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烏龍茶
烏龍茶
傾盆而下的,灌入鼻息間的,還有外套上陌生清冽的薄荷煙草氣息。
初梨腦袋空空,被人裹好後不經意間站位也被他對調過來,過來的侍應們并不會注意這裏的客人,偶爾有人擡眸,只會看見男人身長玉立的影子,傅祈深前方纖細的身形,被他完全擋住了。
外套給她,他只着了一件白色襯衫,領帶妥帖工整,溫莎結一絲不茍,即使沒有西裝外套的加持,那份從容的溫雅貴重感依舊。
初梨悶得臉頰紅熱,怔怔擡頭看他,紅唇翕動,“傅祈深……”
那片春色已被西裝那件外套蓋得密不透風,他視線也沒有在她身上多定格兩秒,“你叫的什麽?”
沒記錯的話,人前她叫的是,二哥。
私底下原形畢露了。
除了剛才的緊張,初梨的心情添上幾分難堪。
如果從小到大叫慣了二哥還好,偏偏她在今天之前從未叫過,或者說,她從來沒和傅祈深有過關聯,傅家子孫衆多,傅祈深之前并不得老爺子器重,他們這些小輩沿承大人的行為,很少和不得勢的小孩玩耍。豪門孩子千千萬,不算外頭私生子,一房二房三房生的就多得數不清。
她是初家的掌上明珠,圍繞她身邊的少爺數不勝數,哪會和一個沒姓名的認識,何況那時她眼裏只有“子越哥哥”。
小時候不懂事,現在只得乖乖遵循成人社會規則,初梨咽了咽口水,“哦,二哥。”
兩人位置一直保持剛才的,間距很小,她說話時,紅唇間的氣息,似有似無往他輕薄的襯衫面料裏浸透,像一團柔軟的雲,溫熱地掃過他鎖骨偏下的一小片。
他喉骨滾了滾,原先從視覺裏一秒而過的畫面再次浮現,一片奶脂似的白嫩和西裝的黑是兩種極端對比。
“剛才,謝謝二哥了。”初梨小聲說着,擡頭朝他看去,入目的是男人削瘦的下颚骨線條,仿佛女娲偏心之作,五官棱角感立體,清越眉骨壓着一雙沉黑瞳眸。
危機解除,她嗅覺靈敏,呼吸被絲絲檀木香侵占,不是刻意留存的香水,也不用木香熏特別熏染,和那些搔首弄姿一天塗八百遍香水掩蓋不掉浪蕩的公子哥不同,像長期處在清靜雅致的居室沾帶,冰冷清新。
傅祈深退了兩步,不動聲色離她三尺遠,“不客氣。”
退卻步伐明顯。
初梨低頭衡量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居然嫌棄她,不願意和她靠得太近。
她該不該覺得這個男人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今晚在場誰不是費盡心思讨她一笑,該說不說,路邊的狗都會朝她搖尾巴,但這個男人,和她保持了安全距離。
哪怕對她沒有好感,也不該這樣排斥吧,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生,難不成能對他怎樣嗎。
她攏了攏身上沾染些許餘溫的外套,思緒回歸到自己這件衣服上,左想右想不對勁,怎麽接二連三地出事。
“這件衣服——”傅祈深随手替她整理袖口的皺褶,“怎麽回事。”
“不知道啊……”初梨語氣委屈埋怨,“可能我最近長胖了,不小心把裙子撐開了。”
這樣說是不是有點露骨了,但事實就是被她給撐了,只能怪自己最近過于豐滿。
他說,“你剛才的裙子呢?”
他倒是記得她來時的裙子和現在身上的是不一樣的。
“來時穿的那條裙子被我不小心弄上奶油了,穿不了。”她喪氣地咬唇,“奇怪,今天明明沒有吃點心,怎麽會弄上那麽多奶油,見鬼了。”
真是禍不單行,接二連三的事情放在一起發生,差點讓她丢大臉。
傅祈深忽然說:“奶油在桌邊。”
“什麽?”
“有個侍應故意把奶油擦在了桌邊,被你蹭到了。”
初梨心不在焉的神色漸漸變得仔細,大腦迅速回憶一遍剛才的情景,她确實注意到一個給桌臺送綠奶油的侍應,是個女的,一直低頭,她當時還在納悶,送個東西磨磨蹭蹭的。
“你怎麽知道的?”她詫異。
剛才掉地上的紐扣,傅祈深還給她,“無意中看見的。”
初梨接過來,看到上面改過的針線,秀眉緊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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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歌舞升平。
樓上,到廚房和儲物間的間隙,幾乎沒有客人上來。
初梨一手拿着被弄髒的小白裙,一手抵着牆面,在門口堵住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
正是剛才在她面前磨蹭置換點心的女侍應。
“說吧,誰讓你這麽做的。”
對方詫異後退,“初大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其他侍應都下去了,只有這個女侍應獨自在這邊收拾殘局,流理臺上,有一盤餘下的抹茶奶油和白色裙子上的污痕如出一轍。
“不知道?”初梨平時嗓音糯糯的,在公司開會,就算員工犯錯教訓時也軟着一把嗓子,是地區緣故和家庭影響,對外鮮少像現在擺出盛氣淩人的态度。
“既然不知道,為什麽知道我是初大小姐呢,據我所知今晚的賓客有三十餘位,就算姐姐我聞名遐迩,你一個臨時從五星級酒店調來的侍應,能這麽快認出我?”
