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哥哥

哥哥

十一月底, 謝溫正式出院。

與病魔抗争的這小半年,謝溫原本就單薄的身形更加消瘦了下去,袖口處露出來的手腕瘦骨嶙峋, 脖頸仿佛都無法支撐起腦袋,因為化療, 謝溫的頭發也掉落了很多, 稀稀疏疏地別在耳後。

但回到家後的謝溫卻精神了許多。

出院結算還剩下兩千多的醫藥費,通通退了回來, 謝溫拿着這筆錢, 興致勃勃地置辦各種生活裏要用的肉、蔬菜、水果;把家裏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将許多廢棄的東西清理了出來賣掉,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連啓森的東西;最後還在連漪陪着下去理發店理了一次頭發。

有謝溫在,家裏的生活氣息重了許多,雖然連漪和連宣山都說過讓她就在家裏靜養休息, 但謝溫還是沒有聽進去。

二中學校有食堂, 雖然不怎麽好吃, 但也能勉強吃下去, 連漪午飯和晚飯在學校食堂解決, 早餐——她和連宣山都是早上不死到臨頭不起床的主,自然是不怎麽吃早餐的,是以以往謝溫沒回來的時候家裏的爐竈基本就沒怎麽開過火。

現在謝溫回來, 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雷打不動的兩顆雞蛋,或者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又或者是她早起去樓下早餐鋪買回來的包子和油條, 連宣山和連漪被挨個咚咚咚敲門叫起床吃早飯,一日之計在于晨, 上一輩人的眼裏,早餐當然是三餐中最重要的一頓。

連漪眯着眼睛起床,頂着一頭毛炸炸的頭發,推開卧室門,與同樣打開卧室門一臉煩躁又困頓的連宣山面對面撞上。

連漪翻個白眼,率先跑進衛生間洗漱,刷牙洗臉梳頭,心情好的時候還用卷發棒給自己搗鼓一個發型,任憑外面快憋爆了的連宣山鐵青着臉怎麽催都不答應。

等連漪收拾得一身精致地出來,兩人之間免不了又是一頓拌嘴,你諷刺過來我陰陽過去,吵吵鬧鬧的話語混合着餐桌上早餐的熱氣一齊驅趕走小鎮冬日的寒意。

但更多數時間裏還是兩人起晚了來不及,謝溫便将兩份早餐打包裝好,一左一右塞進連漪和連宣山的懷裏。

老居民樓的房門砰一聲關上,兄妹倆下樓,各自手裏提着袋早餐,然後互相冷嗤一聲分道揚镳,你去學校,我去汽修行。

時光無聲流逝,很快翻年,高二年級的期末考試在一月中旬,連漪成績只能算作中等,還全靠的是英語和數學把分拉上去。

從前在京市連漪是在往出國留學方向考慮,現在進了鎮上二中的普通班,教學進度和教學內容上差別大,加上前半學期她其實也沒怎麽認真聽過課,考試時把卷子上基礎和常識類的題給寫了,現在也沒人再監督她,其餘需要大量背誦和大量書寫的題連漪都犯懶不寫,寥寥幾筆略過,分數能高才怪。

寒假開始,連漪每天早上被謝溫叫起來吃個迷迷糊糊的早飯,又轉身回卧室繼續睡,等到中午差不多才起,一天裏玩手機看電視,時不時也陪謝溫出趟門買東西。

謝溫身子骨愈發單薄,兩頰深深凹陷下去,就連冬天的厚襖子穿在身上都能瞧見那嶙峋瘦弱的骨骼,大風一刮就能吹折般。

連漪陪着謝溫去菜市場,裏面雞鴨魚鵝、爛葉腐果亂作一通,她惡心地下不去腳,就別別扭扭地站在菜市場門口等謝溫,等謝溫出來,再幫忙拎過袋子。

連宣山時常也回來,現在近年關,在外打工的人陸陸續續返鄉,本來應該是汽修行生意最好的時候。

但聽說鴻盛汽修行那邊不怎麽給連宣山派工了——汽修行檢查完客戶車況後報價,派工,師傅出工多,能拿到手的提成也多,前段時間不少老顧客只點名要連宣山修,或多或少引起其他師傅的不滿,鬧了幾次,汽修行怕以後連宣山積累起客源出去單幹,又怕連宣山不爽動手揍人,投鼠忌器,只能慢慢減少給連宣山派工。

