲細氣地說:“少司寇是要下界調查獓因妖君?這麽重要的事,我一個書精只會拖後腿,而且我逃命本事也沒學好,儀光還等着我,恩怨冊需要我照看,我想留在天界。”
她被祝玄圈在懷裏,整個就不可能睡着,他也是圈了沒一會兒就把她變成至樂集送回寝殿。
總之這一夜過得糟透了,身心俱疲,不承想祝玄又帶她下界查什麽妖君。
那可是妖君,說不定又要打起來,這麽危險的事帶着她幹嘛?
祝玄一項項駁回去:“儀光這幾日公務在身,恩怨冊有季疆,這次不會在下界待很久。”
那他有什麽好問的?她煎熬了一夜,實在累得煎熬不下去,只想裝聾作啞。
祝玄道:“再想想別的。”
見他這架勢好像要來真的,肅霜想了一會兒,斟酌道:“那少司寇能不能別把我當寵物?”
祝玄反而詫異:“寵物?我何時養過寵物?寵物如何做秋官?”
……他自己沒覺得是在養寵物嗎?還是說,他這個“想要什麽”其實別有所指?
肅霜試探着開口:“那少司寇和我春……”
“無聊。”祝玄不等她說完,又把至樂集頂在指尖嘩啦啦轉起來。
他不無聊!萬一她說的是“春游美景”呢?
肅霜沒精神揣度他這是什麽稀奇路數,索性閉目養神。
三危山很快到了,獓因妖君的妖府坐落其中,與環狗妖府的避世不同,三危山附近有不少凡人城鎮,千裏之外還有王城,一直是下界巡邏神官巡視要地,許多年下來從未出過亂子。
乙部秋官們得令四散,往各處打探消息,祝玄卻慢悠悠下了車辇。
肅霜忍不住問:“少司寇要去哪兒?”
祝玄的語氣聽着像是打算游山玩水:“去看看王城風采。”
肅霜一聽“王城”兩個字,立即變回人身:“那少司寇忙吧,我回車上睡……”
胳膊被握住,祝玄提醒她:“你現在是刑獄司秋官,聽從安排是第一位。”
肅霜不得不找回巧舌如簧的本領:“少司寇我跟你說,下界土木易朽,又就算是王城也破舊得很,而且凡人們都住在一處,鬧哄哄的。如我這般文雅柔弱的書精,沒事坐在清溪畔啊高山頂啊,喝喝茶聊聊天再合适不過,王城不适合我,待久了我會暈過去。”
祝玄不為所動:“做秋官,大俗大雅都要經得,你還是要多歷練。”
肅霜長嘆一聲:“既然少司寇堅持,那我貢獻我的游玩策略。想在凡人城鎮玩得盡興就得障眼法變化成凡人模樣,但是這裏面也有學問,凡人孤男寡女很少一塊兒走,我和少司寇扮做夫婦那是最好不過的。夫君,妾身這法子可好?”
“不用這麽麻煩。”
祝玄擡手,正打算把她變成書,肅霜眨眼便化作個普通的凡人少女,轉身就跑:“叔父,我們走。”
午時二刻,一對容貌身段服飾都毫不起眼的兄妹進了王城。
妹妹使勁把腦袋扭向另一邊,哥哥不厭其煩地教導她:“不要叫叔父,叔父聽起來很老,叫哥哥。”
肅霜滿面乖巧地應下:“知道了,叔父。”
不等祝玄敲她腦袋,她瞅個空子一溜煙竄了老遠。
百多年過去,凡間王城已不是原來模樣,皇宮的彩瓦與紅牆都那麽新,道旁的垂柳多是新栽的,以前鬧哄哄講戲折子的草棚也早已不見蹤影。
肅霜走着走着便放慢了腳步,沉默又茫然地看着四周。
這裏唯獨沒怎麽變的可能是腳下道路,凡間城鎮街道還是那麽坑窪,她一個沒留神踩進了坑裏,下一刻又被祝玄捉住胳膊。
“現在連路也不會走了,來,叔父扶着你。”
他牽住她,走得不快不慢。
眼前瞬間浮現犬妖朦胧的輪廓,緊緊扶着她,一面提醒:“左邊有坑,你扶着我。什麽?你說南邊有人吵架?那不是吵架,是講戲折子的。”
肅霜微微眯起眼,及至拐了個彎,望見盡頭處香煙袅袅的月老祠,她的心跳一下快了。
王城變了許多,月老祠倒還是老樣子。
正殿前有一株數丈高的老菩提樹,土地神精心養護,四季常青,紅線墜滿枝頭,此時樹下正有許多人把紅線往上面挂。
祝玄徑自往菩提樹走,到了樹下,一擡手便将月老祠土地召了出來。
“獓因妖君最近可有什麽異象?”他直切正題。
王城的月老祠因香火繁盛,早早便歸了月老自己管轄,土地神也是月老自己派遣,比起外面的土地山神,從他嘴裏應當能聽到幾句實話。
土地答道:“小仙未見獓因妖君有何異象,倒是這些年他似乎迷上了雙修陰陽之道,這段時間是晏水神女來得最頻繁。”
祝玄“呵”地一笑:“難為她,不遠萬裏來三危山雙修。”
土地謹慎道:“小仙畢竟離妖君的妖府遠了些,并不清楚他的私交,印象裏他幾乎從不離妖府,倒是近段日子時常見他帶着晏水神女去蕭陵山一帶游玩。”
祝玄颔首:“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正要走,卻見那土地兩眼盯着不遠處的肅霜看個不停,不由問:“怎麽?”
