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那身影邁上臺階剎那, 忽而如鬼魅憑空消失，眨眼之瞬重新出現在屋脊飛檐之上。
長身玉立，如擎天一劍, 筆直鋒利, 殺氣似霜雪自周身飛速彌漫，浸透雨水，落于衆人身上，直浸透滲骨, 逐漸将五髒六腑冰封凍結。
江如月目光追随着他，握劍的手緊繃到近乎僵直, 整個人如同海域爆發前的詭異寧靜，腦海中也短暫空白。
咔嚓——
頭頂電光炸裂，聲音之大, 恍若直接在人耳畔炸開，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銀光閃瞬，站在屋脊上的人面龐被照的分明。
眉目舒朗，那雙眼似寒潭深黑空洞，不含分毫情感波動，恍若拔去七情六欲的傀儡, 薄唇輕抿如刀鋒, 涼薄、冰冷。雨水滂沱, 卻在落到他身上之前，被一層薄膜擋去, 依舊光鮮亮麗, 依舊俊美無俦。
他垂眼, 如上位君王俯瞰下界，視線凝落在院中那抹素色倩影身上。雨水将她發絲衣裙澆的緊貼于身, 似是有些冷了，那唇也開始逐漸發白。
雨幕交織在眼前，他幽幽開口：“你還活着……”
他嗓音平緩，聽不出音調起伏，雷聲作響，險些将他這話吞沒。
“我未死，你很失望？”江如月仰頭望着飛檐那人，握劍的手緊到發顫，手肘輕推身後阿雙，示意她退下，雙目迸濺銳利寒芒，聲量逐漸拔高，“既怕我活着，當初就不該放我離開望仙宗！”
雙手執劍，身上金光瞬間t大盛，如日墜臨！
靈力激蕩，周身憑空生勁風，将發絲衣裙吹的肆意狂舞，四周雨水不落，被那強勁氣流生生旋開。
兩袖鼓風，無數折紙從中飛出，密密麻麻懸在虛空，如振翅白翼蝴蝶，在這幽暗的天空之下顯得尤為詭異。
“傀儡諸将聽吾號令，今日一戰，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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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指并劍，擦過冰冷劍身，猛地斜指地面，帶起裂風嘯聲。
身後萬千折紙，在這剎那幻化成形，宛若萬千天兵降臨，懸于漆黑夜空之下，立于江如月身後。衣袍獵獵飛舞，手中冷兵駭人，威壓八面。
“臨月，拿命來！”
江如月手中劍刃微轉，腳下一踏，騰空躍起，身後萬千傀儡如數跟上。
臨月單手負在身後，站在屋脊上紋絲不動，任由發絲衣袍被江如月迸發出來的靈力吹的獵獵作響。
右手朝前伸出，插入那妖物胸口的長劍輕顫，轉瞬回到他手中。
橫劍一擋，格住江如月刺來一劍。
頭頂電光悶雷齊炸裂，銀色閃光照亮二人眉眼。
一個冰冷如霜，一個殺氣駭人。
四目相對，江如月心頭頃刻掀起驚濤駭浪，過往記憶如浪打來，将她瞬間吞沒。
“姿勢不對，手腕下沉，五指緊握劍柄，修劍之人，劍便是命，若丢了劍，便是丢了命，你可記下了？”
眼下正是日頭最好時節。蒼蘭院中，花香四溢，斑駁光影從那棵百年槐樹枝葉中透下來，落在比劍的男女身上。
“記下了記下了，”女子語調有些随意敷衍。
男子單手握劍，手腕靈巧一轉，劍柄忽地用力敲上女子劍柄，女子只覺虎口一麻，手中木劍跟着掉落在地。
“這便是你說的記下了？”
臨月木劍負于身後，掃了眼落地木劍，擡腳朝對面江如月踱去，伸手在她額頭輕彈，“不好好學，日後當心吃大虧。”
“我一個學傀儡操術的，學劍術作甚？”江如月揉揉被他彈的有些發癢的額頭，百無聊賴的轉身坐在樹下石桌，手撐着下巴，一手把玩着桌案上未折好的紙張，“再說……我傀儡操術學的不錯，有能力自保，能吃什麽虧？”
