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怪咖

怪咖

話一出,語驚四座。

張欽剛坐回位置上拿起串鴨心,這下更是驚得直接把鴨心串串掉在了地上。

快燃到尾的煙頭被摁在了桌上。

一只青筋脈絡明顯的手。

連宣山掐了煙,終于冷冷擡起眼皮來睨着連漪。

兩人間一如既往劍拔弩張。

憋了好幾天的不高興在此刻有了抒發,連漪抱胸坐着,在連宣山泛着令人膽寒的戾氣的目光中,嘴邊挂着的作天作地的笑意慢慢淡下來,她蹙眉:“你看什麽看?”

一雙丹鳳眼眼底毫無溫度,連宣山眉骨微凸,頗為兇樣:“錢多到花不完是嗎?”

連漪毫無怯色:“是呀,比起你們這些窮——”

連宣山根本沒耐心聽她說完,寒聲打斷:“有錢不留着在京市花,來禾水做什麽?”

“富家大小姐來旅游?來扶貧?”

他扯唇,眼神漆黑陰鸷,作嘲諷狀,“還是根本就是在京市待不下去了,沒有人肯幫忙,所以只能滾來禾水寄人籬下,可憐巴巴求多年不見的親戚照顧的?”

蛇打七寸。

要說連漪方才一席話是給人不痛不癢地撓上一爪子,那麽連宣山這短短幾句話就好比專業拳擊手的一記重拳,直直擊中連大小姐的命門。

連漪臉色唰的一下就冷了下來。

這是她最不想承認的事情——

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家裏出了巨大變故,所以才被父母送到鎮上老家來狼狽躲避災禍,就連能否回去都是未知。

而此刻,連宣山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說了出來。

這簡直比當衆扒了她的衣服還要難受。

周圍一衆人聽得目瞪口呆。

本來還不明白連漪和連宣山之間莫名其妙的敵意從何而來,現在聯系上這段對話……感情此刻站在他們面前冷着臉和連宣山叫嚣擡杠的女孩,就是這些天的傳聞裏,連宣山從京市來的妹妹。

而且聽連宣山這話,貌似還是因為家裏出了事所以才來禾水的?

連漪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但在衆人的打量下她依然挺直着腰背:“連宣山。”這三個字幾乎從牙齒裏咬出來的,她四下掃了眼,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不知道誰吃完的燒烤盤朝着連宣山猛地砸過去,“你他媽混蛋!”

連宣山偏頭,輕而易舉躲過扔過來的燒烤盤。

燒烤盤落在地上,哐哐當當一陣脆響,聽得一堆人膽戰心驚。

張欽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和身旁徐玳川對視一眼,這麽久以來,他們還從沒見過有人敢對着連宣山這樣的。

現場針落可聞,隔壁幾桌的人也都紛紛投過來目光。

看了眼那砸在地上的燒烤盤,連宣山舌抵腮,用力磨了磨,燒烤攤小棚挂着的白燈在他立體深邃的五官投下濃重陰翳,他扯唇,站起身。

塑料板凳同樣在地上拖拽,發出“嘎——”一聲,刺耳又莫名驚悚。

徐玳川就在連宣山旁邊,見勢不妙,他動手攔了下:“連哥。”

連漪一深一淺地呼着氣,雙手緊緊握拳,提防着連宣山的動作,要是他敢過來打她——雖然很明顯她是打不過的,但她咬,她撓,總能在這人身上留下點傷口的。

一桌人裏有人陸陸續續開勸。

“槽,算了吧,咱們去別處吃。”

“連哥,你別和這丫頭計較……”

“走吧走吧。”

半響。

連宣山杵着眉,從皺巴巴的煙盒裏滾出來根煙咬在嘴裏,低頭攏火點燃,吸氣,呼氣,性感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青灰色煙霧縷縷散開,煙霧裏,他眯眼冷冷睨過來。

連漪正想着如何再出口嘲諷。

須臾,連宣山轉過身徑直走了。

一桌人跟上去,但其間還是有不少人偷偷回過頭來看連漪,然後又在身側人的提醒下把頭轉了回去。

連漪站在原地,捏着的拳頭慢慢洩了力。

她咬着牙坐回到椅子上,朝周圍還在看的人吼了聲“看什麽看”,大家又紛紛把目光轉了回去,繼續吃起了自己桌上的東西。

燒烤店老板猶豫半天的110始終沒有撥出去,他擦了擦冷汗,這才把烤好的燒烤端了上來。

看了看坐着的連漪,又看了看快要消失在夜市街頭的連宣山一衆人,或許是收了三倍價格後的善意提醒,老板說:“小妹妹,你還是少和那人起沖突……”

連漪憤憤然将燒烤塞到嘴裏:“你說誰?”

“還能誰?可不就是你……哥哥連宣山。”

“我沒有哥哥。”連漪面無表情咽下嘴裏的燒烤,又擡起頭來問,“你認識他?”

