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哥哥
哥哥
摩托車溜溜達達開回鎮上, 回到老居民樓下。
連漪慢吞吞跟着連宣山上樓，樓道間的聲控燈又壞了，她把手機手電筒打開了才敢走上去, 連宣山回頭淡淡看了她一眼，站在門口掏鑰匙。
連漪提着行李箱站在連宣山後面, 有一絲別扭, 有一絲煩躁……她肚子忽然咕嚕叫了聲。
下午和連宣山站在游戲廳門口吵完一架，氣沖沖決定回京市以後, 連漪就沒再吃過東西, 現在餓意後知後覺地湧上來，連漪抿唇，硬邦邦道：“我餓了。”
連宣山開了門，側過身讓連漪拎着行李箱進去。連宣山沒換鞋，他懶懶倚在門上, 寸頭凜冽, 眉宇間落着陰影, 一下一下抛着手裏的打火機, 挑着眼皮問：“想吃什麽？”
連漪把行李箱放好, 面無表情故意道：“鮑魚撈飯。”
連宣山冷嗤：“你想得倒美。”
說着，他把打火機揣進褲兜裏，轉身又下樓。
連漪翻個白眼, 跟上去。
最後兩人坐在了附近唯一還開着的一家面館裏。
兩碗牛肉面，還有兩格蒸籠，一共四十九元。
老板過來算賬，是連宣山給的錢, 他褲兜裏掏出來皺皺巴巴的紙幣，耷拉着眼, 把紙幣裏最大額的一張五十遞了過去，老板找回來張綠油油的一元。
連漪默不作聲吃着面，眼神卻一直沒有從連宣山手裏那疊堪比在地窖裏發酵多年的陳年酸菜一樣的紙幣上移開。
她自己錢包裏的錢……其實差不多也是這種情況，只不過可能要平整點罷了。
一大碗牛肉面，連宣山稀裏嘩啦地幾下吃完，撩開面館門店的塑料屏風，出去抽煙去了。
蒸籠裏的排骨和羊肉沒怎麽被連宣山動過，連漪一筷子一筷子慢慢吃着，感覺到空蕩蕩的肚子終于被填滿，開始思考起來即将要面對的問題。
——錢。
錢非萬能，沒錢萬萬不能。
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連大小姐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還會因為錢的問題犯難。
連漪朝面館外望了眼，塑料屏風隐隐約約透着某道颀長的身影，懶散又淡漠地站在街邊，吞雲吐霧。
連漪起身走過去，連宣山注意到她吃完出來，也只是斜斜乜過來一個眼神，他不說話，凸起的喉結滾動，呼出口青灰色煙霧。
聞到煙味，連漪蹙眉，用手在鼻前揮了揮：“臭死了。”她站在連宣山身邊，矮上一個腦袋左右，嘟囔道，“少抽點煙吧，年紀輕輕得肺癌可沒救。”
連宣山嗤聲：“剛不遠萬裏把你從火車站撈回來，這就開始詛咒上人了？”
“什麽叫詛咒？”連漪沒好氣盯着他，掰着手指頭細數，“沒學過高中生物嗎？抽煙多了影響口腔健康、刺激呼吸系統……”
連宣山打斷她：“老子又沒讀過高中。”
連漪忽然沉默。
過了會兒，她才喂了聲。
連宣山不耐煩睨她一眼。
連漪垂下眼：“你手裏還有多少錢？”
連宣山掐了煙：“五百多吧。”他頓了下，繼續雲淡風輕道，“剛剛吃飯用了五十，現在就四百多了。”
連漪心拔涼拔涼的。
她自己包裏大概還有兩三百塊錢的樣子，兩人加起來都湊不夠四位數……要放在以前，這點錢還不夠她買奢侈品的時候給銷售小費的。
“那二嬸在醫院裏……錢還夠嗎？”
連漪想起住在縣醫院裏的謝溫。
連啓森消失有一段時間了，但這些日子裏四周街坊的議論卻沒有停止：連啓森賭博輸錢跑路了，聽說連啓嶼好像也往國外跑了……都說雙胞胎要麽性格一樣，要麽差別極大，曾經還以為兩兄弟不一樣，現在看來也沒什麽區別，就這麽撇下家裏人不管不顧，風言風語愈傳愈烈，還是在不久前傳進了在醫院接受化療的謝溫的耳朵裏。
做完開顱手術的謝溫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情況不算好，在知道連啓森做下的龌龊事以後生理狀況更是一落千丈，現在全靠每天的藥水吊着，也不知道還能再熬多久。