“傀儡操術擅遠戰，”臨月順勢坐在她對面，手肘橫壓在石桌上前傾身子湊近看她，“我且問你，若是碰到近戰，你當如何？”
江如月将要開口，被他食指點住朱唇，“哎，可別說不會碰到近戰，殺妖除魔，險象環生，若一對一碰不到近戰我還信，若是被群起而攻之，難免會被鑽了空子，你當真玲珑心思，能防守的滴水不漏？我可不信。”
“我……”江如月想張口反駁，臨月手指卻落入她唇中，當下惡向膽邊生，張口用力咬了他手指，“好賴話都讓你說了。”
臨月吃痛甩甩指尖，起身握住木劍，潇灑耍出一套劍花，将地上木劍挑起穩穩地落在石案上，“既然懂了，那便繼續。”
江如月不情不願握劍起身，才方擺好架勢，臨月猛地一劍襲來，挑飛她手中劍，單手握着木劍将她反手圈禁懷中動彈不得。
“你突襲，這回不算！”
江如月掙紮，臨月卻絲毫不松力道，“我是突襲不是偷襲，更何況你還咬人呢。”
“放開，重來。”
“不放，我的手指受傷了，先給我的手指道歉。”臨月将被她咬過的手指湊近她的唇，眼底閃着戲谑光芒，“快些，道歉。”
“你……”
江如月氣惱不得，眼瞅着旁邊有宗門弟子由遠及近，心下焦急這般模樣被人瞧見，大師姐威嚴将不複存在。
“有人過來了，快放開。”
“過來便過來了，你我又不是相貌醜陋，見不得人，再者，放放你的師姐包袱吧，明明年紀不大，卻老裝着老氣橫秋的樣子作甚？放輕松些，天塌下來有我頂着呢。”
“跟你說不清，你放是不放？”
“不放，你我二人的關系，他們早就知曉了，這般藏着掖着，倒顯得心中有鬼。”
江如月直接一腳踩上他腳背，趁着臨月吃痛撒手，當下身形一展，縱身遠去。
“江如月你！”臨月口中嘶聲不斷，咬牙道，“再落到我手裏可休想我輕易放你走。”
轟隆一聲悶雷炸裂，回憶如鏡面頃刻破碎。
眼前人的眉眼如舊，只少了那分陽光明朗，意氣風發。看向她的眼神如秋水涼薄，沒了以往的柔軟缱绻。
“我曾教過你，握劍要緊握，劍便是性命，看來……你還是沒記下啊。”
臨月口中喃喃自語，手腕驀地一轉，擊中她手中劍柄，強勁的沖擊感襲來，虎口手指瞬間發麻，手中劍當下脫手落地。
“三心二意，你殺不了我。”
那人單手負于身後，一手執劍斜指地面，神情淡漠肅郁，好似即便面對舊人，也絲毫撩撥不動他半分心緒。
江如月雙手在袖中緊握，看着身後萬千傀儡頃刻朝臨月蜂擁而去，她齒關緊咬，唇舌間彌漫上濃濃血氣。
右手伸出，被擊落在地的長劍飛起重回手中。
“多謝提醒，斷不會忘。”
身形縱起，手中劍折射出凜冽寒光，朝對面之人心口刺去。
招式淩厲，招招全往要害招呼，與傀儡配合無間，竟将臨月擊的連連敗退，不得已将負在身後的手抽出。
“相比望仙宗一戰，你确實成長了不少。”
大雨未停，雨作珠簾橫亘在二人中間。入耳盡是噼啪雨落屋檐聲，男人提步踱回原位，電光忽閃，他的眉眼如冰池淡淡。
“但你的劍術都是我教的，傀儡操術我亦十分了解，要殺我，還差的很遠。”
聽他口中說着熟悉了解，字字句句，恍若燒紅的石頭落于心頭，灼的江如月疼痛不已，雙眸跟着染上紅光。
是，他對她不甚了解，可她對他卻全然無知，相處多年，竟連他狼子野心絲毫未覺，看到他親手持劍殺了小師妹都不敢相信真兇是他。
身上靈力再次爆發攀升，她發絲狂舞，眼底如暴雨狂風降臨，“蒼天有眼，我必不會輸給你。”
萬千傀儡蓄勢待發，風雷助勢，同她一并搏殺。
犄角旮旯裏，黑蛇瑟瑟發抖。冰冷的雨點争先恐後落于它身，蛇身早已有些發僵，眼下見着這般聲勢浩大的厮殺，更是心跳如雷，全然忘了來此目的。
