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怦怦/燙飯
怦怦/燙飯
第五章·獨發
是怎麽叫的他呢?
葉書音自己都記不太清楚了,太多種稱呼曾在兩人之間存在過,只是可以非常确信的是,那些稱謂裏從沒出現過“弟弟”二字。
唯二的兩次,一次是現在。
一次是五年前高中畢業,2017年的臺風天。
2017年的臺風是有記憶以來溫嶺最大的一場,全市的基礎設施遭到嚴重破壞,很多房屋建築都被洪水吞沒,多少人辛苦勞碌了大半輩子才攢錢買下的新房新車毀于一旦,災後重建工作持續了很久。
那是一個“多事之夏”,她在溫嶺的一切被永久封存,她脫胎換骨,變成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而每每想起那個夏天也會覺得,回望2015到2017,這兩年高中時光就像這場臺風暴雨一樣。
實在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
2015年10月10號,周五,葉書音辦好了走讀手續走出學校,正式成為溫嶺一中高二的走讀生。
橫亘在她心裏的一根刺被軟化,她打了輛出租車,戴上耳機随機播放了一首孫燕姿的歌,輕哼着把成績單拍給韓佩琳。
9月份的月考成績出了,她是這次月考的年級進步之星,語數外理化生六科總分550。
一中的錄取分數線很高,她高一剛進班時排倒數第十三,其實中考結束原本沒打算來普高,她從小學起學畫畫,是奔着美術高中去的。哥嫂和爸爸都同意她學美術,只有韓佩琳一個人固執地不同意。
在他們家,韓佩琳擁有一票否決的特權,十七年裏,她有很多想做的事全夭折在這一張特權票上,想反抗,但白紙一張的社會閱歷和那張特權票帶來的壓制感讓她清楚地知道,反抗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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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佩琳覺得學美術沒什麽前途,而且這玩意燒錢又不接地氣,還不如考個好大學,将來考編考公拿鐵飯碗,安穩妥當地過這一生。更重要的是,她覺得只有發自內心的喜歡,想要成功的欲望才會十分充沛,葉書音從小開始學美術的契機卻不是因為自己喜歡。
但架不住她的倔脾氣,以及兩年來天天撒嬌軟磨硬泡和葉向安的助攻,韓佩琳最終還是松了口,但有條件:高二第一次月考必須在去年一本線以上,并且以後每次月考都不可以低于一本線,而且不可以天天去畫室,只有周五下午到周末可以,等高三學完所有文化課再去集訓。
其實這個條件對葉書音來說有點苛刻,理科生的本科一批分數線544,她高一成績最好時也才470分上下。
韓佩琳覺得她不會一下子進步那麽多,自然也就去不成畫室了。
誰知道,葉書音給了她一個大“驚喜”。
但是再想反悔也不可能了,和成績單一起傳來的還有已經簽字蓋章的走讀申請。
韓佩琳知道葉書音很有自己的主意,這不是她第一次反抗她,但沒想到她這個向來乖巧的女兒居然會這麽有主意,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走讀申請辦下來了。
既然如此,木已成舟,也只能讓她先來拿錢去交學費。
半路好友朱悅寧打來一個電話,問她走到哪裏了,葉書音回了句馬上就到。
朱悅寧是美術生,去畫室上課上的比她早,把她邀請到美術班新建的兩個群聊裏,讓她看看群消息。班主任老趙說今晚要人體寫生,并特別提醒今晚寫生是半裸模特,露上半身,要重點觀察骨骼和肌肉。
葉書音回了句收到,轉而點開另一個沒有老師的小群大致掃了眼。
聊天記錄是從兩天前開始熱鬧的。
畫室來了個指導教授,闌州人。
闌州的美術在全國數一數二的厲害,多少機構都搶破了頭想請闌州的專家來指導。畫室能請來這樣一位大人物來指導藝考生,實屬難事。
然而這種熱鬧卻不是因為請到了非常難請的教授,而是因為教授還帶來一個助教。
班長連發了好幾個[色emoji],隔着屏幕好像都能看到她的激動:
【啊啊啊啊啊你們走得太快了!剛才教授帶助教來報道了,我靠真的巨帥!太帥了!大帥逼一個!特別年輕!感覺跟咱們差不多大!是你們想象不到的那種帥!】
【有照片沒?】
【激動得忘拍了,估計過兩天就能看到,不來的人有難了!!要是考試考他我能滿分考央美[哭]他真的,那張臉真特麽絕,□□也好美好[色]我恨不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畫他!裸的不裸的都畫,讓他給我擺各種pose!】