除夕夜那天,謝溫固執着忙前忙後做了一大桌子菜,其中還有連漪特別喜歡吃的番茄炒雞蛋,還沒到吃飯的時間,連漪先偷偷嘗了一筷子。

适逢連宣山開門從外面回來,他提着個袋子,冷冷嘲諷:“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好幾天沒吃過飯,饞成這樣。”

連漪朝他做鬼臉:“我就吃,你打我。”

謝溫端着一碗湯從廚房出來,她咳嗽幾聲,笑着道:“兄妹倆天天拌嘴,這可是感情好的表現……”

連漪不屑翻個白眼:“我才和他關系不好呢。”她接過謝溫手裏那碗湯,咕哝道,“二嬸你快從廚房出來吧,讓連宣山進去做。”

“整天在家裏待着,你怎麽不去做?”連宣山杵她。

“好啦好啦,我也給你們做不了幾頓飯了。”

謝溫自顧自地笑笑,仿佛只是在說着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宣山,你買回來什麽東西?”

連漪突然眼皮眨了眨,突然有點後悔自己方才說的那句話。

連宣山垂眼沉默了片刻,才恢複神色,若無其事道:“春聯。”

“對,春聯,我這麽多天都沒記得去買。”謝溫依舊笑着,推推連漪肩膀,“你倆快去門口把春聯貼上。”說着,她又轉身回廚房忙活去了。

家門口其實還從未貼過春聯,小學初中的時候連宣山沒怎麽在意過這種東西,謝溫倒是想貼,不過被連啓森說浪費錢,幾次之後便沒再提過。

後來連宣山讀職高,更是很少再有回過家,能野在外面就盡量在外面,渾天度日,可能看見街上都挂起紅燈籠以後才想起是快要到春節。

但現在似乎又有點不同了。

連漪去拿了個凳子出來,彼時連宣山已經耷拉着眼開始往牆上漫不經心地貼對聯,男人身高腿長,輕而易舉地就能夠到橫幅往上的位置,連漪看了看,沒好氣地拍了下他手:“貼反了,仄起平收,這是下聯。”

連宣山啧了聲,本來就懶得貼這玩意兒,他把對聯扔連漪手裏:“那你來。”

連漪冷哼:“沒文化。”

她踩上凳子,忽然聽得身後一聲嗤笑。

她當然知道連宣山在笑什麽,連漪惱羞成怒轉過身,現在踩在凳子上她快比連宣山高出半個多腦袋:“連宣山,你別以為個子高就了不起!”

其實她快一米七的身高,也能貼到橫幅,只不過要踮腳,這樣可能會把春聯貼歪,還是踩在凳子上要方便一點。

連宣山撩了下眼皮,懶洋洋應着:“嗯,個子矮的最了不起。”

連漪氣鼓鼓盯着他,從這個微微俯視的角度看下去,連宣山五官要比平時更為立體更為深邃一點,鼻梁高挺,眉骨微凸,看上去有點兇,可能這也是很多人說他揍起人來不要命的原因。

須臾,連宣山冷不丁擡眼。

連漪不爽鄙視人的眼神還沒收回去,兩人目光在空中相撞,不知道為什麽,到嘴邊的怼人的話沒有說出去,連漪眨眨眼錯開眼神,輕輕哼了一聲,轉回身繼續貼春聯去了。

“雙面膠。”

連漪冷聲吩咐。

長而有力的手穩穩遞過來一卷膠帶。

“剪刀。”

一只把手對人的剪刀遞到了面前。

連漪搗鼓半天,終于在對聯的四個角都貼上了膠帶,接下來正式開始往門邊貼對聯,她踮腳比劃了一下,問連宣山:“喂,你看我貼正了沒有?”