等着一聲霹靂炸開，整條蛇三魂七魄歸體，忙不疊朝客棧奔去。
這一夜，波雲詭谲，雷雨漫天，四處彌漫着濕潤的泥土氣息，還有清新的草木香氣，再混雜了些淺淡不可聞的血氣，無人察覺。
慘白雷光閃過，透過客棧雕花镂空的窗，在地面投下一道似鬼似魅張牙舞爪的影子。
顧長青盤膝坐在榻上靜心打坐，運行靈力。
本不是什麽苦差事，只需沉心靜氣，但眼下他額上卻遍布汗絲，眉心緊鎖身子僵直，脖頸繃出一道淩厲弧度，仿佛在遭受什麽極為痛苦之事。
末了，忽而一口氣憋出，他驀地睜開兩眼，痛苦難耐的捂着心口艱難喘息。
身形搖搖欲墜，急忙一手扣緊床柱，強撐着身子坐穩。
不知怎麽回事，從方才開始，好似某個方向傳來一股極其強勁的吸力，要将他整個人魂魄撕裂，盡數吸去。
遍體疼痛，恍若皮肉被生生拽開，骨頭也被節節拉開，五髒六腑翻滾撕扯，整個人将要被割裂。
為何……
好端端的怎會突然如此？莫不是他有什麽先天之疾？
他不知。
窗外霹靂雷聲更甚，仿佛天要塌将下來。他側目瞥見，口中喃喃念着，“阿月……”
這麽大的雨，她方才鬼門關走了一遭，身嬌體弱，未帶傘淋透染了風寒該如何是好？
強忍着疼一手撐着床柱站起，在屋內四下摸索，尋到一把發舊的油紙傘，便踉踉跄跄朝門口踱去。
每走一步，恍惚踏在布滿刀片的棉花上，疼痛不已，身形不由自主的朝着吸力方向挪去。
雷聲過後，只剩雨點噼啪風聲作響，打開門的剎那，他隐約聽到外面有短兵相接之音，急湧風中，摻雜着波動靈力之氣，一道似猙獰冰峰，強悍冰冷，一道綿延若海，源源不斷。
其中一道靈力他分外熟悉，是江如月，但另一道，他分明從未見過旁人，但竟然也細微熟悉……
怕不是他失憶前見過的人？
來不及細思這些。
那空氣中傳來的靈力震蕩分明是二人在交鋒，另一道靈力強悍霸道，阿月雖強，但未必是對手。
他站在窗前，望着風裹來靈力的方向，似乎，與那如黑洞般要将他吸去的方向，是同一個。
只覺風聲漸厲，夾雜着的打鬥聲也越發清晰。顧長青心急t如焚，當下帶着傘越窗而出。
出了門，那股強勁的吸引力越發明顯。雙腳落地剎那，直接一軟，身形幾乎不聽使喚的朝那引力處走去。
“小啞巴、小啞巴！”
漆黑雨夜，地上遍布水光，一條黑蛇如在水中般朝他快速游來，想也不想直接順着他的腿攀爬而上，在他脖頸處繞了一圈。
“不許去，不許去！那頭來了個很可怕的男人，比那無幸不知強上多少倍！上次是僥幸，這次去了必死無疑！”
顧長青一手拉住蛇身，将小黑從脖頸扯下，“若是如此，那我更得去，越是危險便越要去。”
“我的祖宗哎！你究竟是着什麽魔了？！為了小命我連化形丹都不要了，你怎麽還這麽執着？”
它的話語全然不起作用，更可以說，完全起了反作用。
顧長青方才還只是踉跄的走，眼下強忍着劇痛頂着風雨朝那處飛奔。
他要親眼看到阿月安全，也要親眼看看，那股莫名引力來源是什麽。
雨點斜斜，盡數拍打在他身上。青白相間的袍子眨眼濕透，額前碎發染着水光貼在鬓邊，整個人宛若從水中方才撈出，強忍着身上不适腳下猛地一踏，直接縱身躍上屋檐。
遠處，電光火閃，萬千傀儡懸浮在空，有道如獵豹矯健身姿穿梭在內，寒光亮起剎那，傀儡被劈砍成碎片，化作紙屑飛揚。
他好似這夜空的制裁者，靈活游走穿梭，片葉不沾身。
旋轉瞬間，他似隔着遙遙夜空朝這邊望來。
夜色沉黑，顧長青看不清他的臉，但卻真切感覺到有道冰針似的視線穿過長空，定在他面上。
霎時間，恍若冰冷毒蛇順腳底爬起，顧長青只覺渾身好似被施了定身術，整個人動彈不得。
不停下落的雨點仿佛在這一刻放緩，他聽不到周遭動靜，以自己為中心，四下十米之內恍若真空。他好似被單獨封禁在另一個世界當中，五感逐漸被剝奪。