土地賠笑道:“小仙絕非唐突秋官,只是覺得有些眼熟。”
月老祠只有凡人妖怪來得多,少有仙神會來,因此他對她還留着些印象,百多年前她來過,獨個兒在月老祠外坐了整整兩天,問什麽都不說,眼淚把袖子都浸透了。
“小仙仔細想想,許是自己記錯了。”土地躬身行禮,隐入陰影中。
肅霜正抱着胳膊靜靜望着那株巨大的菩提樹,樹冠如殿頂一般,盈盈清氣缭繞,數不清的紅線懸于其上,有的新有的舊,風過時,随着綠葉搖曳不止。
那時候犬妖偷偷挂了一根在樹上,他以為她沒發現,其實她是裝沒發現。
後來她一直也沒找到那根紅線,現在更不可能找到了。
眼角餘光瞥見祝玄來了,肅霜笑眯眯地開口:“叔父,侄女餓了,叔父請我吃頓好的吧。”
說罷她轉頭就想竄逃,不防肩膀被抓住,祝玄将她扳過來,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只在這雙眼裏見過假眼淚,晃悠在睫毛上不掉下來,誰能叫她把袖子哭得濕透?
祝玄對自己生出的不悅感到詫異,只聽肅霜顫巍巍地說:“叔父,好多人在看!你我叔侄一場,叔父你快放開!”
祝玄一眼看穿她故意作死的套路,知道他不喜歡,她就逮着“叔父”使勁叫。
他淡道:“讓他們看,誰和你是叔侄。”
肅霜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那……夫君?夫君早說嘛,害妾身喊了一路的叔父,被夫君占了不少便宜。”
總覺着書精來了王城後格外恣意放縱,倒類似剛相識那會兒的德性。
祝玄轉身便走:“下回再陪你玩這些小把戲。”
肅霜一路小跑跟上去:“少司寇少司寇,你是說的什麽小把戲?叔父侄女這種?還是夫君妾身這種……”
話音未落,祝玄輕輕在她腦門上一摸,她“咻”一下又變了身,這次卻是一把紙折扇。
“安靜一點。”祝玄展開折扇搖了搖,“走了,去蕭陵山看看。”
肅霜就不安靜:“蕭陵山啊……那可真是個不錯的地方。”
“你去過?”
“我好多年前去過一次,我跟你說,王城向北一路那麽多山,就蕭陵山最好看了,山清水秀,風調雨順,在那裏當山神一定很舒服。”
祝玄慢悠悠地騰雲往蕭陵山飛,耳畔也聽着書精慢悠悠的聲音說蕭陵山各種景致,什麽花開得美,山中幾座小湖泊像明珠,山下凡人們日子過得悠閑富足。
說到興起,她笑道:“你記不記得那個臉上長了黑痣的白胡子小禿頭?後來我去看了,他啊……”
歡快的聲音突然斷開,祝玄等了一會兒不見有聲,便問:“怎麽不說了?”
肅霜輕道:“我口幹,歇會兒再說。”
她這一歇便再也沒說過話,直至來到蕭陵山,都再沒說一個字。
【作者有話說】
關于“獓因”與“三危山”,出自山海經·西山經,原文:又西二百二十裏,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是山也,廣員百裏。其上有獸焉,其狀如牛,白身四角,其豪如披蓑,其名曰獓因,是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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