“醫院賬戶裏的錢還能撐一段時間。”連宣山回答說。
他又說，“問這麽多，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連漪抱胸哼哼，略有點擰巴，“……一起想辦法啊。”
連宣山挑眉，似乎是有點意外連漪這個回答，他似笑非笑看過來，低低喲了聲：“連大小姐現在也想着要如何掙錢了？”
連漪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什麽都不懂！”
她眼神細微地閃了閃，聲音小了些，“反正都沒人管我了……我靠自己也能活的。”
“你？”連宣山嫌棄睨着她，嗤笑，“十指不沾陽春水，你靠自己怎麽活？”
說完，他擡腿往回走。
連漪不服氣跟上去，生氣反駁：“我怎麽就不可以了？我從京市帶來了那麽多大牌的衣服和鞋子，随便賣出去一件就有不少錢呢。”
連宣山完全沒把連漪的話聽進去，他眼皮都沒擡一下：“不需要，我在汽修行有工資，夠家裏日常開銷了。”
連漪一愣：“家裏？”
“安安心心回去讀你的書。”走到居民樓下，連宣山盯她一眼，又收回眼神，漫不經心道，“老子就當是……替那個狗東西賠你了。”
他嘴裏的“狗東西”和“賠”自然是指連啓森把連漪的錢全部偷走的事。
“……我才不需要。”
連漪心底忽然不知道什麽滋味，随即她不滿意皺起臉，用故作冷冰冰的語氣掩蓋掉情緒的異樣，“我那些東西随便賣出去一件就夠抵你好幾個月工資了。”
“這鎮上有幾個人認得到你那些花裏胡哨的醜衣服的？”
連漪瞪大眼。
這鄉巴佬居然說她的國際潮牌是花裏胡哨的醜衣服！
樓道間的聲控燈依舊是壞的，連漪打開手機手電筒噔噔噔走樓梯追上連宣山，氣鼓鼓道：“不賣一下怎麽知道沒人認識！”
連宣山終于正眼看她：“真想賣？”
連漪揚揚下巴，不屑哼了聲，她連漪的字典裏可沒有不會和認輸這些字眼。
“行。”連宣山嗤笑了下，“到時候沒人來買可別哭鼻子。”
-
那天晚上連宣山沒再從家裏離開去外面睡。
或者說，從那天以後，他回到家裏住了下來。
這個小小的屋檐下，幾個月的時間裏，從四口人居住，變成三口人居住，又變成連漪一個人的獨居，最後兜兜轉轉，成為兄妹兩人唯一的容身之所。
連漪回學校繼續上學，對于她周一沒來上學的事情，班主任還專門把她喊道辦公室問了一下情況。
連漪在學校裏留的緊急聯系人的電話還是連啓森的，昨天她沒來，班主任又聯系不到人，擔心了一整天，直到現在才放下心來。
班主任讓連漪重新留個電話，謹防這樣的情況再次出現。
連漪拿着筆頓了下，點開手機，不情不願地照着通訊錄寫下了連宣山的電話。
這電話還是當初她問徐玳川才要到的。
她和連宣山還沒加過好友，回到教室以後，連漪百無聊賴地翻弄了一會兒手機，順着手機號找到連宣山的微信，頭像是一輛炫酷的賽車，她撇嘴，發了個好友申請過去。
下一秒，連漪還沒退出微信界面，就收到了對方拒絕添加好友的申請。
？
連漪不可置信地呆了下。
連大小姐這麽多年向來只有別人主動加她好友的份，首次主動加別人，還被拒絕了。
連漪蹙眉又點了一次好友申請，她指尖飛速在備注那裏打字，光從字裏行間都能看出來怒氣：【連宣山，你是不是瞎？】
一節課過後，連宣山才終于加了她的好友，他發過來個問號。
連漪無語地翻了個白眼，點進連宣山朋友圈翻了一轉，不出意外一無所獲，連宣山朋友圈竟然什麽都沒有，她退出，看見那個問號，又氣又惱地發消息過去問：【什麽時候去賣東西？】
連宣山回她：【周末】
-
連漪說到做到，她當時從京市帶來的那麽多奢侈品牌子的衣服，有些甚至還沒穿過，周五晚上放學回來，她就已經挑挑揀揀出來十多二十件，等着第二天拿出去賣。