剛剛她在說出三倍的錢将東西全買下來以後就感覺到老板神色有點怪異。

“嚯,咱們鎮上裏誰不認識他,這小子下手可狠……”

老板也沒敢說太多,只含糊說了點:“你才到禾水鎮來不知道這些,總之,少和他起矛盾就對了。”

連漪不屑切了聲,高傲的高馬尾在背後甩了甩,鄙視道:“你們怕他,我可不怕。”

連漪完全沒把燒烤店老板的話放在心上,這場于大排檔店內發生的無硝煙戰争裏她自诩為贏家,翹着腿,悠哉悠哉哼着歌,往連續吃了幾天清水面條的肚子裏塞着燒烤。

不知道吃了多久,連漪終于飽了。快十一點,她擦了擦嘴,起身往回走。

-

回去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好在路燈還是亮的。

等走到老居民樓外,快要跨腿走進去的時候,連漪卻忽然頓住。

她試着拍了拍手,又喂了一聲。

沒有任何燈光亮起,一二樓樓道間的聲控燈壞了,烏漆麻黑的樓道像是巨獸張開的饕餮大口。

連漪頭皮一麻,猛地把腳收回來。

連漪沒敢往裏走,退到路邊街上有路燈照着的地方站着。隔了幾秒後,她再硬着頭皮嘗試了幾次,開着手機手電筒的光往樓梯上走,但終究還是怕得不行,又慢慢退了回去。

明明也就一層樓梯的距離,但她真的克服不了心理的恐懼。

黑黑的、窄窄的、窒息的、令人無法掙脫的環境,讓連漪很容易就想起……想起很多年前發生過的那件事。

那也是她怕黑的由來。

“什麽破房子……”連漪咬牙罵,左右環顧,附近一個人都沒有。

連漪在原地慢慢蹲下。

索性這裏也沒人能看見她,蹲會兒也無妨,說不定等一下聲控燈就恢複正常了,連漪這樣想着,又掏出手機——手機沒多少電了,信號也是時好時壞,什麽軟件的頁面都加載不出來。

連漪也不是沒有謝溫和連啓森的手機號碼,但她不願意打電話叫人來接自己——因為怕黑什麽的不敢上樓,太丢臉了。

無垠的黑夜把縣城內低矮的平房、交錯的天線都無聲無息吞沒,遠處街頭偶爾響起一兩聲犬吠,除此以外,再沒有任何動靜,甚至整棟居民樓都沒有一家還亮着燈。

要放在京市,這個點,家家戶戶都還是燈火通明的。

手機還有百分之八的電了。

連漪在手機屏幕上煩躁地點來點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她撥了個電話出去。

電話那頭有很長一陣的忙音,然後才被人接起:“連小姐?”

許久沒聽到有人這樣稱呼自己了,連漪語氣難顯低落:“徐助理,我爸媽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嗎?”

“抱歉,連小姐,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

“到底要什麽時候?”連漪語氣加重了點,有些惱怒,她擡頭看着眼前的樓道,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感覺自己都要被一點一點吸入吞沒進去,“我爸媽他們的電話為什麽還是打不通?我真的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來到禾水以後沒有一件事情是順心的,讨厭的炎熱氣候,髒亂的環境,還有特別讨厭的人……

“哎,哎您好,是檢察院的同志吧,這邊請……”助理似乎是還在招待着什麽人,最後只來得及和連漪低聲匆匆道,“連小姐,我等會兒再給你打過來。”

電話挂斷了。

手機屏幕也黑了下去,連漪戳戳屏幕,沒反應,只餘下一個電量徹底耗盡的顯示。

連漪氣得剛想把手機摔在地上,忽然聽見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在街那頭響起,像猛獸咆哮撕開寂靜。

不想被任何人瞧見自己的窘态,連漪迅速起身。

因為蹲久了的緣故,此刻突然站起來大腦還有點供血不足,整個人頭重腳輕,她扶住一邊路燈的燈柱,挺直腰背,裝作沒事人一樣擺弄着早已沒電的手機,然後用餘光看來的人是誰。

緊跟着摩托車前燈由遠及近地射過來,打在了連漪的身上。

和張欽一群人打完幾局臺球回來,連宣山隔老遠就注意到蹲在馬路牙子邊的身影,起先他還以為是哪個酒後不着家的醉漢,等離近以後才瞧見那束紮得高高的馬尾。

往日我行我素不可一世的大小姐蹲在路邊,指尖在黑黑的手機屏幕上亂戳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也就是聽見他摩托車引擎聲的瞬間,女孩又迅速反應站起身來。

看清騎着摩托車的人是誰後,連漪先是渾身一僵,繼而她背過身去當沒看見這人,将手機迅速舉起放在耳邊,故作大聲:“喂媽媽,我剛吃完燒烤,吃太飽了,在樓下站一會兒……”

摩托車在樓棟前停了下來。

“沒電的手機也能打電話。”連宣山冷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他語氣尖銳嘲諷,“大城市買的手機可真是不一樣。”

欲蓋彌彰的動作被看破,連漪轉過身,跟炸毛的貓一樣,龇牙咧嘴地盯着連宣山:“關你屁事啊!”