“……”

沒有回應。

連漪側過頭,只瞧見連宣山倚在門邊低頭懶洋洋擺弄手機,似乎是在打字發消息,她一下子怒從心起:“連宣山!”

連宣山這才聽見她的聲音看過來。

連漪怒氣沖沖晃了下手裏的對聯:“我讓你看一下我位置貼正沒有!”因為剛剛轉頭過來喊人,她才對準的春聯位置又歪了,連漪一邊嘟囔一邊扭回頭,把春聯重新摁回去,“低頭玩手機也不知道和誰聊天……”

可能是炸呼呼生氣的緣故,連漪這一下扭回頭的動作弧度太大,加之兩只手都伸高按着對聯的角,身體重心一下子沒穩住,腳下踩着的板凳也跟着一晃。

連漪驚呼一聲,眼看着就要摔下去,腰上突然多了只滾燙灼熱的手。

野性凜冽的五官陡然在眼前放大,連漪黑睫一閃,聞到近在咫尺的連宣山身上的煙草味。

堪堪穩住身形以後,一句“你是不是又偷偷抽煙去了”連漪還沒說出口,掌心最上端後知後覺感受到一點點異樣柔軟的連宣山倒是面不改色地先松開了手。

“……我還沒站穩呢,你松開手做什麽!”

連漪沒好氣道,“我身上又沒刺。”

連宣山喉結微滾,從她手裏拿過對聯:“下來,我來貼。”

連漪不樂意:“你剛剛不是自己說不貼的?現在又想貼了。”

“要是你踩板凳上再摔着腦子,成智障了,怎麽辦?”

連宣山語氣平靜。

“連宣山!”連漪咬牙切齒地把手裏的對聯一股腦扔給他,“你才智障!”

晚上八點,吃過年夜飯後,各家各戶電視裏準時播放起春節聯歡晚會,連漪躺在沙發上玩手機,看見朋友圈裏為數不多還沒删掉的朋友們曬着熱熱鬧鬧的跨年活動,內心居然不覺得有什麽波瀾了。

連漪剛想關掉手機,徐玳川的消息突然發過來,問她要不要去放煙花,他們買了一大堆煙花來放。

連漪眼睛一亮,從沙發上蹭起來,連宣山也被他那一群七彩陽光男團的兄弟通知了,正準備起身。

注意到兄妹倆動作的謝溫問怎麽了。

“二嬸。”連漪問,“你要和我們一起去放煙花嗎?”

謝溫笑了笑,側過頭咳嗽了幾聲,搖頭說算了。

“走嘛二嬸,過年就是要放煙花才熱鬧喜慶嘛。”

連漪難得撒嬌,扯扯謝溫衣袖。

謝溫這才說好。

下樓時謝溫的腳步略顯緩慢,明顯是有些使不上力了,連漪上前攙扶,觸碰到謝溫幾乎只剩下皮包骨頭的手臂,她心中陣陣酸楚襲來。

徐玳川他們就在老居民樓不遠處,走路過去一兩分鐘就能到。

一群半大不大的年輕人本來還在嬉笑着聊天,插科打诨地說着葷段子,一看見謝溫來了又都紛紛緊急剎車閉嘴。

“連漪,連哥,這邊!”

徐玳川提着幾大包煙花跑過來,順帶還給謝溫問好,“謝阿姨,你也來啦?”