【……班長你好污】
紅燈倒數,後面的聊天記錄葉書音沒再看,收起手機猛蹬了兩下車子。
其實她也不是什麽寡淡的人,愛好挺廣泛,只是韓佩琳管得實在太嚴,在她的影響下,就連親哥葉禹飛也時不時問她有沒有在學校談戀愛。這兩尊大佛讓她春心萌動的經歷比牆還白,對班長口中的帥哥不大感興趣,帥哥在她眼裏跟石膏人像沒什麽區別。
但是卻對畫帥哥很感興趣。
臉、身形、裸着和不裸着、能擺出的姿勢、真實皮膚的觸感、筋絡肌肉的起伏……
石膏怎麽比得上真人鮮活。
……
畫室六點半才上課,葉書音交完學費時間還多,她落後了幾節課,教材還沒領到,筆刷和顏料也不太齊全,把自己的包放到第三教室後到附近的畫具店裏買了些東西,又準備找家店吃晚飯。
畫室周圍基本都是美術培訓班和賣畫具的商鋪,很少有餐飲店,葉書音對這附近不太熟悉,往遠處逛了大半圈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街,零零散散有幾個小吃店開着,結果來的太晚,店裏全是人。
排隊肯定來不及了,葉書音往旁邊巷道裏走了走,到盡頭準備轉身離開時,不經意一瞥,卻在隐匿偏僻的角落裏幸運地發現一家溫嶺燙飯店。
葉書音踟蹰幾秒,架不住饑餓感,還是邁開步子走過去,即使這家小店的裝潢給人的第一印象真不怎麽樣,但溫嶺燙飯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做,店裏總不能連這個都做得無法入口吧。
她推開門,店裏果然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收銀臺那裏坐了一個男生,好像是服務員,外套搭在椅背上背對着她,正低頭聚精會神地看手機,個子挺高,微垂着頭,頸項後的棘突凸起,身上的黑T将落拓流暢的身形勾勒出來,繃直的肩膀像一道寬闊的山,店裏桌子空間太小他伸不開腿,便把右腿大喇喇敞在過道上,姿态慵懶。
葉書音輕咳了下,說了聲點餐。
然而收銀臺那人并未動。
于是又清了清嗓子,以t為剛才那句他沒聽見,這回聲線放大了些,清脆澄澈:“你好,服務員,我點餐,要一份海鮮燙飯。”
服務員依然一動不動,纖長的指節在手機屏幕上游走,恍若未聞。
她存在感這麽低的嗎?!
葉書音猶疑,還是頭一次見這樣不熱情的服務員。
這要是在韓佩琳的飯店裏,早不知道被辭退多少回了。
再耽誤就真吃不上晚飯了,她眉頭輕蹙,走近。鼻息間聞到一陣淺淡的香味,好像是他衣服上柔順劑的味道,夾雜着午後太陽曬過的暖烘烘的氣息,再一低頭才發現他居然在玩《神廟逃亡》,逃亡人物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像極了她過一會兒要飛奔去畫室的狼狽樣子。
葉書音食指屈起叩響在桌上,嗒嗒兩聲,終于把服務員給敲回神了,但同時,逃亡人物也掉下懸崖,發出一聲“啊——”的慘叫。
兩個人都被這聲慘叫牽引住看向屏幕。
成績是24990米。
差一點就拿到兩萬五破紀錄。
服務員慢悠悠擡眼,側頭,額前碎發不過眉,五官深邃,此刻唇線放平,漆黑瞳仁定定看着她,眼中充斥着不解。
滿眼渾然天成地寫着不好惹,不好糊弄。
葉書音一愣,被他這眼神瞧得還有點挂不住臉,好像自己是個二百五,耽誤他拿兩萬五是犯了大錯一樣,不過她是客人,有底氣,對着他疏冷的眼緩慢又清晰地說:“服務員,我點餐。”
服務員眉峰微挑了下,視線變得意味深長,同她的交纏在一起,将跨在外面的腿收回來些,卻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坐得沒個正型。
還沒等得及說話,收銀臺後面的門簾被掀開,廚師端着熱騰騰的餐盤出來,沖他吆喝:“帥哥!您的雞湯燙飯!小心燙啊!”
又問她:“美女!不好意思啊久等了,今天店裏幹活的人少,您吃點兒什麽?”
“……”
美女自閉。
美女石化在帥哥面前,雙腿像是被釘在原地,狠狠掐了把手心。
而帥哥毫無預兆地起立,像棵參天樹似的一下子在她面前矗立起來,店裏本就不怎麽明亮的光線被他遮去一些。
葉書音豁然退後幾步,腰抵上收銀臺,雙眼正對着他鎖骨喉口的位置,看到了喉結下那一點小痣。而後他探身,緩緩靠過來,柔順劑的味道在頸側愈發濃烈,葉書音忽然毫無預兆地屏住呼吸,雙手背後,無意識扣住了木桌邊沿,胡亂撇頭往別處看。
他拔掉老板的手機充電線,直起身,嗓音幹淨卻帶了調笑,說:“謝了,哥。”
戲弄的眼神卻不經意劃過葉書音那張左顧右盼佯作淡定的臉。
混球!