但等到周六，連宣山站在客廳裏催人的時候，連漪忽然又有點擰擰巴巴，別別扭扭了。
連宣山吊兒郎當盯着她，嘲笑：“怎麽，那天晚上不是吼得挺大聲嗎，現在又不好意思了？”
連漪氣鼓鼓：“你才不好意思！”
她提着收拾好的衣服，雄赳赳氣昂昂朝門口走，又轉過頭來看連宣山，不爽道，“快點，帶路。”
禾水鎮上就一個買衣服的集市，說得好聽點叫服裝集市，直白點，其實就是個挂上衣服、三兩架子一擺，互相吆喝着賣的小廣場。
連宣山騎着摩托車送連漪到了地方，還真就好整以暇旁觀着，一點忙沒打算幫。
連漪暗地裏咬牙，找了個空地，把衣服擺好，她左右看了看，見四周都是賣普通又老土的廉價外套和T恤後，瞬間有了自信。
她就不信賣不出去。
帶着各式各樣大牌Logo的衣服擺出來，款式新穎奇特，果不其然瞬間吸引不少人的目光，現在人流量還挺大，有不少人來詢問價格的。
“這件多少錢啊？”
連漪朝後面冷冷旁觀的連宣山抛去個得意傲慢的眼神，瞥一眼被來人拿起來的衣服，報價：“五百。”
來挑衣服的人瞬間把手放下，誇張道：“這麽貴？”
連漪剛想不耐煩說嫌貴就別買，但又忍了下來，她盡量把聲音放平緩：“我這可是巴黎世家的T恤，原價五千多呢！”
她這都算打骨折價了。
“什麽巴黎紐約的，我可沒聽說過……”
圍着的顧客慢慢散開，這一角又恢複了冷清。連漪不可思議瞪大眼，看着方才還被她瞧不起的老土衣服的攤位前圍滿了人，顯然十分不解。
過了會兒，周圍的商販陸陸續續都賣出好幾件衣服了，唯獨連漪這裏連來問價格的人都沒有。
感受到身後連宣山落在自己背上的嘲笑眼神，連漪氣憤抱胸，臉有點燒，她醞釀了下，喂了聲，叫住從攤位前路過的女人：“買衣服嗎？”
天知道連大小姐是做了什麽樣的心理準備才扯下臉皮說出的這句話。
被她喊住的女人往她攤位上看了眼，忙擺手說不買，加快步伐走開了。
連漪氣得跺腳，臉更燒，聽到後面傳來連宣山的嗤笑，他懶洋洋走上前來：“現在知道賣不出去了？”
連漪撇過臉，不看連宣山，她悶悶發脾氣：“這鎮上全是不懂欣賞和時尚的鄉巴佬！”
連宣山盯着她，嘲笑道：“選址不對、定價高、不搭配，你這樣能賣得出去才怪。”
“……”
連漪一點一點挪回腦袋，她硬邦邦道，“你什麽意思？”
連宣山朝她剛剛喊住又擺手說不要的女人揚揚下巴：“那是三道口賣豬頭肉的大娘，你覺得人家會來買你這些花裏胡哨的貴衣服嗎？”
連漪辯解：“我賣得不貴了……”
“還有這些。”連宣山打斷她，指的是周圍一衆熱火朝天和商販讨價還價的顧客，“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工資少，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用的中年女人，你指望着她們能來買嗎？用家裏半個月的生活費來買件衣服？”
連漪不說話了。
“收拾東西。”
連宣山朝她擺着的衣服揚揚下巴。
連漪板着臉收拾東西跟着連宣山走，連宣山帶着她在服裝集市裏七拐八拐，走到另一個路口停下：“剛剛那裏靠近老居民區，進出的都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女人，這邊過去，有幾個職校和中學，進出年輕女孩多。”
連漪一邊擺東西一邊四周看了看，好像這裏來來往往的人……确實面孔都普遍年輕上許多。
“賣東西，首先認清自己主要的消費人群，再選擇合适地點。”
“還有，賣服裝根據你賣多少來擺放，服裝少走精品就一件一件挂好，走批發甩賣就得呈現出貨堆如山的效果，你這樣一件一件平鋪展開，搞展覽呢？”
連宣山面色平靜，語氣裏帶着股早在世俗裏摸爬滾打出來的熟練，他不知道從哪個攤位上借來兩個小架子抛過來，讓把衣服搭配一下再挂上去。