“你們年輕人玩,我本來不想來的。”謝溫笑笑,“還是這兩人非要讓我來看看。”

“哪有什麽年輕不年輕的謝阿姨,我們買了好多煙花呢,您要是不幫忙放肯定放不完!”徐玳川嘴上抹

大家哄笑起來。

連漪把沒什麽危險性的煙花遞給謝溫,連宣山拿着打火機點火,此時街上還有不少出門來放煙花爆竹的人,倒是比白天還要熱鬧。

過了一會兒,天空傳來一聲巨響,是有人放了禮花。

連漪忽然感覺到手被謝溫拉住,她扭頭看去,謝溫另一只手正拉着連宣山。

“以前聽人說,對着煙花許願也很靈。”謝溫咳嗽幾聲,一左一右拉着兄妹兩人,柔聲道,“我自己也沒什麽願望,只希望以後你們兩個人要好好生活下去……”

“宣山你要照顧好妹妹,連漪也要聽哥哥的話,知不知道?”

“知道啦,二嬸。”

連漪撇撇嘴,無所謂應下,手上還在擺弄着煙花。

謝溫眼神無聲從連漪臉上劃過,最後再看向連宣山:“我累了,宣山,你陪媽回去吧。”

最後是連宣山送謝溫回的居民樓,連漪在這留着繼續和徐玳川玩,聽說這次買了幾大箱禮花,就等着跨年鐘聲響起的時候放,她可是期待得不行。

快到十二點,煙花也玩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禮花,連宣山還沒回來。

“連哥怎麽還沒來?”

有人吵吵嚷嚷問。

“誰知道呢,我可是想看這幾箱禮花很久了!”

“媽的不管了不管了,反正也是飛在天上,連哥肯定能看到!”

眼瞧着還有最後一分鐘,終于有人忍不住,掏出打火機要去點燃禮花,連漪站在徐玳川身邊,視線同樣期待地落在被點燃的引線上面,順道還掏出了手機錄像。

連漪在想心底要許什麽願望才行。

家裏公司的危機解除、住回大別墅、回到京市私立中學讀書……煙花炸響的那一刻,連漪心頭一條又一條願望飄過,她閉上眼睛許願,手肘卻被徐玳川碰了碰:“連漪,你許的什麽願?”

“你傻啊,願望說出來就不……”

許願被打斷,連漪不耐煩扭頭向身側徐玳川看去,但她視線突然一跳,落在送謝溫到家後回來的連宣山身上。

連宣山從房屋的陰影中慢慢走出來,單手漫不經心揣在衣兜內,身形瘦削而有力,五彩斑斓的煙花把地面、周圍低矮建築的外牆也都映照得五顏六色的,與此同時被照亮的還有他深邃凜冽的五官。

張欽在揮手沖着連宣山喊,說連哥快過來,緊跟着一群人也鬼哭狼嚎般興奮吼叫起來。

兩人視線交錯片刻便分開。

連漪閉上眼想繼續許願,卻又突然大腦短路,一時間一個願望都想不起來了,她睜開眼,還保持着雙手合十的動作,又側頭,鬼使神差地朝連宣山看去。

與此同時,和張欽說完話的連宣山也掀起眼簾,不知道為什麽再次看了過來。

兩人的目光隔着人群猛烈相撞,順着新一盒禮花繼續被點燃升起,炫彩奪目地在空中炸開。

連漪心跳陡然加快,不知道慌張還是逃避地扭回頭,聽見身邊徐玳川對她說了句新春快樂。

“新……”

耳邊的心跳聲幾乎快要比煙花噼裏啪啦綻放的聲音還要大聲,連漪愣了幾秒,這才抿唇,也不知道心底究竟是在對誰說,“新,新春快樂。”

-

春節假七天,禾水鎮裏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大家聚在一起,徐玳川竟然還把家裏的輕型貨車偷開出來,和張欽他們幾個琢磨着走老路去縣城裏玩一圈,就用輕型貨車載人,這樣能省下一大筆客車費。

大家欣然同意,唯獨連漪抱胸站在一旁不樂意。

開玩笑,要她和一群人鬧哄哄地擠在一個小火車後車廂裏,就像是運輸大肥豬一樣,絕對不可能。

倔強到最後,還是讓連宣山騎了摩托車一起,連漪坐在後面,時不時能聽到旁邊貨車裏張欽他們的交談,不外乎是黃色笑話和垃圾段子,她蹙眉不想聽,就催連宣山開快點,把貨車甩在身後。