連宣山冷嗤,沒再看她,穿着破洞牛仔褲的長腿一伸,從摩托車上跨下來,拔了鑰匙,蹲下身給車上鎖。

男人半蹲在車前,細細的香煙夾在耳後根,嘴裏嚼着口香糖,仍舊是吊兒郎當的混樣,淡漠耷着眼,丹鳳眼眼皮薄而狹長,鼻梁側淡淡投着道陰影,仔細看下颌處似乎還有幾道剛起血痂的刮傷,不知道和誰打架時弄上的。

因為躬身伸手繞過車輪上鎖的緣故,他身上短袖薄薄的布料繃着,将偾張起伏的背肌、肱二頭肌勾勒得細致,脖頸前的朋克系十字架項鏈掉出衣襟,在鎖骨前晃啊晃,反射着細微的銀光。

被這人無所謂的态度刺到,連漪快步走上前,居高臨下看着連宣山。

“你喝了酒是吧?”想起方才在燒烤店前看見的,連漪得意哼笑,盯着他刺喇喇的寸頭,“喝了酒還敢騎摩托車,我現在就報警抓你。”

連宣山沉着臉鎖車,沒說話,從這個角度俯視下去,能瞧見他繃得挺直的鎖骨,寬松的短袖領口再往裏探,胸前暗色肌理溝壑隐約可見……連漪睫毛一抖移開目光,還以為自己真抓住了這人的把柄:“不說話,知道怕了?”

她乘勝追擊,洋洋得意,“今晚燒烤吃飽了嗎?我可是吃得——”

咔一聲,摩托車上好了鎖。

連宣山站起身來,這下換他居高臨下看着連漪。

兩人間的距離一下子貼得極近,連漪能聞到他身上苦辣嗆躁的煙草味、鹹悶的汗濕味、若有若無的汽修店機油味,寸頭發型将連宣山兇悍鋒銳的五官展露到極致,連宣山再逼近一步,目光幽深黑沉,迸着寒光:“真以為老子不敢弄你?”

“你來啊。”

深夜的街頭,夜風将兩人的聲音無限放大延長,連漪拗着臉同他對視,不甘下風,聲音兇兇脆脆的,“有種你就——啊!”

後面那聲是因為連宣山突然動了下胳膊,連漪尖叫,下意識一抖,擡手去擋,她閉了下眼,等再睜開眼的時候連宣山已經不屑嗤聲,掠過她往樓棟裏走了。

樓棟裏的聲控燈還沒有恢複正常,擡腿跨進去的時候,連宣山微頓。

片刻後,他淡淡收回向後掃去的目光,面無表情将嘴裏嚼着的口香糖吹了個泡泡,繼續往樓梯上走着。

連漪滿腦子還是這人差點擡起手來打她的動作,她氣得踹了腳摩托車輪胎,車身還挺重,被踹了一腳之後仍舊紋絲不動,反倒是她被反作用的力震得倒退一步。

連漪這下更氣了,想也沒想,擡腿走進沒光的樓棟,跟着連宣山的背影追上去:“連宣山,你有本事給我站住!”

連宣山沒再搭理她。

走至二樓,男人掏出鑰匙來打開家門,再啪一聲打開客廳的燈。

連漪兩臺階并作一階,氣呼呼跟着沖到二樓家門口。

連宣山正徑直走向衛生間,男人邊走邊單手拎起短袖下擺,使力往上一牽一扯,悍厲的小麥色腰背肌肉無所謂地暴露在連漪面前,連漪站住腳猛地閉上眼,聽見衛生間的門被人砰的關上,然後再是鎖門的聲音。

一句惱怒的“連宣山你是不是有病”正在嘴邊呼之欲出,但在感受到客廳傾洩出來的零零碎碎的微光打在身上的時候,連漪又突然頓住,像是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什麽。

側過頭看去,從一樓到二樓這截的樓道依然是烏漆麻黑的一片,混沌之中難以視物清晰,只能模糊看出臺階和扶手的形狀輪廓,樓棟外路燈燈光淡淡,照着冷清空曠的街頭。

明明上一秒她還站在路邊不敢上來的。

連漪嘴張了張,沒再說出話來,神情略顯怔忡。

世間萬物仿佛又恢複了寂靜,連啓森和謝溫在卧室內依舊沒有被聲響吵醒,不知道她曾經出去,不知道她回來時因為怕黑蹲在路邊久久不敢邁上樓梯,同樣,也不知道許久未回家的兒子在今夜回了一次家。

只有客廳驟然被連宣山點亮的燈和嘩嘩沖澡聲證明着兩人一同回來的痕跡。

連漪一只手扶在門把手上,另一只垂在身側的手則輕輕蜷縮了下。

今天就……就當她大人不記小人過,暫時放過這個讨厭的怪咖了。

連漪垂下眼,鬼使神差地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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