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罕無人煙的路上,一輛素樸的馬車正在徐徐前行。

兩匹純黑的馬牽頭,毛發光滑油亮,通體不見一根雜色。瞧着結實有力,但不知為何,竟如老馬垂西,行的分外緩慢。

眼下已是初春,左右高山卻枯黃無比,鮮少瞧見有片綠意,就連吹來的風,都夾雜着一股孤寂荒蕪的塵土味道。

素色車簾被風吹的翻飛,露出車內女子熟睡的臉。

風從窗口趁機而入,吹動她鬓邊稍稍淩亂的發絲,卷翹的眼睫也跟着輕顫。

似是沾染病氣,面色蒼白,唇上也毫無血色,兩條娥眉緊緊蹙着,恍若被夢魇糾纏。

旁邊丫鬟作扮的姑娘手持絹帕為她輕輕擦拭額頭沁出汗絲,詭異的是,這姑娘生的與常人無異,那一雙手,卻是紙做的。

見女子還不醒,丫鬟手握絹帕,泡入一旁水盆中。帕子浸透了水,她紙做的雙手也被完全濕透,綿軟無比,好半晌,才費勁的落在女子額上。

冰涼的觸感,猶如毒蛇爬過,女子一個激靈,從夢魇中驚醒。

睜開眼剎那,眼底還有驚恐未散。

她又夢到那日了……

臨月魔頭說放她一馬,即便她揚言此番離去,他日回來必定取他性命,他也依然放了她。

當是她修為被抽走,他根本有恃無恐。

她終究只能下山離開宗門。

不知是否上天垂憐,她體內還殘留些許靈力,便捏了馬車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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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殒命,穎兒慘死,她如無根浮萍,不知去往何方。

随馬匹挑選方向,靈力枯幹時,車停何處,她便留在何處。

總歸不管到何處,望仙宗在哪兒,她都能尋到。

乏累的緊,卻也不想閉眼假寐。

午夜夢回,就連小憩一會兒,那日的種種畫面都會躍出腦海,将她翻來覆去再折磨一遍。

她坐直身子,手拂起車簾朝外望去。

山頭連綿,清一色光禿禿的枯黃,荒蕪到徒有雜草,與望仙宗上截然不同。

江如月扯扯唇,自嘲一笑,“倒是應景……”

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她話音将落,身旁侍女變回紙人,馬車跟着停下。

她靈力耗盡,停在了這“應景”之地。

天意如此,她也并不猶豫,起身下了馬車,将化為疊紙的傀儡收入袖中,放眼環顧四下。

這兒的山并不算高,山頭平緩,不似望仙宗各山峰那般峥嵘。

爬起來應當不會費力,以江如月現在的身體來說,實在是爬不上一座高山了。

并不深想,她提步欲上山,留在這天意之地。

腳下才一動,忽覺有一束直勾勾的視線定在身上。

修為雖被盡數抽離,但多年練就的直覺本能尚在,江如月幾乎是下意識的,朝感應到視線所在方向擡頭回望。

山上荒蕪,樹木皆是幹巴巴的樹杈子,除此之外,便是枯黃的矮草,全無遮蔽之所。

她視線望去的剎那,有道人影迅速趴伏在地,随即就地翻身一滾,好似滾落山坡,消失在江如月視線當中。

動作蠢笨,瞧着不似妖魔,倒是個普通凡人。

江如月又打量這貧瘠的山頭,未曾想這種地方,竟也有人家,許是不幸中的幸事。

最起碼,午夜夢回被夢魇驚醒時,不是一人在空蕩蕩的山中。

她提步拖着疲乏滿目瘡痍的身子,緩緩上山。

*

“你躲什麽?”