等到連宣山真的猛然提速,連漪又吓得尖叫,然後不出意外的,兄妹倆之間又是一場龇牙咧嘴的争吵。

從縣城回來後,連宣山又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點批發價格的煙花爆竹,叫着連漪一起去街上擺攤賣,兩人賺了點小錢,帶着謝溫下館子吃了幾頓飯,算得上熱熱鬧鬧的春節就這麽過去。

-

正月十六,過完元宵節,出乎意外的,又仿佛是早有征兆的——謝溫去世了。

昨天晚上,她還笑着給連漪和連宣山一人煮了一碗意味着團團圓圓的元宵,再在看見兄妹兩人吃完後,才放心地回了房間,然後在睡夢中安然離世。

癌症患者走之前大多是極為痛苦的狀态,但謝溫走得安穩而平靜,沒有任何不适。

從送殡儀館到火化再到選墓地,不過幾天時間。

前來吊唁的人沒有很多,連家的旁支親戚已然和他們撇清了關系,謝溫生前也并無什麽兄弟姊妹,父母也是早早逝世,最後只零零散散來了幾位街坊鄰居,還有七彩陽光男團一群人。

“連哥,連漪,那啥……你倆節哀啊。”

“有啥需要幫忙的就叫我們……”

葬禮全程,連漪沒什麽太大的情緒起伏,也就是和連宣山一起去派出所給謝溫銷完戶,回到家,在打開冰箱後瞧見那幾盤被謝溫包好的圓滾滾的餃子後,才繃着臉回卧室,一個人悶在被子裏哭了好久。

這個家,最終只剩下了連漪和連宣山兩個人。

春節的那段喧嚣日子仿佛是一場短暫的美夢,現在夢醒了,把人重新帶回到殘酷麻木的現實。

隔天連漪醒了個大早,沒有任何睡意,她紅腫着眼睛從卧室出來,瞧見沙發上的黑影吓了一跳,然後才反應過來那是連宣山。

連宣山背對着她側睡在沙發上,就穿了件深色的T恤,肩胛骨透過單薄的布料略微凸起,骨節分明的手擋在後腦勺,另一只手壓在頭下,茶幾上煙灰缸內幾乎插滿了煙頭,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客廳坐了多久,又多久才睡。

空氣中還有些許殘留的煙草味,幾十平米的家再度恢複冷清和陳舊。

謝溫走後,這幾天裏都是連宣山一直在忙前忙後,做着後事安排,火化、買墓地……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徐玳川張欽他們幾個還硬送過來了幾份紅包。

連漪慢吞吞進廚房,把謝溫留下來的餃子蒸了幾個——這些日子來,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連大小姐也學會了點簡單的廚藝,大多還是謝溫教的。

連漪吃完餃子,把碗筷胡亂沖洗了一遍,再回頭看,連宣山還躺在沙發上沒動,她走過去,腳步聲挺重,連宣山還是沒醒。

直到連漪喂了聲,連宣山這才睜開眼,他眼底紅血絲挺明顯,沙啞着聲音,問:“幹什麽?”

“要睡你就去卧室睡。”

連漪兇巴巴道,“擋着我看電視了。”

連宣山悶悶咳嗽一聲,轉過頭去繼續睡,是不打算理她。

連漪伸手去戳連宣山的背,指尖猝不及防觸碰到一片滾燙的皮膚,簡直到灼人的溫度,她愣住,擡頭看了看客廳沒關上的窗子,又看了看連宣山身上單薄的衣料,忽然意識到什麽。

連漪有點慌,搖連宣山肩膀,叫人:“連宣山。”

連宣山腦子昏昏沉沉一片,剛要睡着又被吵醒,蹙着眉不耐煩打開連漪的手:“……滾開。”

連漪頭一次沒發脾氣,她深呼吸問:“你是不是發燒了?”