連漪拗臉照做，不出一會就有幾個濃妝豔抹的女生圍上來，扯着衣服驚喜道，像是發現了新大陸：“這，這是巴寶莉嗎？”
“那不然呢。”連漪微微挑眉，擡起下巴，“這可是我在專櫃預定半個月才買到的，正品，支持驗貨的。”
“哇！是拿來賣的嗎，多少錢啊！”
幾個女生明顯被激起了興趣，以往這些牌子貨只有在網上和省會的大商場裏才能看到，別說正品了，就連仿制品在禾水鎮上都不能瞧見一兩件。
“兩百一件，再搭上那邊褲子的話三百打包帶走。”
比連漪聲音更先響起的是連宣山的聲音。
連漪氣得叉腰，沖着報低價格的連宣山：“這兩件我可買成五——唔唔！”
連宣山的手突然捂上來，比他溫熱的掌心溫度，連漪更先感受到的是他指腹間粗粝的硬繭，她瞪大眼，擡起手來想把連宣山的手扯開，那幾個女生已經爽快給錢拎走幾件衣服了。
“連宣山！”連漪終于能說話，她不高興嘟囔，“我那衣服和褲子加起來都要幾千了，你居然還搭着賣，才賣三百。”
連宣山睨她：“就你定的那價格，有人買嗎？”
又有人圍過來問衣服多少錢，這下連宣山沒再說話，連漪瞪他一眼，轉回身去一板一眼回答道：“……兩百。”
錦衣玉食下長大起來的連大小姐還沒習慣對誰都能做到笑臉相迎的地步。
來的人走了，沒買。
連宣山站在一旁，像是氣笑了：“你板着臉給誰看？”
他再次伸出手來，食指和中指猝不及防抵在連漪嘴角，讓連漪咧出個笑容，“賣東西講究的就是臉皮厚，嘴甜，要笑。”他冷嗤，“想賺錢可沒那麽容易。”
連漪躲開連宣山的手：“……不準碰我！”
她別別扭扭站到另一邊，又來了幾個女生問價格，連漪吐口氣，勉強扯起來點嘴角，報出價格。
幾個女生明顯心動，但又有點猶豫不決。
“這件吧？”
“這件也好好看！我在手機上看見過模特穿！”
“還是有點貴我覺得……”
剛剛連宣山說的話還在耳邊回響着，不就是臉皮厚……連漪心一橫，突然上前：“這件很适合你的。”
正拎着一件風衣的女生擡頭看她。
連漪打量她一眼，說着：“你膚色偏白，秋天穿這種大地色的風衣很顯氣質和高級，裏面再搭配件深色的V領薄毛衣……”
涉及到這些，連漪說起來滔滔不絕。
幾個女生眼睛越來越亮，又圍着連漪問了好多穿搭的問題，最後竟然人手買了一件衣服走。
連漪眨了眨眼，還沒回過神，又有早在旁邊聽了半天的其他人走過來，激動問她有沒有什麽穿搭經驗……連大小姐翹翹嘴角，掰着手指頭認真說起來，渾然不複方才生硬又別扭的模樣了。
擺出來的衣服早在不知不覺中賣完，最後走出服裝集市的時候，連漪手裏足足拿有了三千多塊錢。
坐上連宣山摩托車的時候連漪眼睛都還是亮晶晶的。
她渾然沒注意到自己側臉上一小抹灰塵，那是方才收拾攤位的時候她無意識用手碰臉蹭上的，連漪嘩啦啦晃着手裏的錢，趾高氣昂地看着連宣山：“看吧，我就說我能賣出去的。”
說着，連漪數了數錢，遞了一千塊左右給連宣山：“喏。”
“咱倆一起賣的，雖然都是我的東西，但這一千塊錢……就當是給你的工資了。”
連漪拗着下巴道。
連宣山瞥她一眼，沒收這錢，他扯唇，突然擡起手來用力抹了下她的臉。
連漪心髒忽然痙攣片刻，她捂住臉：“……做什麽！”
“蹭上灰了。”
連宣山淡淡回答，啓動了摩托車。
“你不收錢啊？”
“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摩托車搖搖晃晃行駛在回家的路上，連漪用力扯了扯連宣山的衣角：“上次你請我吃面，那今天晚飯我請你吧，想吃什麽随便開口，本大小姐有的是錢。”
“鮑魚撈飯，請嗎？”連宣山故意嗆她。
連漪錘他後背：“連宣山！”
她咬牙切齒，“你是不是有病？”
連宣山悶聲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