山坳坳裏,發絲蓬亂的少年蜷縮躲着,身上穿着破布麻衣,赤着雙腳,與街頭乞兒無異。但那雙眸晶亮,似隐着星辰之光,暗藏驚豔、膽怯、欣喜、好奇。

發絲蓬亂瞧不清五官,但只這一雙眼,便勝卻天下無數。

按捺不住,他又悄悄探頭,巴着山坳坳朝上山的那條路望去。

身穿素色長裙的女子正在緩慢上山。

她似是受了病氣,容色蒼白,飽滿的唇亦毫無血色。行十步,歇五步,時不時捏着袖角沾去鬓邊汗絲,如遭受一夜暴雨摧殘的蒼蘭,惹人垂憐。

他直勾勾望着,眼底神色随着女子一舉一動而微微變化。

心髒時而不受控制砰砰狂跳,時而又似塞了棉花有些憋悶。

他不知是為何,一手攥着心口衣襟,看着那女子的眼神充滿探究與好奇。

“這麽感興趣,上去搭個讪如何?”

一截黑色蛇尾探來,手指般在他肩頭輕戳幾下。

少年不曾理會。

盤踞在他身旁的黑色長蛇頓感無趣,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露出兩顆獠牙,猙獰無比,嘴裏嘀咕了句“沒膽的家夥”,順着少年後背爬上,在他脖頸繞了幾圈,就這麽挂着,沉沉睡去。

*

平日修為正盛,這般山頭,她只需腳尖輕輕一點,頃刻間便可掠上山頭,而今日徒步而行,竟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

只半個時辰,身子已到極限。

沿路未見人家,也不見屋子,直到這山頭上,方才瞧見一間建構粗糙的木屋。

瞧着是無人居住,但江如月又想起方才看到一閃而過的人影,行上前兩步。

“有人嗎?”

路上接連行了幾日,靈力枯竭,身心俱疲,她嗓子似有砂石摩過,暗啞的難聽,音量也并不高。

意料之中,未得到回應。

這肉身透支的厲害,行了山路,竟然渾身冷汗頻出,後背裏衣已經濕透,黏在身上,分外難受。

她呼吸不紊,腳步虛浮,拖着步伐朝木屋踱去,扶着門框口中又道,“有人嗎?”

若是方才那人的居所,她便遠離了去,畢竟她現在這幅身子,尋常凡人都可以輕松撂倒她。

斬妖除魔這些年,自是少不了與凡人打交道,她心中知曉,有些凡人比妖魔還要可怕。

但若這木屋不屬于方才那人,她便留下借住休養。

木門虛掩着,她稍微用力,門便發出吱嘎難聽聲響,慢悠悠打開。

屋內除卻一張床榻被褥之外,什麽都沒有,不似有人長期居住的樣子。

雖簡陋,但對于現在的江如月而言,這就已足夠了。

她反闩上門,将窗戶一并關上,待到确認安全,便躺在床榻上,扯過旁邊破爛被褥蓋上。

冷,好似整個人方才從冰湖中撈出,寒氣沁入骨髓的冷。

腦袋越來越重,眼皮也越來越沉,不稍片刻,她便昏睡過去。

額上汗珠不住滾落,俄頃便将身下被褥打濕。

呼吸開始急促,蒼白的臉頰升起不正常的紅,口中喃喃呓語。

“冷,師尊,穎兒……”

四下安靜,偶然有風聲從門外經過。

片刻之後,外面傳來低低人語。

“這小娘子竟堂而皇之把咱倆的房子占了,你說吧,現在怎麽辦?把她薅出來,給她點教訓嘗嘗,你覺得如何?”

緊接着是一陣沉默。

“我問你話呢!你來這兒都一年多了,我就沒聽你說過一句話,你是真啞巴啊?我究竟是倒了什麽黴,碰上你這麽個人……要不是上了年紀不适合遷徙,我準立刻上路,無聊死我了……”

又是一陣沉默。

“冷、好冷……”

每入夢中,便是夢魇,深深的無力感侵蝕心頭,凝化成低聲嗚咽。

須臾之後,木門縫隙中伸進來一根細長木棍,一下一下将上方門闩頂開。

木門開啓,那難聽的吱嘎聲待又要響起,一只手快速伸來将門板扣住,小心翼翼的将門停在牆邊。

“冷……”