連宣山閉着眼,說了句“別煩我”,然後煩躁地用手臂擋住臉,沒再理她。

“……”

連漪心情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見連宣山這樣,她也不想再管,冷哼一聲走開,回卧室了。

連漪一個人在卧室裏寫作業,玩手機,茫然又空虛,中午的時候慢吞吞去廚房蒸了幾個餃子吃,然後又回卧室睡午覺,等到她午覺再睡醒,出來上衛生間——連宣山還是側躺睡在沙發上,只不過翻了個身,臉朝着外,劍眉微蹙,緊閉着眼,呼吸間腰腹微微起伏,十八九歲的男人,身形介于稚氣未脫的少年和成熟有型的男人之間,像是座沉默寂寥的山。

平時這人總是擺出一副常年混跡于社會,吊兒郎當的混樣,也就是現在,他一聲不吭地躺在沙發上時,露出難得的不設防的、脆弱的姿态,連漪才忽然意識到,連宣山也只比她大上兩歲而已。

上完廁所出來,連漪往連宣山身上看幾眼,又擰擰巴巴移開目光。

她轉頭繼續回卧室,重重關上門,只不過沒出一秒,卧室門又被用力打開,連漪噔噔噔走出來,在客廳裏開始翻箱倒櫃,找東西找得嘩啦啦響,最後終于從犄角旮旯裏找出來一盒退燒藥。

連漪難得還記得要看一眼生産日期……藥過期了。

以前家裏條件好,每天都有保姆負責一日三餐營養搭配,周末的高爾夫、排球、舞蹈等體育運動連漪也沒落下過,體質算是不錯,從小到大沒生過什麽病,自然也沒照顧過生病的人。

發燒能自己好嗎?

發燒不吃藥會死嗎?

連漪拿着盒過期的退燒藥,有點手足無措地盯着連宣山。

剛剛她那麽大聲地找東西,連宣山也沒醒。

她走過去,在沙發邊蹲下,把手伸到連宣山鼻尖前試探,最開始沒有感受到呼吸的時候連漪腦子空白了一瞬,直到連宣山嘴唇動了動,像是身體在高溫折磨下無意識的呢喃了聲,她這才魂魄歸位。

伸出去的手終于感受到了點微弱又灼熱的呼吸,連宣山連呼出來的氣都是滾燙的。

“發着燒也不知道在說什麽話……”

連漪撇嘴,垂下目光小聲嘀咕了句,剛想起身,又聽到一聲呢喃。

這次她聽清了。

連宣山緊皺着眉,在高燒下,模糊又短暫地,叫了聲媽。

連漪怔忡地眨眨眼,維持着那個起身的姿勢,看着連宣山,呆愣又僵硬了很久才回過神來。

她繃着臉,忽然站直身,拿着鑰匙出門,去附近的藥店拿了一大堆藥,退燒退熱的,清熱止咳的,抗病毒的,但凡和感冒發燒沾邊的藥都一股腦往袋子裏塞,直到藥店的工作人員注意到她,問她怎麽了,連漪這才停止住拿藥的動作。

視線的焦點從自己手中的一大袋藥轉移到面前藥店工作人員的臉上,連漪睫毛顫了顫,張嘴說話,無措道:“我,我買退燒的藥……”

藥店工作人員掃連漪一眼:“家裏的人發燒了?”

連漪茫然點點頭,說是。

“成年人還是未成年?”

“成年了,今年十九……”連漪腦子跟不上嘴巴,卡殼了下,慌亂又有點無措道,“是,是我哥哥……”

藥店工作人員從旁邊藥櫃上拿了兩盒對應的退燒藥過來:“吃這個就行,一天三次一次兩粒,一天之後還在燒的話去診所看看。”

連漪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她胡亂應下,付錢,提着藥,又急急忙忙往家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