但很古怪，他還能感知到，風、雨、冷。可明明他這邊雨水都停止降落，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
他嘗試掙脫，但四肢神經好似被切斷，完全喪失支配能力，分毫動彈不得。
待那視線挪開，渾身禁锢的感覺霎時消失。他似從水球中被解救而出，呼吸當下順暢，如即将渴死的魚，雙手撐着膝蓋，張大嘴拼命喘息着。
這男人……着實強大。
只一個眼神，也不知施了什麽術法，竟就能将他控制這麽久。
他到底是誰？
“臨月！”
嬌喝聲從遠處傳來，顧長青猛然擡頭望去。一道素色身影從地面猛然拔起，一劍攜帶千鈞殺意，撕裂長空，呼嘯而來。
那黑衣男人卻突然猱身一轉，躍上更高屋脊，跟江如月拉開身形。
眼看着大戰又一觸即發，顧長青管不得其他，身形一展，再次提速朝這頭徑直奔來。
風聲獵獵，左右抽芽綠樹被吹的樹枝歪斜，葉片沙沙作響。
臨月立在高處，側目瞥了眼朝這頭奔來的顧長青，而後睥睨下方持劍女子。
“新歡？”
江如月緊握長劍，怒目相斥，“與你何幹？！”
“不過如此……”
感覺顧長青近了，他縱身一躍，手中劍踩在腳下，騰于虛空，冰涼冷漠的嗓音随雨點一并飄落。
“現在的你，遠不是我的對手，太過急功近利，往往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衣袍随風而起，一番大戰下來，身上滴水不沾，只是發絲淩亂了些，衣袍微亂了些，別無其他。
“我就在望仙宗，哪兒也不去，你若想殺我，還是腳踏實地走完這一路，再來峰上尋我吧，這路上的風光，定然有你想見到的。”
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漠，好似世間萬物，無一物能激起他半分興趣，亦或者實力太過強大，天下所有都不在他眼中。
“緣從何起，當從何滅，總得有始有終……”
他說完，腳下飛劍化作流光，朝着遠處飛掠而去。
“你說什麽？把話說完！你給我站住！臨月！”
江如月縱身便要去追，頭頂雨水竟驀的停了。
她詫異仰頭去看，一把發黃的油紙傘撐在頭頂，雨水如注，順着傘邊流淌而下。
男子在側，發絲被雨水盡數打濕，黏連在俊美無俦的面上，“我左右是出來了，與你一同去追吧。”
他如清風溪流，澆滅了江如月在看到臨月時的滿腔怒火，理智重回腦海，緊握劍的手緩緩垂下。
方才一戰，臨月還未用吸髓戒，她即便追上去，也無用。
“帶着你，靈力運行都未掌握，是要拖我後腿嗎？”她扯了扯唇。
顧長青身上亮起微光，發絲與衣袍無風自動，眨眼衣袍發絲盡數烘幹。
他漆目專注凝着眼前蒼白面龐，“我已會了，出來尋你，不是違約。”
江如月瞳孔微張，俨然不敢置信。
僅僅一夜不到，他竟徹底熟練掌握靈力運行之法，要知道，她當年可是用了足足半月有餘。
“幸而你不在望仙宗，否則我這天才之名，怕是要讓給你了。”
顧長青攤開掌心，五指收攏又再松開，“總覺得先前是會的……”
風勢又大，雨點斜斜吹入傘內，幾乎将這把舊傘掀飛。
顧長青下意識伸手将江如月攬入懷中，替她擋着風雨，“那人已走遠，我們回客棧吧，你身子骨弱，再染風寒就不好了。”
“我還有事要做，”江如月順勢輕推他胸膛退出懷中，看着院落地面橫着的屍首。血液早已流幹，被雨水沖散洇開，散了滿地，腥臭味散在空氣裏，被疾風頃刻帶走。
顧長青剛準備說這怪物已死，何必管他，就聽得宅院內突的傳來一聲慘叫。
“不好，阿雙！”
江如月當下掠至地面，顧長青緊随其後将傘收起。
即将夏日的雷雨，總是來得快，去的也快。
來時酣暢淋漓，去時也幹脆利落。
