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人能自己把自己騙過去,最大的原因是哄自己的時候在心裏什麽話都敢說,也會自然而然把別人的态度和反應美化。
好像自己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最好的,其他人的反應也都會如自己料想的相差無幾。
可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之所以有世事無常人心難測一說,從來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孟海平在心裏給自己打的一層又一層的補丁和自我安慰,在孟半煙染着幾分悲痛的話語裏碎了一地。
習慣了在人前當侯府姑爺人上人的孟海平終于卸下所謂的排場體面,趴在父母牌位前痛哭流涕直抽抽,像是随時一口氣上不來就能厥過去的樣子。
不過即便這樣了,孟海平也沒忘跟他爹說清楚他的苦衷。他恢複記憶的時候爹已經去世了,娘也死了幾年了。京城裏的妻子生産兇險女兒年幼家業不穩,實在是走不開才沒能回來。
孟半煙磕完頭上過香就起來了,讓到一旁看着八年未見的父親如何痛哭如何傾訴,臉上的表情都沒怎麽變過。
武承安的信裏寫得再仔細,也不及自己親耳聽到父親當了侯府贅婿,又親眼看着父親非要跪在阿爺阿奶牌位前說這等事,來得刺激。
孟海平明擺着是要拿兩個已經死了的老人做擋箭牌,料定了自己不能當着牌位翻臉。
孟半煙心裏明鏡似的,嘴裏隐隐泛苦,自己先設下祖父祖母牌位靈堂壓制父親,現在他又立馬借機還了回來。這麽一想,兩人還真不愧是親生父女,一樣的冷心冷情,一樣的狡猾多端。
只有跟在孟海平身後的管事一直在偷偷觀察孟半煙,越看心越往下沉,心中暗想這個大姑娘恐怕不止是簡簡單單的能幹。
“大郎這些年在外面過得好不好,一個人在外面吃苦了。怎麽不早些回來,家裏想你啊。”
周媽媽是柏貞的陪房,也是從小把孟海平帶大的管事媽媽,可以說孟海平從小就是被她抱在手裏長大的。
周媽媽今年六十五了,這些年陪着孟半煙把孟家一大半的人送走,哭得多了眼睛壞了耳朵也背了大半。
她不懂得孟半煙的顧忌更不知道孟海平心裏的算盤,只是顫巍巍起身撲在孟海平身上,哆裏哆嗦用手去摸他的臉頰。
八年了,當年柏貞還活着的時候就總說兒子沒死,肯定有一天能回來。那時候全家都覺得老夫人是承受不住喪子之痛,腦子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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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柏貞卻一直那般堅信,也曾拉着周媽媽偷偷的說,兒子死在外面卻從未托夢給自己,可見這人定是沒死。
那時候周媽媽心裏再苦也得先安慰柏貞,便也跟着點頭應和着,其實心裏完全不抱希望,連‘要是有朝一日能找着孟海平屍骨就好了’都覺得是奢望,誰又能想到他真的沒死。
“夫人老爺走得可憐,夫人死前還拉着我的手問大郎在哪裏,老爺到死都看着門口,我心裏明白他也盼着你。”周媽媽看不清孟海平淚痕滿面的樣子,依舊自顧自說着掏心窩子的話。
“阿煙更可憐,小小一個女娃娃被外面那些人逼得躲在被子裏哭,哭完了還要跟他們去做生意。他們都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老婆子是瞎了又不是死了,怎麽會不知道。”
“大郎也可憐,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外面再好哪能有家裏好……”
在周媽媽看來,孟家一家三代沒一個不是可憐人,拉着孟海平絮絮叨叨說起這些年的事就沒個完。
孟半煙一直注意着,有些話自己不能說,即便是實話說出來聽在孟海平耳朵裏就是埋怨,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忍住心裏的怨氣,與其話趕話吵起來,還不如不說。
但有些話不說又不行,這才借了周媽媽的嘴,也好讓‘離家多年’的父親知道知道家中的情況。
只是周媽媽是真心心疼,不光心疼孟半煙也心疼孟海平,不過有些話說完也就夠了,有些話再說出來便讓人為難了。
孟半煙沒等周媽媽把勸孟海平回來的話說完,便示意兩個丫鬟把她從孟海平的身上扶下來,“媽媽別哭了,再哭眼睛又該疼了。父親回來了一時半會也不會走,咱們有的是時間說話。”
讓丫鬟扶着周媽媽回房去休息,孟半煙又拿出一張幹淨帕子遞給孟海平,這是孟海平進門以後她第一次露出幾分柔軟,哄得孟海平又落了幾滴眼淚。
“父親別哭了,咱們父女兩個這麽多年沒見,還是坐下好好說說話吧。”
“是、是,是該好好說說話,咱們煙兒如今都是大閨女了。”
好不容易得了孟半煙給的臺階,孟海平自然要下。只是跟在孟半煙身後錯開半步,本習慣着就要往她以前住的小院那邊拐,卻沒想到被女兒帶回了前院。
“你搬到前頭來住了?”