她這樣分析,對方仍然一臉倔強地搖頭,“不是我。”
“這裏的監控應該被拆了,所以你有恃無恐,但是吧,我不是個講道理的人,我不需要證據,我想針對你只是分分鐘的事。”
初大小姐想要為難圈子裏一個普通的千金不過是向外公撒個嬌的事情,何況是一個普通人,她故意塑造了這樣的形象,且以高高在上睨視的姿态,逼對方招供。
奈何女侍應實在是個聰明人,一直否認。
初梨漸漸沒耐心,“這樣吧,她給你多少錢,我給你雙倍。”
她表現出的惡毒形象,居然一點都沒把對方唬住。
反而提到錢,女侍應才看她一眼,“真的嗎?”
“……真的。”初梨狐疑,早知道這麽簡單,第一句就直接提錢了。
“蘇沅落小姐讓我這樣做的。”
果然是她。
女侍應很小聲坦白了真相。
“蘇小姐……她讓我們找方法弄髒你的裙子。”女侍應猶豫,“本來她們想用酒潑的,我覺得那樣做太明顯冒險,怕得罪你,所以換成別的辦法,我以為……你不會知道的。”
确實,如果不是傅祈深提醒的話,她壓根不會想到這一層。
給桌邊抹了奶油,這樣既能讓她弄髒裙擺,又不會讓人懷疑是有意為之。
“她神經病吧。”初梨環手抱胸,“我什麽時候得罪過她。”
她和蘇沅落從來沒有正面交鋒過,頂多暗搓搓蛐蛐幾句壞話。
“蘇小姐她不想讓你和蘇少跳舞。”女侍應坦白。
剛開始蘇沅落布置的任務沒那麽細節,想找人出主意破壞舞會,又怕哥哥面子過不去,最終把目标鎖定在初梨一個人身上。
初梨懂了。
蘇沅落生怕她和蘇天舟扯上關系,怕她嫁進蘇家做嫂子,千方百計阻止她和蘇天舟接觸。
夠自戀的,她完全沒這個心思,就算裙子完好無損,她也不會跳舞。
“初大小姐,真的對不起。”女侍應歉意低頭,“我家人病了,急用錢,所以才答應辦事,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裙子,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洗幹淨。”
這種裙子沒法幹洗也沒法下水,穿不了幾次的。
“不用。”初梨擺手,“你給個卡號,我會讓人把雙倍款彙給你的。”
“大小姐……”
“哦對了。”初梨準備走的步伐停住,她哪是任人宰割的命,“蘇沅落花錢買我出醜,這事兒不能就這麽算了,要不我給你四倍價錢,你這麽聰明,再想個法子讓蘇沅落難堪。”
她看這個女侍應怪機靈的。
是個可用的人才。
借她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四倍……?”女侍應嘴裏呢喃。
“四倍是多少?她給你多少?”
“蘇小姐給辦成事的一千。”
“一千?”初梨震驚,“她就花一千塊錢讓我難堪,我就值這個價錢嗎?”
就算翻十倍都不夠買她一件衣服的。
蘇沅落瞧不起誰呢——
用這點錢來陷害她?
“我給你四倍的十倍吧,四萬,怎麽樣。”初梨腮幫氣鼓鼓地,“我今晚想看到她比我還要出醜。”
“真的嗎?”
“不夠嗎?”