眼下雨點已經小了。
方才風大且狂亂，這屋中的燈燭不知何時被吹滅，四下一片黑暗。
江如月身側火苗傀儡率先漂浮入屋，将屋內景色照亮，她方才推門而入。
濃郁血腥氣霎時撲面而來，地上橫着兩具屍首，一具是方才那個婦人，一具作丫鬟打扮。二人死法一致，皆為喉頭開了血洞，呼喊不能，生生流血而亡。
油頭粉面的中年男人遠遠立在旁邊，方才那一聲呼喊便是他發出的。
江如月蹙眉掃了他一眼，問，“怎麽回事？”
“妖、有妖怪……”中年男人被吓得不輕，唇不住顫抖着，見着江如月前來，上前就欲抱她大腿，顧長青箭步上前，手中拿着油紙傘擋住他路。
劍眉倒豎，眸色沉沉，竟生出幾分駭人之色，驚得那中年男人接連後退。
“胡言亂語，妖孽已死，我并未察覺到其他妖氣，何來妖怪一說？”江如月擰眉看着他，“怕不是你趁着夜黑風高，自己動的手。”
“怎會！她再如何都是我妻啊！”
江如月卻不想再聽。妖魔霍亂歸她管，人情恩怨她并不想插手。
環顧四下，尋找阿雙身影。不見阿雙在此處，她側臉對着顧長青，“找找阿雙，方才我讓她躲起來了。”
二人分頭呼喚阿雙，但卻未得到丁點回應。
也是古怪，這四合院也并非多大，兩個人裏裏外外尋了，皆不見其蹤影。
江如月欲喚細犬出來搜尋，但大雨将過，所有氣味都被沖的一幹二淨，她根本無處尋起。
回頭叮囑那中年男子，說是叮囑，眸色冷厲，多少帶了點威脅味道。
“阿雙是我妹妹，若是瞧見她，明日白天派人到雲來客棧尋我，我親自來接她，懂我的意思嗎？”
方才見了江如月廣大神通，別說他這府上打手，怕是這全城的人集中起來，也未必是她的對手，更何況她身邊還守着一個同樣不善的男子。
中年男子哪兒敢怠慢，急忙雙手一拱，沖着江如月連連作揖。
“懂，都懂，若是瞧見，必定告知女俠。”
江如月遂帶着顧長青離開。
一夜奔波，踏出這扇門時，東方終于亮起微光。
溫暖的亮光照在地上，将滿地狼藉，以及二人身上狼狽照的無所遁形。
她臉頰處有一道細小劍傷，似是劍氣擦過，留下的血痕。
被雨水沖刷發白，與蒼白的面頰融為一體，夜色深重時，顧長青不曾發覺，眼下日頭出來，當下看的一清二楚。
他蹙起眉頭，拉着江如月的手，不管她如何，直接拽着她往前走。
“突然這是怎麽了？”江如月手上略微用力，嘗試将手拽回。
顧長青緊抿着唇一言不發，壓着的眉眼隐着怒氣，見她不走，索性直接将她打橫抱起。
“長青，你做什t麽？”
她掙紮要下地，顧長青手臂卻結實有力，控着她動彈不得半分，身形躍起，如靈巧獵豹朝着客棧掠去。
衣領中，黑蛇半耷拉出腦袋挂着，随着他動作上下颠簸，兩眼生無可戀。
“又撿回一條命……”
直入客棧，顧長青還未将她放下，一腳踢開門，大步流星邁到床榻前，将她放下，不由她掙紮，伸手搭上她脈搏。
靈力注入，掃遍她全身。
雖并無內傷，但是氣息紊亂狂躁，明顯是波動大之後還未恢複的起伏。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收緊，凝神看她，“他是什麽人？”
江如月呼吸微滞。知曉他問的是臨月，偏轉過臉，冷淡的吐出兩個字，“仇人。”
若只是仇人，不該有心緒高低複雜起伏，顧長青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滿意。
“你先前說的孽緣……可是他？”
江如月閉上眼漫吸口氣，“是。”
顧長青放在膝上的手收的更緊。
早料想過這個答案，但是聽她說出來時，心頭還是有些說不出的酸澀，還有濃濃的嫉妒。
“他叫臨月，是嗎？”
那人傷過阿月，無需細問他傷阿月多深，只方才把脈探到阿月激蕩脈搏便可知曉。