*
老板做好燙飯之後一頭紮到了後廚,也不出聲,整個大廳裏就他們兩個人,針落可聞。
腳趾抓地的感覺萦繞在周身,像層屏障一樣阻擋了店裏的通風口,燙飯也吃的讓她起了層薄汗,但熱就熱吧,葉書音準備一直紮根這個位置了。
實在太尴尬。
那位逃亡哥還在孜孜不倦地逃亡,一只手快速操作方向,另一只手還不忘吃飯,一心二用到了極致。
雖然《神廟逃亡》是一個非常古早的游戲,但葉書音沒怎麽玩過,看他操作不知不覺入了迷,沒注意到舀起來的一大勺米滾燙滾燙,一吸氣還把米粒嗆到了氣管裏,這一下讓她在位置上猛地咳嗽起來,肺管子都快咳出來了,勺子沒拿穩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等那陣咳嗽平靜下來,聽覺恢複,耳邊餐盤的碰撞聲卻依舊沒停。
葉書音紅着眼眶,擦掉咳出來的眼淚,捏着喉嚨擡頭。
對面坐了一堆精神小夥,黃頭發豆豆鞋,看樣子來者不善,以那位哥為中心圍了個圈。
他手指的動作卻不緊不慢,操縱着人物快速躲避障礙物,同時也沒落下吃飯。
喉嚨的不适感恍然消散,葉書音往暗處挪了挪,也是佩服他。
帶頭的精神大哥急了,踢了下他凳子:“哎,你就譚迎川是吧。”
葉書音喝了口涼水緩解舌尖上的刺痛,心底三心二意地将那三個字重複一遍。
名字還挺好聽的。是迎川,還是贏川呢?
她暫時想不出別的字,不過這兩個字的氣場已經很大了。
桌上的燙飯晃了晃,好在沒灑。
譚迎川分出些注意力掃他一眼,喝了口水,神情鎮定,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到手機上,就好像他連手機都不如。
精神大哥被忽視,把煙頭扔進他茶杯裏,咬牙:“認得黃靜怡吧。”
是肯定句。葉書音從“迎”和“贏”這兩個字中回神,心想,這是惹了桃花被桃花的男朋友找上來了。
又失敗了,又沒破兩萬五。
譚迎川終于煩躁地收起手機,側臉銳利,老神在在靠到椅背上瞧着害他破紀錄失敗的始作俑者,眼刀子都快把他戳成漏勺了,好半天才在腿上轉着手機懶洋洋回了句:“哦,你是她男朋友啊。”
語氣聽着還挺理直氣壯。
葉書音眼神發直,看戲看的飯也不吃了,好刺激,他長得也不賴,居然是個硬氣的男小三,可他看上去也才跟她差不多年紀。
“你知道她有對象還他媽吃她飯?”
“你知不知道你吃那飯是誰的?”精神大哥氣得臉都歪了,怒氣值即将拉滿,指着他鼻子一頓輸出,含媽量極高:“那他媽都是我做的!你缺錢缺到連飯都吃不起了是吧還他媽得靠女的吃飯?要不要B臉!”
哇,葉書音聚精會神地耳聽八方,看熱鬧不嫌事大,簡直刷新認知,這居然還是個軟飯男。
看不出啊,人果然不可貌相。
精神大哥居然還會給女朋友做飯,但沒想到全便宜別人了,啧,可憐啊。
不過又想,那個譚迎川怎麽就不會好好利用自己這張臉呢。
他好像很喜歡吃這道溫嶺特色菜,旁若無人地坐在那裏,那股子淡然完全不像精神大哥口中說的那樣,可他也沒反駁。
這叫軟飯硬吃嗎。
“還他媽吃,你他媽還有臉吃,臉比城牆還厚啊怎麽?”大哥差點就把燙飯揚他臉上了,滿臉怒意,“這飯是睡了幾個女的換過來的?這身兒名牌也是女的給你掏錢買的吧,跟了那麽多女的還這麽缺錢?拿的錢不能就夠吃這種燙飯吧,從小你爹媽怎麽教育你的?沒爹就讓你面前的爹教教你怎麽掙錢。”
說的好難聽刺耳。
葉書音眉心微動,下意識去看譚迎川。
不過只能看到他不動如山的寬闊背脊。
譚迎川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窩在椅子裏,就仿佛處在事件中心的人不是他,他是一個置身事外的人,下一刻卻笑了下,斂起那副油鹽不進的頑劣樣子,視線涼淡淡的,指了指外頭,氣場森然:“咱外頭聊行嗎?別在店裏影響老板生意,這還有別人呢。”
精神大哥死死瞪了他幾秒,噌的一下子起身,随後周圍小弟也跟着站起來,店裏吱吱啦啦全是桌椅摩擦的聲音,碗盤叮咚碰撞,場面很是壯觀。
譚迎川到最後才慢騰騰站起來,葉書音終于在他身上察覺到了不同于剛才的戾氣,但只一閃而過,他先穿上椅背上的沖鋒衣,又點了兩下手機放進口袋,動作井井有條,最後最令人吃驚的是,他把那碗泡了煙頭的茶和沒吃完的燙飯也端起來了。
葉書音舉着勺子停在半空,直愣愣瞧着他,嘴巴無意識張成了“o”。
居然有人幹架還帶着飯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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