“沒……”女侍應搖頭,“夠了。”她是覺得剛剛害過大小姐,現在再拿這些錢,很不好意思。
“沒事,你放心做吧,我給你兜底。”
這才是支票的正确用法,既能幫助到人,還能解心頭之恨,比花錢買男人的歸屬權值當多了。
如果單單弄髒她的裙子不讓她跳舞就罷了,但蘇沅落的目的沒這麽簡單,她放在樓上的禮服,是被特意改良過的,胸口的紐扣針線并非原裝,而是脆弱的絲線。
別說她了,國際模特穿也可能被撐開。
雖然胸口就算撐開也不及比基尼的曝光程度,但在這樣的公共場合暴露,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不亞于她被傅小少退婚,兩件事前後發生,她的臉面全然掃地,她辛辛苦苦建立的珠寶品牌都會遭殃。
她忍不了這氣。
初梨沒有再回去,而是站在二樓,從挑空的中庭看去,剛好對樓下一目了然。
等着看蘇沅落出醜。
“大小姐怎麽還在這裏。”
身後傳來不算陌生的男聲,她回頭,發現不是對她說的,說話之人是湯武,用半陳述半疑惑的口吻問一側的傅祈深。
“她這衣服……”湯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看見傅祈深只着襯衫,外套在初梨身上,大致猜到了,嬉皮笑臉擠眉弄眼滿肚子的壞心思藏不住。
不等他多問,初梨先開口:“我衣服壞了,借傅……二哥的穿一下。”西裝外套在她身上并不違和,煙霧漸變色的裙擺雲紗堆疊,簇簇包圍,像雲紗堆疊的花。
“都是一家人。”湯武點頭,磕到似的含笑欣賞,“談什麽借不借的,哎喲疼……”
湯武的肩膀被巨大的力道擰得他痛叫出聲,倒抽一口涼氣看向罪魁禍首,傅祈深收手之前,坦然拍了拍他的肩,仿佛只是兄弟之間的簡單招呼。
被警告了,湯武只得閉嘴。
看在這件外套份上,初梨沒像之前對他們抱有成見,觀感漸好,至少目前看來,傅祈深行為舉止比傅子越優良太多。
傅子越這家夥,到現在為止都沒聯系她解釋,就指望傅家和傅祈深給他收拾後事。
“那個……”初梨擡頭,她發現和他說話的時候要仰脖子,男人長得太高真是麻煩,說話都這麽累,要是和他接吻脖子不得累折了。
她被自己想法吓傻了,怎麽突然想得那麽歪。
傅祈深沒等到下文,倒等到她一臉酡紅,“什麽?”
“我是說,剛才來的時候,你們說要找我,有事情嗎?”她正正臉色。
“嗯。”他說,“那天我去華庭壹號,本想為堂弟的事情當面道歉,可惜大小姐沒有回來。”
“那天我在外面忙忘了。”初梨面不改色,只字不提她那天刷了多少餘額。
“目前無法聯系到子越,我已經斷了他的消費,等我找到他,會帶他再鄭重其事登門向你表示歉意。”
傅祈深言語措辭平和,卻透着辦公事般的冷肅嚴謹,不摻雜多餘情緒。
她其實快對傅子越的事免疫了,扭捏點頭,“好吧。”
攏了攏身上外套,看他們沒有離開的意思,欲言又止,初梨又問:“怎麽了,還有事嗎?”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難以啓齒,需要迂回,傅祈深淡淡“嗯”了聲後,視線稍稍瞥過去,“方便的話,我想從大小姐這裏拿點東西。”
“我這裏?”
“嗯。”
初梨上下打量自己一番,沒搞懂自己身上有什麽他需要的東西,轉念一想,看他幾次欲語還休,心裏大概有數。
她擡了擡下巴,“我這裏什麽都沒有啊,難不成——你想要我的聯系方式。”
傅祈深微怔。
“行吧,剛好留個聯系方式,方便我把外套還給你。”
她慢條斯理撩着發,一副“拿你沒辦法”的樣子,朝旁邊的湯武伸手,“紙和筆。”
她看出湯武是他的助理,這些東西是應該随身攜帶的。
湯武瞅了眼自家老板,乖乖遞上紙和筆。
在兩個人的注視下,初梨利落寫上一串號碼,字跡潇灑得像是剛做完好事的女俠,落落大方遞過去:“微信同號。”
傅祈深接過來,靜默片刻,“知道了。”
“那我走了。”
“稍等。”
“還有什麽事?”
初梨回頭。
傅祈深這次迂回的時間比剛才更久,長指松了松領帶的溫莎結,“大小姐,外套能暫時還給我一下嗎。”
“啊?”
“我皮夾和房卡落在外套內袋裏。”他說,“我拿完之後再給你。”
“……”
初梨花了二十秒的時間思考他這句話的意思,又花二十秒回憶他上一句的意思,像是遲鈍的呆天鵝,傲然且尴尬地在原地站着,擡手的動作緩慢僵硬。
她正要解開西裝外套的時候,男人的掌心忽然制止住。
她裏面的衣服胸口被撐開了,現在直接脫的話會被人看見。
初梨慢慢轉過身,沒有脫外套,而是手伸進去內袋,摸出他想要的兩樣東西,不知是手心太熱的緣故還是她胸口的溫度,酒店房卡上沾着微熱的體溫。
所以。
他剛才說想要的是這些東西,不是她的聯系方式。
初梨小臉紅白相間,顏色相當好看,忍着挖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的沖動,面帶微笑,“原來你要的是皮夾啊,那這個,還給我。”
她一邊說着,捏着薄薄汗意的手指夾起他手中的紙片,意圖将她自戀的證明銷毀。
一時卻抽不回來。
那張寫着她手機號碼的紙張被男人反握緊。
傅祈深:“這個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