“先前便說了，我與他的因果，與你無關，別再問了。”
江如月抽回手坐起身，“我休息好了，去打聽一下嘉榮師兄下落，你在此處歇着，等我……”
“不等，我要同你一并去。”
顧長青直接搶在她面前打開門來，“我尊信守諾，你也務必要如此，靈力，我已完全掌握了，足以跟在你身邊。”
左右白日，不會有什麽危險，江如月掐按了下略微脹痛的額頭，漫吸口氣壓下紊亂氣息，應了聲好，帶着他一并出門。
夜裏妖物鬧騰半宿，白日上街的百姓明顯少了半數，即便在街頭的，也是神色惶惶，個個眼底壓着一片沉青色，想來夜裏驚怕的未曾歇好。
既是來打問，自然是去人多的地方最好。
酒樓直接關了門，唯有一家小茶館掌櫃也是為了生計，壯着膽子開着，裏面也就坐了稀稀拉拉幾個膽子大的茶客。
江如月一步進門，那些個茶客紛紛移目看來，眼瞅着面上要露出幾分或驚豔或饞涎的笑，下一秒在看到她身後跟着一位男子。
男子容貌俊朗，進門前臉上還挂着輕松随性的笑，但朝衆人掃來時，眼風忽然淩厲，驚得衆人瞬間移開眼去，嗑瓜子的嗑瓜子，飲茶的飲茶。
再悄悄看向那男子，又是如方才那般談笑風生，仿佛那淩厲眼風只是一場幻覺。
問掌櫃的要茶時，江如月順勢從袖中摸出一張畫像來。
早些年練習傀儡琢磨畫技時，幾乎給定安峰上下的人挨着畫了一遍，現在她還留在身上，本以為只餘睹物思人之用，沒成想眼下還可用來尋人，實乃萬幸。
“敢問掌櫃，可曾見過這位男子，我聽聞，你門上那攝妖符便是他畫的。”
掌櫃的移眼看将過來。
見那畫上之人相貌堂堂，眉宇之間盡是正氣凜然，掌櫃的哎呦一聲，“這不是先前那位道長嗎？鄙人确實見過。”
“當真？那掌櫃可知他現在何處？亦或者往哪個方向去了？”
掌櫃的搖頭擺手嘆息，“這位道長來時便斷了一條手臂，鮮血淋漓啊，叫他休息卻也不去，帶他去看傷亦不去，挨家挨戶的将這攝妖符畫下，便不知所蹤了，怕是眼下已經兇多吉少……”
“師兄他……來時便斷了一條手臂？”
掌櫃的沒聽清她嘴裏喃喃，忽而又想起什麽，“對了，這位道長救下了李家那位姑娘，姑娘若是想知道這道長下落，興許可以去問問李家那個姑娘，她一直跟着那道長來着。”
“李家的姑娘？”
“是啊，說起這李家姑娘也是凄慘，家世不錯，也才定好親，可奈何被王家半老爺子瞧上，趁着酒醉闖入李家姑娘房裏，把人家姑娘給糟蹋了，意欲讓李姑娘嫁過來當小妾，李姑娘不肯，與她定親的小夥兒亦然不肯，不嫌棄李姑娘已非完璧之身，二人準備私奔遠走高飛，本來人已經跑遠了，王老爺子一把火燒了李家宅院，全家上下幾十口人，一夜遭難……就連定親的那小夥一家也未能幸免。”
“本來到此處，二人跑也便跑了，可惜那定親的小子是個血性之人，聞信回來要王老爺子償命，可他孤身一人，哪裏是王家的對手，被王老爺子一錘打死後抛屍沉河，現在早已化為魚腹之食，那李姑娘也淪為乞丐。”
顧長青聽得眉頭蹙起，“凡人皆有官來管，如何不報官？”
“官？”掌櫃的搖頭譏諷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東西，報來有用嗎？羊入虎口罷了。”
顧長青眉頭擰的更緊，心下暗道：若那男子有實力，便不會與心愛之人遭逢此厄難，日後我必為警醒。
江如月眼底流光一閃，急聲問，“掌櫃說的李姑娘，可是喚做阿雙？是個盲眼姑娘？”
“是喚阿雙不假，可她……眼盲了？我前些日子還見她在路上跑呢，莫非是我看錯了？”
“糟了。”
江如月倏然起身，直接往桌上拍下一錠銀子，掉頭就往夜裏那宅院跑，顧長青反應極快，跟在其後。
二人還未趕到宅院，就聽得街頭傳出一聲驚呼。
“死人了、死人了！”