床上又傳來難受的呓語聲,少年踱步到床前,見女子唇色比先前更白,甚至有些發灰。

一張粉面盡是汗珠,略微淩亂的發絲黏連在額角頰邊,如同池水中撈出,被驟雨擊打過的初荷,令人心生憐惜。

蓬亂發絲下的雙眸掠過一絲憂色,當下轉身出門,抱進來一捆幹柴,就地燃燒。

“這麽貼心?我認識你一年有餘都不曾見你給我蓋過一次被子,如今竟然給一個陌生女人生火?!”

挂在少年脖頸的黑蛇搖頭晃腦表達不滿,順着他脖頸滑下,扭着身子氣呼呼的離去。

少年不管不顧,坐在火t堆旁凝着床榻上的人兒。

見她發抖的身子逐漸穩定,起身伸手欲給她擦去汗珠。

他身上衣料破爛,這手雖不髒,但在女子瓷白如玉的面前多少顯得有些上不得臺面。

怕會弄髒女子面龐,特意從一旁撕下一片幹淨的布,将她額頭沁出汗珠輕輕點去。

指腹隔着布料觸碰到她額頭時,感知到滾燙溫度,他面色微變,又打來一盆水,幫她擦拭面龐降溫。

見汗水濕透她衣襟黏在脖頸,猶豫片刻,将她衣領略微松開幾許,将那一截白膩脖頸也擦拭一番。

一盆水髒污了,便去換一盆。

火快滅了,便再抱一捆柴進來。

一日一夜,不知進出多少趟。

入了夜,床榻上的女子呼吸突然弱了,驚得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大半夜跑出去在這荒蕪的山上四下尋找草藥。幾個時辰之後端着一碗藥湯回來,将江如月扶起,一勺一勺吹涼喂給她。

她怎麽都喝不下,他便只用勺點了藥汁,潤入她唇舌。

一碗藥,硬是折騰許久才算喝完。

放下藥碗時,少年手臂有些脫力輕顫着。

擡手搭上女子脈搏,雖弦細力弱,但并非方才那般微不可查,少年總算松下肩頭。

床上女子忽然又緊皺眉頭開始啜泣,少年才放松的心神驟然緊繃,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一番糾結之後,擡手放在女子肩頭,哄孩童入睡那般輕輕拍起。

這招不知是否奏了效,不消片刻,女子哭聲漸弱,他順手用帕子擦去她眼角還勾着的淚痕。

心口莫名悶痛,有些喘不上氣。

他擡手捂着心口,滿臉疑惑的看着阖眼沉睡的女子。

為何……

*

江如月這昏昏沉沉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修為被抽,身心遭受重創,說她只剩一口氣吊着也不為過。

她昏睡多久,少年就在她身邊守了多久。

白日稍微得空出去采藥,熬成湯小心喂給她喝,其餘時間,皆衣不解帶寸步不離的守着。

又是一日過去。

天色将亮時,他伸手探上江如月額頭。

高熱總算褪去。他終于也熬不住疲乏,趴在床頭兩眼昏昏沉沉阖上,手不經意間落在江如月手背都未察覺。

火光漸滅,柴火被燒灼發出噼啪輕響。

屋內沉寂,靜的只能聽到兩道不同的呼吸聲。

片刻之後,一聲哀恸過後的嘆息響起。

江如月睫毛輕顫,從睡夢中蘇醒。

腦袋鈍痛,骨頭軟如棉花,只尚且留些勾勾手指的氣力。

她漫吸口氣,掙紮着打算起身,卻覺衣領寬松,竟是被人動過,手背覆着什麽,還有另一道呼吸聲,當下扭頭,便看見握着自己手沉睡的人。

霎時間面色驟變,從綿軟無力的身子硬生生壓榨出些許力氣,抄起旁邊枕頭狠狠砸向他。

她美目火焰燒灼,怒聲呵斥,“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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