“嗯。”
正院基本的格局沒動,但布置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孟海平跟着女兒進屋坐下,心裏有些複雜難言。
“家裏管事掌櫃都是男子,你一個人住在前面,會不會不方便,你阿爺如何沒管事。”
“當年父親出事的消息傳回來祖父就病倒了。家裏事情多親戚更多,我再住在後面理事不方便。”
孟半煙忍不住皺起眉頭,自己掌家這些年手段強硬,除了頭幾年總聽到這些話,這幾年已經沒人會當着她的面自找不快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時隔幾年再聽到有人質疑自己管家的話,會是從自己親生父親嘴裏說出來的。
“父親這麽多年沒回來,為何回來之後最在意我住在哪裏,你可知我要是不搬到前院來守家,今日回來這宅子大概都不是咱家的了。
不過要真是那樣也不是全不好,至少可以不讓爹操心我這個女兒住的地方是不是不合适。倒是父親,這次回來見我,不知道是不是也不方便。”
心裏的不痛快越攢越多,也就不想再忍着了。孟半煙領着孟海平進屋坐下,結過翠雲手裏的茶盞擺到孟海平手邊,茶是當年孟海平最喜歡的茶,也是這些年孟半煙喝習慣了的口味。
父親走了這麽多年,孟半煙總是在努力留住他的痕跡,又不願讓家人看出來徒增傷心。便只能把父親喝慣了的酒吃慣了的茶變成自己的習慣,時間長了王春華總會說她與她父親越來越像。
孟半煙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算大,甚至算得上是輕聲細語。但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尖刀利刃,把孟海平的遮羞布徹底扒了個幹淨。
“我知道這些年家裏多虧了你,要是沒有你這個恐怕早就散了。可我當年被大雨泥沙沖下山也并不是有心,過後更是身不由己,不記得來處也沒個歸處,我又能如何?”
孟海平本是想跟女兒解釋自己的苦衷,但有些話憋在心裏不覺得,說出來才不禁勾起一些強壓下去的情緒。
人活在世上難免依靠家族親眷,要不然孟山岳當年學成手藝之後也不會還是選擇回到潭城縣生活。這些年孟海平最大的短板便是沒個根基來處,別人罵他都能多罵一句是個不知道出處的東西,這些苦楚他又能同誰去說。
“是啊,父親又能如何呢。”孟半煙淺笑着把話接過去,“北方路遠,京城更是皇城巍峨,從咱們潭城縣過去也難,想必京城t的人也少見咱們這邊的人,是不好打聽。”
孟半煙有時候也覺得自己這性子不好,連想自己騙一騙自己都難。
孟海平當初出事被人救下,也許在最初的時候的确是身不由己,孟半煙設身處地想一想也覺得心疼。
但事後呢?京城是什麽地方,不管是科舉做官還是往來買賣都彙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
孟海平要是真的有心尋親,只需要操着相熟的口音去問,不說能準确無誤地問到潭城縣的人,潭州方言總還是能對上的。
反正怎麽也好過家裏,每年托進京的人路過當年出事的地方,幫忙多問問是不是有新找到的無主的骸骨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