猶如人群中擲下一枚炸彈，衆人當下無頭蒼蠅般驚慌四逃，哪裏敢在街頭逗留半分。
只江如月與顧長青逆着人流而行，一路飛奔至那王家門口。
昨日夜裏打鬥痕跡被清理了一些，但地上那妖物屍首還在，旁邊倒着的就是那位王老爺。
與昨日那婦人死法如出一轍，但多了些傷勢。比如雙手被切爛，面目被毀的難以辨別，連身下也淌着血，怕是那活兒也被切了下來。
見此一幕，所有事情便已明了。
江如月抓住顧長青手臂急聲道，“快找到阿雙！”
這王老爺才死不久，阿雙必定還未走遠。
顧長青已然開始四下搜尋，但江如月仍舊覺得太慢，直接召出細犬，在那王老爺身上嗅嗅，便朝着某個方向奔去。
江如月跟着細犬疾奔，在後院一口井前停下。
井旁邊生着一株柳樹，阿雙吊在上面，随着風輕輕晃蕩。
“阿雙！”
江如月目眦欲裂，一躍而起将阿雙救下。
她氣若游絲，喉骨盡斷，已然發不出聲音。
看到江如月，張了張唇想說什麽，但無奈一個字也說不出，淚水順着眼尾無聲滑落。
“別怕，我有丹藥，我救你！”
江如月迅速從袖中摸出一粒丹藥，送入阿雙口中，但她卻緊咬齒關不肯吞服。
“大仇得報，你該好好活着才是，”江如月眼尾開始泛紅，“別這樣，告訴我嘉榮師兄在何處，你見過他的，為何當初不肯告訴我？”
阿雙眼淚流的更急，眸色摻雜愧疚悔意，但很快眼中光芒暗下，徹底沒了聲息。
“阿雙？阿雙！”
無論她如何呼喊，阿雙都沒有回音。她腦海中空白一片，忽而靈光閃過，讓細犬嗅過阿雙衣裳。
她與師兄曾在一處，定然身上沾染師兄氣味。
果不其然，細犬又掉頭朝着前方跑去，江如月提起一口氣尾随在後。
還未出王家，細犬便停了下來，在那妖物身邊來回打轉。
細犬停在此處，再聯想先前師兄斷臂以及衣物，說明……師兄已然成為妖物腹中之物。
江如月握着瓷瓶的手無力癱下，有淚順着臉龐悄無聲息滑落。
這天地之間，一夕之間只餘她一人，好不容易聽得還有親人在的消息，沒成想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阿月……”
顧長青沒找到，去而複返，見江如月孤身一人立在院中，恍若凋零枯葉，心頭輕顫，緩緩朝她踱去。
“師兄已不在了，又剩我一人了……”
顧長青不發一言擡腳上前，握住她的手。
她指尖透滿涼意，他的掌心溫熱，默默給她傳遞溫暖與力量。
她不是一個人。
他也不是。
她仰頭望着碧藍的天，“師兄是極好的人，在宗門時，有什麽東西都會讓給我跟小師妹，我年少時犯了錯，也總是師兄為我頂包，他從不向我求援，口中總是說着大丈夫如何如何，這是唯一一次……”
唯一一次，可惜她沒救下他，甚至連他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
顧長青另一手擡起，拭去她臉頰淚痕，“雖未見過，但他确是極好的人，畫下攝妖符，護住了這城中萬千百姓，于修道之人而言，他雖身死，但應當也是死得其所，是圓滿的……”
江t如月淚水似開閘之水，無聲卻接連滑落，“是，師兄為道而死，定然是圓滿的。”
她脊背仍舊挺得筆直，手中緊握着瓷瓶用力到在掌心嵌下印記。
良久，她深吸口氣，擡手擦去淚水，眉目清明堅定。
“我們走吧，早一日出發，早一日到望仙宗。”她旋身轉去，發絲飛揚。
臨月說這一路上有她想看到的風景，定然是在路上又給她設下什麽阻礙。
無妨，看她層層關破，殺到他面前。
飛鷹騰空而起，巨大羽翼扇起狂風，将地上那怪物沾染了血的袍子吹開，一條金穗腰帶随風而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